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尔耕正思索之时,守在门外的亲兵突然传报,杨寰、崔应元前来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田尔耕叹了口气,停下了让自己忧心忡忡的思考,口中淡淡的对亲兵吩咐道。
刚一进房间,杨寰、崔应元就拱手恭贺道:“恭喜都督大人,那些庄客在审判了庄头、伴当之后,对我等所说之话基本是言听计从,想必很快就能完成整个皇庄改制的任务了。”
田尔耕脸上殊无喜色,他看着两名部下焦虑的问道:“难道你们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恭贺的事吗?”
杨寰、崔应元面面相窥,对于田尔耕莫名其妙的问话感到有些诧异,杨寰不由小心的回答道:“都督何以如此发问,这皇庄的事情办得如此顺利,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田尔耕看着两名似乎毫无觉察的部下,不由有些迟疑的说道:“你们不觉得,今天那些庄客的表现有些让人惊惧吗?”
“都督的意思是?”杨寰、崔应元两人依旧有些不明所以。他们一个是锦衣卫世袭武官出身,一个是市井混混出身,受到自己见识的局限,虽然对于今天这些庄客的表现有些惊异,但也不会深入的思考。
但是田尔耕不同,他的祖父就是士大夫之中的杰出之辈,从小就就受到最为正统的士大夫的教育。
对于士大夫阶层来说,如何维持王朝的稳定秩序,是他们毕生研究的课题。
伦常秩序和各种礼法,就是士大夫们眼中,维护一个稳定有序社会最好的方式。
至于在这种种礼法约束之下,百姓是否还能拥有一个正常人的情感,就不是士大夫们需要考虑的了。
所以提出“去人欲,存天理”的朱熹,会被尊称为朱子,成为唯一一个非孔子亲传弟子而享祀孔庙,位列大成殿十二贤人之一。
但是这个以理学闻名天下的人物,却实实在在是一个伪道学家。
他在任提举浙东常平仓时,因为和台州知府唐仲友有私人怨恨,就逼迫营妓严蕊承认和唐仲友有染,试图把唐仲友按上风化罪。
《宋史》卷37也有记载,监察御史沈继祖弹劾朱熹的罪名:一个是“诱引尼姑二人以为宠妾”(引诱两个尼姑,成功纳为宠妾),一个是“家妇不夫而孕”(儿媳怀孕可丈夫已殁,显然是他这家公所为)。
可见对于士大夫来说,他们所制定下的规则,并不是让自己遵守的,而是让那些被统治的百姓们遵守的。
只有让百姓们成为一具具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士大夫们才能毫无顾虑的,享受他们骄横奢淫的生活。
所以即便是朱熹为人私德有亏,士大夫们也对此视而不见,反而极力的推崇,他所提出的“去人欲,存天理”的理学主张。
在田尔耕所受到的教育中,民众的情绪一旦被煽动起来,就会失去理智,再难受到控制,这也便是士大夫们最为憎恶和恐惧的民变。
今天就在田尔耕的面前,却由他自己亲手煽动起了一次几近于民变的事件。
和他从书中看到的不一样,这次类似于民变的事件,在稍稍失控之后,却受到了控制。
但是这种结果并没有让田尔耕感到喜悦,反而让他感到惊恐,如果有人可以肆意的煽动起民众的情绪,又能操纵这股磅礴如同洪水一般的力量,那么不管是士大夫也好,还是皇权也好,都会在这种力量之下化为齑粉。
“你们不觉得这股力量很令人不安吗?如果这力量被有心人操纵,大明现在的伦常秩序还会存在吗?没有了现在的秩序,我们这些人的未来又将变得如何呢?”
对于田尔耕问出的,这种近乎于哲学上的思考,学识浅薄的杨寰,显然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他有些茫然的看着田尔耕。
崔应元却冷笑着的回道:“都督,在这之前难道我们不应该先设法活下去吗?如今朝廷之中,东林党人可是天天在为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高攀龙、周顺昌、周起元、缪昌期、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这些人喊冤,称他们是受迫害而死的忠臣。他们是忠臣的话,那么我们这些害死忠臣的,不就是奸邪小人了吗?都督以为没有了陛下的护佑,我们会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田尔耕犹自放不下自己的心结,他犹豫不决的说道:“但是这样下去,当这股力量成长起来之后,谁能保证我们一定能驾驭住它?如果连大明都不存在了,我们这些人的亲族也未必会比现在活的更好。”
杨寰似乎明白了一些,他有些激动的说道:“都督,那也未必会比现在过得更坏。卑职以为,哪怕就算是多活上一天,那也是好的。
而且始作俑者的可不是我们,当初赵南星拒绝和魏公公和解,对朝中非东林党人喊打喊杀的,难道还不许我们反击吗?东林党人打击我等,就叫做除奸惩恶。我等还手,就成了迫害忠良了,这算是什么道理吗?”
