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下辖二州九县,治在山阳县淮城,原属南直隶境内。不过自从去年开始,南直隶分成了三块行政区域,江苏、安徽和南京,淮安府也就被划归了江苏。
这里是沟通黄河和长江的水道枢纽,是漕粮北运和淮盐南下的重要口岸,在淮安府北面的清江浦,就是淮安府最大的一处转运码头。
虽说淮安府有大河卫、淮安卫及督漕总督的亲兵,但是在人口数十万的淮安府内,这点人手就几乎是杯水车薪了。
比如清江浦这里,繁华不下于淮安城,人口也超过了六、七万,但此地驻守的兵丁也不会超过500人,码头处最多也就两个小旗常驻而已。
这里的社会秩序和江南其他各处城市一样,主要是被当地士绅把持着,官府不过是块招牌而已,不是谋逆及风化案子,基本上官府都是秉承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态度。
不过士绅维持的是保护自家利益的社会秩序,而不是连小偷小摸的社会治安事件也要插手,因此打行这种黑社会性质的组织也就应运而生了。这些打行基本上都同地方士绅有勾结,听从士绅的命令打击对手,又或是欺行霸市向外地商人收取保护费,为本地士绅谋取垄断行业利益。
而在大运河的沿线城市,除了这些士绅驯养的打行黑帮之外,还有漕军自发组建起来的船工互助会,以对抗沿途打行的勒索。不过这些船工互助会最后还是落入了军官、船头、把头这些漕军中小有职权的头目手中,形成了类似于帮会的组织。
这样的运河帮会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船工的利益,但事实上也让船工们受到了更为严酷的剥削。士绅、官商和漕运官吏,通过帮会组织联合压榨着底层的船工,又利用这些加入帮会的船工去排斥一切对于漕运方式的改变,以维持住自家在运河上的利益。
自从4年前崇祯开启白粮海运以减轻江南百姓的负担之后,南北海上运输的规模就一日大于一日,这让靠着运河吃饭的官吏、地方士绅、官商、及帮会人员都焦虑了起来,如果不是导沭整沂入海工程的开工分流了一小半运河上的苦力,使得这些人员的收益没有出现快速的下滑,估计这些人早就要跳出来反对海运了。
不过随着青岛-济南的铁路开通,南京-上海铁路的开通,上海、天津、青岛码头的建成,南北航运海道水文资料的收集完成,这极大的推动了南北海上航运的事业,也损害了运河运输从业者的利益。
作为沟通北京同江南地区的大运河,可以说是大明最为重要的一条内陆运输线路。从大运河建成的那一天开始,把南方的粮食运到北方的都城,始终是最为重要的任务,唐宋元明四朝皆是如此。
对于定都北京的大明朝来说,江南漕运更是一年中最为重要的任务。漕粮运输的方式其实有两种,一种是官运,主要是运输到京城地区,供应皇帝到百姓的日常所需;另一种则是民运,主要是运输到北方边境地区,供应给九边军队作为军粮。
刚开始的时候,只有民运而无官运,因为都城在南京,而九边不过在黄河左近,运输的耗费并不是很高。而且明太祖采用民运办法时,运粮的都是地方上的大户豪强,这种运粮方式等于是在削减地方上大户豪强的实力。
另外,以一万石设一解运的粮长,这些粮长抵达京城时都会被皇帝接见,以询问地方上的状况,干的出色的还能升任六部官员,可以说这是太祖在县以下控制地方的另一套组织机构。因此即便明太祖屡屡兴起大案,地方上却始终保持着安宁,不会有什么人心惶惶状况出现,也是依赖于这套粮长系统的正常运转。
当然这一套粮长系统,在崇祯看来大约就是现代的议员,虽然他们没有一个正式的机构行使议会的职能权力,但是议员所具有的功能,基本上都已经具备了。
但是太祖之后,永乐帝迁都北京,又数次出兵塞外,导致整个运粮耗费超出了地方豪强能够负担的上限,永乐帝又不是一个喜欢听取乡里民声的人,粮长制度随即就失去了太祖时期的本意,成为了朝廷压榨地方民力的恶政。
到了永乐之后的皇帝上位后,供应京城的漕粮因为不够及时,终于从民运改为了官运,而边军系统则大部分依旧还是民运。
官运漕粮在最高时期的数字是六百七十万石,到了万历末期基本在400万石上下。而民运漕粮大约在六、七百万石上下,至于民间商人运南粮贩卖于北方的大约也有六百余万石。
自从三、四年前漕运开始改为商运之后,去年南粮运往北方的数量是1600万石,其中1400万石走的是大运河。但是今年通过大运河运往北面的粮食已经下降到1250万石,这种快速下挫的运输量,立刻引起了漕运官吏和运河附近士绅的警觉。
在稻米产地湖广行省,一石稻米的收购价格大约是0.45-0.5元之间,到了上海、苏州、南京的米市,一石湖广稻米的市场价格大约在0.7-0.8元。从暹罗、柬埔寨、越南运到宁波、上海的稻米,每石大概是0.8-0.85元。
