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当夜晚降临时,你是不是一个人(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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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杀死影子

她看见她的影子身手敏捷地爬上高高的路灯杆,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条白色绳索,一头搭在路灯上,一头套在它自己脖子上。就这样,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吊死了。

一只影子选择路灯下自杀,这相当于即时火化,因此只短短几秒钟它就消失不见了,连尸体都没留下。

“哧溜”,她感觉到她身体里的某一个部分也随着影子一并溜走了,幻觉里的那一道“哧溜”掷地有声,她被震得有些头昏脑涨,便狠狠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又是一声“哧溜”,但这次不是她幻想出来的。她颓然晕倒在地,犹如一片水分被抽干的叶子。失去影子帮她把身体里携带的电荷导入大地,此刻她双手充满电流,恰好在连接上太阳穴那一秒形成一个完整的闭合电路——她触电了。

“醒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一个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生的有些粗糙的男人正盯着她。他五官平庸,但一双眼睛让她想起瞳仁锐利的老鹰。不知是不是这眼神让她受了惊讶,她费劲地张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先喝点水吧。丢影子可不是件小事。”男人说。

“丢影子?”她仿佛这才想起来,然后又觉得这是件挺私密的事,突然变得警觉,“你怎么知道?”

“昨晚我从那路灯下路过,正巧遇着。不然你晕倒在大马路上,是凶是吉就不好说喽。”

“那、那谢谢你。”

“客气倒不用客气。我救你,肯定也得有我的好处。”

“嗯?”她下意识地一手紧紧拉住衣角。

“别紧张。我不会把你怎么着。”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这么回事啊,我呢,是个裁缝。我能给你搞个新影子缝到身上,活好,不疼,而且也基本看不出来不是原装。你也确实需要个新影子不是?人没影子的话太奇怪了。所以咱俩各取所需,我给你弄个影子,你给我点生活费,两全其美不是?”

“那,贵、贵吗?”

“不贵不贵,影子一百,手工费一百,加起来就两百。”

“手工费……和影子一样贵呢?”

“我活好啊。”

说的也是。她想。

男人看起来是个糙汉,手却巧的很。他去隔壁房间里鼓捣了一小会,再出现时手里就捏着一枚软塌塌皱巴巴的影子。他一手把影子捋平,另一手掏出根大约10多厘米长的银针——从色泽上判断大约是银的,但整根针又呈现出一种莫名的半透明质感,让她对自己的判断不那么有把握。

“到地上趴着去。”男人的口吻不容分说。

她犹豫两秒,还是乖乖照做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全身刚刚着地的那一秒,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脚腕,在她脚后跟上飞针走线起来。确实不怎么疼——要不是她好奇地回头看了眼,甚至都不知道男人已经开始动作了——不如说是种凉飕飕的感觉,好像谁往她脚后跟里注进一阵风,她浑身一激灵。

“好了,起来走走看合不合适。”

“这……这就好了?”她感到难以置信,整个过程似乎还不到一分钟,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开始就结束了。

“你自己看看呗。”

新影子很合身,和死去的那个影子一样,她走到哪儿,它都跟着她。但仔细观察也能发现瑕疵——比如接合处微妙的不自然感,还有影子本身,她总觉得似乎哪里和过去不太一样,不知是颜色还是外形。

和新影子相处几天后,她莫名觉得,自己身上似乎有些什么和过去不一样了,比如有时她会做一些让自己想来莫名其妙的事;有时她会间歇性停止思索,像短暂几秒钟的走神,恢复过来时往往已经做出什么选择,不过大部分似乎都是有利的;有时她甚至觉得影子是活的,它在向她暗示什么,传递什么,这种感觉在她和它意见冲突的时候尤其强烈——对于一些事,她觉得要是在过去她会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但新影子似乎左右了她现在的决定。可能是新影子和她的配合还不够默契。不过话说回来,她并想不起过去习惯如何行动,因此更大的可能只是她自己神经过敏想多了。想到这儿她不由得笑了,笑自己这种神经质的挑剔行为,大概因为知道不是原配,便总想挑出些毛病来吧。似乎也是人的通病。不过,换影子之后,她对影子这件事物本身的关注倒确实多了许多,不只对自己的影子,还有别人的。

她发现,如果仔细观察的话,那些过去看起来前篇一律的影子往往各有各的猫腻。她发现有些影子颜色明显要比其它的浅很多;她觉得似乎不止她一个人影子不是原装——她见过好几个人,他们的影子形状和本人非常不相配,更重要的是,影子和人身体的缝合处做的太粗糙,有个人的影子足足比脚宽出2厘米,一看便知不是最初的影子;她还曾经见过一对挽手前行看上去恩爱有加的情侣,两人看上去恨不得把自己嵌到对方身体里去,但在他们身后,影子却呈现出截然相反的姿态,两具影子向不同的方向倾斜开去,十分疏离。也有正在友好交谈的群体,她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打得鼻青脸肿,不可开交。两下相较,巨大的反差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但这笑很快就停住了——她看到其中一个人的影子,被打死了。

她倏地想起自己影子自杀的那个晚上。不知怎的她有些同情这个死了影子的人,于是便站住默默看着他。但他似乎并没有发现影子的异常,倒是这只影子死了之后,其他影子也迅速结束了战斗,大概由于某一方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而这些影子的主人们依然满面堆笑地交谈着,然后,随着影子战斗的结束,他们也揽胸搭背,亲密无间地离开了。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的脚步已经带她跟着那个没影子的人走出好远,她并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也许只是想和他谈谈或怎么着。奈何他一直挤在那群人中间。终于,在一个路口处,这群人分成两拨,他和另外一个人走了一个方向,其他人走另一方向。她紧跟几步,几乎要撞上他们的后背。

这时和没影子的人同行的男人突然转过身来,这人眼睛细成一条线,小的几乎看不见,却意外地从缝隙里轮出一道老鼠一样的光,从她身上灼过。她浑身一颤。跟踪被发现了吧,她想。

但小眼睛并没有理会她。他的目光尾梢落在死掉影子人的身后,然后故作惊愕地说:

“天哪,你的影子怎么不见了?”