崔应元在边上添油加醋的说道:“正是如此,更何况东林党人煽动民众,打死税吏、缇骑可不是一次两次了。凭什么东林党人做得,我等就做不得?”
田尔耕几乎想要反驳道,东林党人煽动民众的情绪,可控制不了民众的行动,和他们今天干的事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但是话到嘴边时,田尔耕想到了杨寰所说的,“多活一天都是好的”云云。
如果是往日,田尔耕一定会怒斥,这话说得太没有廉耻了。但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田尔耕,内心却隐隐有些认同杨寰的这句话。
当日魏公公、崔呈秀被东林上疏弹劾,他们这些替魏公公做事的厂卫自然就成了首当其冲。
其时,谁也不了解新帝的心思,但是都不看好阉党的前途。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像厂卫这种直接保护皇帝安全,维护皇权统治的机构,每一位皇帝都是绝对不会交给,不是自己身边出身的亲信太监的。
不管魏忠贤、崔呈秀的结局如何,田尔耕等魏忠贤在厂卫中的亲信,去职戍边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介于他们久在锦衣卫任职,了解了太多的宫内密事,基本上没有那个皇帝会放任他们活着离开的。
田尔耕当时那种危如累卵的局面下,终于深刻的领会到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以往就算他知道,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人情一向凉薄如纸。但是他始终认为,亲族和姻亲之间,总是有割不断的血脉联系的。
田尔耕有两子一女,嫡长女嫁给了魏广微的二儿子。当初田尔耕在魏忠贤面前炙手可热,权势灼人的时候,魏广微为了入阁,主动向田尔耕提出结成姻亲。
然而当魏广微看到田尔耕有可能被清算的时候,立刻断绝了两家之间的往来,并禁止儿媳和家中再有联系,试图撇清自己和田尔耕之间的关系。
对于其他人对自己避之不及,田尔耕还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但是魏广微这种比旁人还要绝情的做法,却让田尔耕实在接受不能。他这才明白了过来,当初魏公公为何要抛弃魏广微,把他赶到了南京去。
当魏忠贤最终只是被发往凤阳之后,魏广微似乎觉得崇祯并没有对阉党赶尽杀绝的意思,这才允许儿媳可以给家中写信。
经历了这些之后,田尔耕才发觉,以往他为了自己的欲望追求的权力,现在却成了保全亲族的屏障。只有他活着,他的家人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而他现在也很清楚的知道,一旦失去了陛下的庇佑,那些东林党人第一时间就会将他撕成粉碎。而他一旦身死,他的家人必然不保,就算是嫁入魏府的长女,估计也会暴病身亡吧。
心中纵有千言万语,田尔耕最终说出口的,还是一句:“是啊,我们也要先活下去,才能看得到未来。”
郁郁的说完这一句之后,田尔耕总算下了决心,要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抛开了三心二意之后,田尔耕迅速带着人深入到了皇庄的改革之中。
依托着这些在审判庄头、伴当时,被庄客们推选出来的村民代表,田尔耕第一次感觉到,有了一群如臂使指的得力助手,办起事来是多么的畅快。
以往让军士弹压着,逼迫百姓们清理道路或是修缮城防时,田尔耕已经习惯了,事半而功倍,拖延时间,永远不会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的常态。
但是在这些第一次获得了小小的权力的庄客面前,他们所焕发出来的工作热情,让原本以为要花上半个月才能完成的,清量田亩、收获秋粮的繁重工作,提前了5天就完成了。
但是田尔耕很清楚,这不过是因为对庄头、伴当审判带来的一时激情,在得不到回报的状况下,很快就会消退下去。
而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陛下对他报送上去的刑罚名单,到底要如何处置。如果陛下不同意这份刑罚名单的话,那些积极参与了审判的庄客们,很快就会心灰意冷,再想要在其他村子里推行改革,恐怕就要千难万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