而在天津,一石大米价值1.5元,在北京则是1.6元。将一石大米从上海运到天津,现在的海运费是0.25元,扣除其他费用,每石大概还能赚上0.2-0.3元。但如果是采用运河运输,每石的运输费用就是0.45元,差不多无利可图。
对于户部官员来说,自然是喜欢海运而不是内河运输漕粮。但1600万石的漕粮内河运输费用就是720万元,这其中将近一半是要落入帮会人员、承揽商人、漕运官吏和士绅手中的,他们又怎么肯无端端的损失这么多。
从原先的漕运方式更换为现在的商运方式,已经让不少人损失了不少利益,只是新皇登基大家还看不清方向,加上崔文升这个总督漕运兼管河道的大太监手腕圆滑,令这些人最终还是忍受了下来。
到了今日,朝廷虽然没有明说要用海运替换河运,但是河运漕粮的不断下降,已经说明朝廷确实是动手了。这自然让一些人开始躁动了起来,试图采取一些手段维护自己的利益。
只不过既得利益者的反抗总是会有些瞻前顾后的心态,特别是当皇帝并没有公开发文说要用海运取代漕运的时候。光是让这些人聚在一起讨论如何应对漕运业务萎缩的状况,就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
而让众人达成一个统一的意见,更是一件难以做到的事情。眼看着冬季的到来,让运河都进入了停航季节,大家也没有讨论出一个办法来。清江浦的四家士绅终于忍不下去,决定出头组织码头无事的工人去漕运总督衙门前闹一闹,好让朝中的官员借此攻击海运的政策。
这四家士绅之所以如此积极,还是在于一旦大运河的运输业务出现萎缩的话,首当其冲的影响便是清江浦码头。这四家士绅在清江浦都是建有私码头的大地主。别看淮安这地方工商业发达,其实此地是常年遭受水灾侵害的地区。光是漕运总督衙门因为历年的洪水都不得不搬迁了三次。
大运河给沿途的城市、村镇带去财富之余,同样也给这些地区带去了祸害,不管是黄河携来的大量泥沙,还是为了保证运河水量而无视两岸农田的用水。
因此运河两侧的士绅大多投资于工商业而不是田地之中,只不过他们的投资方式不是创造生产力,而是挖朝廷的根基。一旦漕运事业开始萎缩,这些依赖运河为生的士绅们就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了。
12月9日,清江浦四家士绅出钱,码头上的帮会分子出面组织,蹲在码头附近草棚区歇冬的数千苦力被煽动了起来,走上了街头向着城内的漕运司、县衙等衙门走了过去。除了一些帮会分子在队伍里声嘶力竭的叫嚷着,“我们要吃饭,禁止海运,朝廷不要与民争利…”
大多数混杂在队伍里的苦力都是双眼无神,看不出一点游行的热情,他们饿着肚子一步挨着一步跟着队伍前进。他们也并不知道身边那些把头们叫嚷的话语是什么意思,他们不过是为了两斗大米才出来走一走而已。
看着那些帮会人员将近三分之一的码头苦力叫了出去之后,蹲在一张木凳上喝粥的张献忠终于跳下了凳子。穿着一身破旧衣衫的他,此时已经成为了码头工人眼中的带头大哥了。
虽然已经带上了锦衣卫百户的帽子,但是张献忠倒还是没有脱离出身贫寒的影响,在这些漕工、船工之间潜伏时,完全没有任何障碍。凭借着一身好拳脚,和笼络人心的手段,他现在已经是运河码头工人工会中最有影响力的首领了。
码头工人工会的成立,就是为了对抗运河上和陆地上的帮会分子,并为了维护工人权益和商人、官吏进行斗争的工人组织。在内务府和漕运总督衙门的扶持下,这个工会组织已经可以和那些老牌的帮会进行抗衡了。
工会在清江浦、扬州等地的势力最强,这些帮会成员能够从棚户区带出近三分之一的码头工人,自然也是有工会人员混杂在里面煽动的缘故。
张献忠在数日前已经接到了皇帝的命令,因此对运河沿线城市监督的很是紧张,前几天听说清江浦这边有人在煽动工人对抗朝廷,他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没想到真是看了一场好戏。
将粥碗丢在一边的桌子上后,张献忠就对着身边的义子孙可望说道:“好了,这些鸟人把戏台搭好了,该轮到我们上去唱戏了。去通知各路组长,把剩下的码头工人都发动起来,打上横幅,要求惩办奸商,打击克扣工人薪水的工贼黑帮分子…”
小了张献忠近十岁的孙可望,他的父亲原本是张献忠在延安府担任捕快时的同僚,因为受到农民起义的波及,父亲丧生,家中只剩下了母亲、自己和弟弟三人。在家中难以维持下去时,孙可望听说这位叔叔倒是发迹了,于是不由写信给了张献忠。
正愁身边缺少亲近人手帮助的张献忠便寄出了一笔银两,让孙可望上京城来帮手。年仅15的孙可望狡猾多智,很快便获得了张献忠的喜爱,并被他收为了义子,并带在了身边办事。
听到了张献忠的吩咐之后,孙可望立刻恭顺的回道:“是,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