我恐高。
特别恐高。
我没见过比我更恐高的人。
而且我的恐高程度正在以肉体可感的速度增长着。为此我前几天我特意把家从二楼搬到一楼,因为我着实不敢爬楼梯,太高。
要是你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恐高的话,答案恐怕是——出生时起。据说在医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从老妈肚子里拔出来(这个场景我没有亲自见过,所以每次必须要回想的时候都以一个拔萝卜的画面取代之)后,护士姐姐一把抱起我,幼小的萝卜般的我就这样在她的臂弯里发出第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啼哭。那会大家还不知道,我其实是因为被悬在半空里吓哭的——据不可靠数据,那位护士姐姐身高少说一米七。从那之后我对个子高的女人充满敬畏。稍大些的时候家里人逗我问,将来想找什么样的媳妇,我想都没想就瞪着惊恐的闪亮亮的大眼睛答道——个子不高的!这答案从我7岁开始到现在27岁从没变过,让我觉得自己专一极了。
有人认为,一个男人恐高,简直是种残疾。
而我认为,一个女人长太高,这才是种残疾。
但生活充满戏剧性的地方在于,我唯一爱过的女人,就是个残疾人。她身高169,这完全不符合我的要求,但没办法,爱情这东西往往比死亡还无法预设。而且尽管分手后我每回想那段关系都觉得很迷茫,但有一点确定无疑,那就是如果再在同样的情境下相遇一次,我想我还是会奋不顾身地爱上她。
我和她是在大街上偶遇的,一个香港朋友把我们的恋爱称为“街拍”,因为他认为“里(你)们是在大街上开始里(你)们的拍拖的”。没错,我们在普普通通的某条大街——准确地说是天桥——上第一次相见,那是个晚上,当时我恐高症状还没那么严重,还敢过天桥。但由于恐高这东西是一点点加重的,说的哲学一点,我走上天桥的那一霎,积累许久的量变突然升华成质变,在我身上引发了个至关重要的变化——我向侧下方看了一眼,突然感到十分恐惧。我的恐高症延及到过天桥了。像两腿力量全部被抽走似得,我一下子瘫软下去,跪倒在天桥上,无法动弹,甚至连头都不敢抬。然而费了好大劲终于抬起头的那刻,我吃了一惊——在天桥的另一侧,有个女乞丐对着我以一个和我完全相同的姿势跪着,像一对远程拜天地的夫妻一样,我俩构成一副奇异的轴对称图形。我的同情心突然被激发起来。
不,应该说我一直都是个充满同情心的人,这不是在标榜我道德高尚或者什么的,如果你也恐高,并且也害怕因此被人嘲笑,你自然就会明白被这世界温柔相待有多重要。所以看到那个女乞丐的时候,我觉得我也应该温柔相待她。这样一想腿上竟然莫名生出种力量,虽然依旧没能站起来,但我成功地实现了蠕动,向着女乞丐的方向。然而这时更令我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女乞丐也正艰难地向我这边移动,我俩速度相当,经过一段漫长的爬行之后,竟恰好在天桥正中央完成了会师。接着,我俩不约而同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票子递给对方。然后我们同时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你不是乞丐吗?”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我只是突然不舒服……”我们又异口同声地答道。
“你是……害怕吗?”我问。
“啊,是的。”她答道,表情莫名地十分羞涩。
那一瞬间,我爱上了她。
后来我们肩并肩互相搀扶着走下了天桥,她站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身高正属于被我视作残疾人的那一范畴。但一切都晚了,感情往往比毒品更覆水难收。我知道你可能会以为,这种一见钟情的暴风雨式的感情不过是荷尔蒙的瞬间异常分泌使然,但我自己清楚,我爱上她这件事,绝非偶然。别忘了,我是个恐高症患者。在我有生的二十几年里,我从来不敢和任何人扯上什么密切的关系,因为一个恐高的男人,不可能有安全感,包括感情上。除非——对方也有和你一样的恐惧。
所以最开始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把她看作我所有的安全感寄托,至少她明白我的感觉,也不会因为恐高鄙视我,厌恶我。更重要的是她体谅我。我们彼此间从来不提起“恐高”这词,就像你不会和一个膏肓病人提“死”一样。一切都完美极了。我猜很多时候,同病相怜是人类最稳定的理解方式。
但生活又和我开了一次玩笑。我怎么都想不到,我们的恋情,最终只持续了两个月。
交往没多久后,我渐渐发现她的恐高程度似乎并不像我那么严重,不如说,平时根本就很少表现出来。而我的恐高却仍在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加重着,每次逛商场我们都只在一层溜达,吃饭也从不去有二楼的餐厅。要是她提议去什么对我有高度挑战的地方,我就只能满怀歉意地拒绝。看来她确实不像我那么恐高。对于我这样一个窝囊废式的男朋友,我猜她多少还是会有些不满的,但她是个好姑娘,从不逼我去高处。
但我们之间还是出现了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因为我恐高。我怕从她身上摔下来。
终于有天晚上,在我躺倒床上等她的时候,她忍无可忍了:
“你是不是总裁文看多了?”
“怎么了?”我平躺着仰视她。
“只有那些傻叉才喜欢这种‘上来自己动’的做法吧?!你分明是不尊重我。”
“不是啊……你知道的,我恐高。”
“……恐高?”
“嗯,而且你的身高对我来说也确实有些危险,所以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方式……”
“等会,你说你恐高?”她像是见到外星人一般瞪大眼睛。
“这点不是在第一次见面时你就知道了吗?”我表现得比她还惊愕。
“你没说啊!”
“哦……那现在知道也不晚吧,同时天涯恐高人,相逢……”
“谁和你同是恐高人了?”
“诶?”
“我怎么可能恐高啊,笑话!”
“……那你当时为什么晕倒?”
“当时突然生理期,而我严重晕血。和恐高没有半点关系。……所以你倒下是因为恐高?我以为你只是怕我难堪在配合我呢!”
我很长时间没说出一句话。
后来她穿好衣服,说了句“分手吧”就走了。
“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呢。”
门关上那一瞬间,我看着窗外,说道。
窗帘没拉,一粒孤零零的星星戏谑地冲我眨着眼。我突然想到我所在的这颗孤零零的地球,它不过也是毫无保障地悬在茫茫宇宙里,一旦失去引力,它抑或我,随时都可能坠入深不见底的太空,成为危险高度的牺牲品。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所以这个世界本身就存活于缺陷之上。也许每个人都是某种恐惧症的患者呢?也许吧。
我感到一阵心悸。这时门突然又开了,我的女友——前女友跑进来,把一只手伸到我身下:
“内衣忘在这了。”她说。
但我没听到这句话。我想的全部都是当年第一个抱我的护士,现在我正在以同样的方式躺在一个高个女人的手臂上。我知道她下一秒就会狠狠把我摔到地上,那时我就真的死了。
于是我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