“我的……影子?”他像条追着咬自己尾巴的小狗那样转了几圈,满脸惊愕,不知所措。

“是不是什么时候丢了?好好想想!”

“玩笑吧,影子怎么会丢呢?”

“不然你的影子去哪了?”

“说的也是……”他当真认真思索起来。

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告诉他,但好像有什么力量在身后拉住她似的,迈不开腿。然而就在她准备掉头离开时,她突然想到一件事:适才打死那只影子的时候,似乎恰好是小眼睛的影子给了致命一击,那么现在……

她觉得自己必须把这事告诉他了。她抬腿欲上前,身后突然伸过来什么东西,她一下子被绊倒在地,头撞在地上,眼前黑了一会。但在摔下去的那一秒,她隐约看清伸过来的那条腿,似乎——是她的影子。

她感到大脑开始嗡嗡作响。

“诶,不过找到的可能估计也不大。要不别找了,我认识个裁缝,手艺挺好,让他给你缝个影子,怎么样?”

不远处,小眼睛不由分说地拉着死掉影子的人离开了。

裁缝的影子,这个词像混沌夜空上的礼花般在她脑海里炸裂开来。她艰难地爬起来,跟上那两人的步伐。但没跑出几步就又摔了一跤——影子伸出手在她身后拽住她,似乎前方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万万不能接近似得。她决心不予理会,一面和影子斗争着,一面拼尽全身力气向前跑去,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如果从上空俯瞰去,她的这段奔跑,应该很像每个人浓缩起的一生。

“先坐这等我一下。”进了裁缝的屋子后,小眼睛对死掉影子的人说。

死掉影子的人老老实实在小眼睛指的凳子上坐下,小眼睛则进了里屋。

“又搞来一个。”里屋里,小眼睛对裁缝说。

“怎么弄死的?”

“直接打死了。之前拿别的影子去逼那些人的影子,搞出他们影子自杀这种假象,太浪费时间。还是直接把影子打死来得快。”

“嗯。现在还差多少?”

“都死得差不多了,估计没剩几个。”

“不错啊。那……”

屋外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小眼睛和裁缝的谈话戛然而止,他们一起警觉地向外看去。

一个头发很长,盖住大半脸的人走进来,身材大概在165cm左右,看不出男女。

一见他,小眼睛和裁缝立马肃穆起来,他们端正了前一秒还有些歪斜的身体:

“领袖!”

长发左手拎着一只蔫头耷脑的影子,右手拖着个不省人事、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他像扔垃圾那样把它们往地上一扔,然后双手互相掸掸灰尘。

小眼睛愣了两秒。

“啊,这女人我记得!一个月前,我们刚开始行动那会儿,我把她影子逼到路灯下自杀,然后裁缝给她缝了个新影子……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的第一个处理对象呢!诶,她怎么到这来了?”

“她在外面偷听。”

“偷听?不可能吧……一般来说换过影子的人不会再有这种意识了啊。”小眼睛一脸紧张。

“不知是影子没缝合好还是她兼容性太差。我进来时她已经把影子拆下来按在墙上了,一边偷听你们谈话。要不是我及时发现,我们的计划这次可就被泄露了,后患无穷啊。”长发面无表情地说。

“不可能吧,这第一个影子,我缝的可是相当用心。会不会是当时选错影子了?”裁缝说。

“你别瞎说啊,我才不会选错影子。这些愿意卖影子给我们的,绝对都是能够轻易被操纵的无害家伙,当时可做过测试的……”

长发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掐架。

一个月前,长发提出“影子净化”计划,他说影子是最容易悄无声息并不为人知地控制的东西。小眼睛们接到指示,设计出一套“影子行为价值观”,要求所有人熟记在心。他们挨个人地问,背得出的,就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卖出影子(不知是不是凑巧,他们十有八九都愿意);至于背不出的,就上了“影子净化”的黑名单。接着,小眼睛们把卖出的影子砍成两层,一层还给原来的主人——毕竟要是太多人缺了影子,势必会引起怀疑——他们因此只有一半影子,颜色要比原来浅许多;另一层则留给那些需要被净化的人。最后一步,就是用各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黑名单上人们的影子,而把留下的那些另一层缝给他们。等到所有人都一样了,都只有一半规范化的浅色影子时,“影子净化”计划就完成了。

一个月过去了,一切都顺利极了,似乎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但长发却发现了一个意外,便是这个女人——她没有被新影子同化。

“不管问题出在哪,现在她已经死了。但愿这样的问题不会再出现第二次。”长发说完,离开了屋子。

小眼睛随后也走了。

裁缝出去接待他的新顾客。

里屋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她,还有那具已经枯萎的影子的尸体。

四下里死一般的安静。

突然,她的手指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