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左门的城楼上,朱由检站在垛口边向下望去,在长安左门前一片石板铺就的小广场上,正黑鸦鸦的跪着数百士子。在这群士子的前方,是如临大敌的数十名宫内侍卫。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半天之后,便伸手指着这群士子最前方的十数人问道:“那几人手上托着的是什么啊?”
站在崇祯边上,一直小心翼翼的长安左门守门官,上前顺着皇帝的手指方向瞄了一眼,便退后赶紧回道:“回陛下,是这群士子要向陛下控诉的陈情书。”
朱由检收回了手,双手放在背后紧紧的互相抓着,他沉默了一阵,才继续开口说道:“你下去,把陈情书收上来,给朕看看。”
“遵命,陛下。”守门官向着崇祯行礼之后,便匆忙向着城楼的步道走去。
朱由检突然没头没尾的说道:“你们的工作做的还真是出色,昨日袁尚书带着人在朝堂上弹劾许显纯和杨所修,你们没有收到风声;今天这些士子跑到长安左门来伏阙上书,你们又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究竟知道些什么?”
站在崇祯左右的连善祥和王承恩脸色都有些发黑,虽然皇帝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皇帝说的就是他们。
连善祥其实觉得自己挺无辜的,现在的他虽然掌握着宫禁的安全,但是因为皇帝的命令,宫内的侍卫亲军已经逐渐脱离了锦衣卫系统。自然原本锦衣卫所负有的监察京城情报的职责也被剥离了出去,只剩下了纯粹的护卫宫城及保卫皇帝安全的任务。
而对于锦衣卫的监察权力,现在大多落在王承恩手中,此外社会调查所也承担了一部分社会情报搜集工作,因此责任倒是应该大半落在王承恩头上。
王承恩对此也是有口难言,不管是社会调查所还是锦衣卫,名义上现在都在他的管理范围之内。但是崇祯登基时为了洗刷东厂和锦衣卫的形象,也担忧东厂和锦衣卫受控于内廷,最终把他给蒙蔽起来。
因此不但改组了东厂,还调整了锦衣卫同内廷之间的关系。现在的社会调查所,只有搜集情报和研究社会舆论的任务,再没有司法审讯的权力。
而锦衣卫虽然还拥有司法审讯的权力,但是必须要在内廷的监控之下。而锦衣卫也不再受社会调查所监察,司礼监虽然还保持着名义上对锦衣卫的管理,但是除了具体事务之外,不能干涉锦衣卫内部的人事权。
锦衣都督还获得了固定进见皇帝的权力,特殊状况下甚至可以紧急求见于皇帝,所以现在锦衣卫的独立程度要远远高于过去。
当然,这依然不是对于昨天和今天两起事件没有及时收集到情报的缘由。由于孙承宗将要率领击败了林丹汗的军队回京,按照崇祯的命令,京城正在准备组织百姓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
这种有组织的百姓欢迎仪式,对于大明朝的官员来说也是第一次,谁都没有过组织这么大规模的百姓活动。
京城有常住人口数十万,每年上元佳节等节日,并不是没有大量百姓自发走上街头庆祝节日的场景。不过那种自发活动并没有什么组织目的,朝廷只是派出人手维持治安也就算完成任务了。
但是今次可不同,按照崇祯的要求,这次组织百姓上街欢迎,不仅仅要保证安全,还有确保百姓和朝廷的心意能够正确的传达给,那些从前线返回的将士。也就是说,不能仅仅让百姓上街看个热闹,就像他们上菜市口看杀头一样。
另外,这场京城百姓的欢迎仪式,也是崇祯用来检验。在过去的一年里,京城各坊的铺正改为街道办、巡警局、消防局后,究竟有没有建立起组织京城各街道居民的能力。换而言之,他就是想要看看,朝廷对于京城百姓的控制能力,究竟有没有增强。
为了这些目的,和完成这样一个欢迎盛典,顺天府预计要组织近20万人上街。社会调查所、锦衣卫几乎所有的力量都被牵制在其中。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无法及时搜集到袁礼卿要弹劾许显纯和杨所修的风声。而昨日王承恩把人员抽调出来,盯着袁礼卿等官员的时候,又漏掉了这些士人在听闻昨日朝会消息后,自发的跑来伏阙上书了。
王承恩感觉自己口中有些发苦,他觉得自己真是遇到无妄之灾了。但现在也不得不,同连善祥一起向崇祯认错检讨。
朱由检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好了,认错的事先放一放。谁能告诉我,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是怎么聚集在一起的?”
连善祥感觉回道:“下面的士子有来自河南的20多位举人,还有5、60位滞留在京城的举子,剩下的200多人都是来自于燕京大学的学生。
据臣之前派人打探了解,事情的缘由是:这些河南来的举人,都是因为家里被许显纯、杨所修查案所牵连到的。他们认为两人的查案方式完全是颠倒黑白,歪曲事实,刻意打击地方缙绅,所以要上告诉冤。
他们先是去找了河南巡抚郭增光,因为郭巡抚不愿接他们的案子,这才跑到了京城来。到了京城之后,他们先是去找了一些河南籍的官员,想要让他们出面弹劾许显纯和杨所修,制止两人在河南大兴冤狱。
后来不知怎么的,就都聚集到刑部郭尚书的府邸去了,想要请求郭尚书主持公道。但是郭尚书当时并没有出面见他们,负责关注这些人的探子们也就没有多想,并没有把郭尚书的事情汇报上来。
但是谁也没想到,郭尚书昨日会在朝堂上直接出面弹劾许显纯和杨所修两人,而昨日其他附议的官员,也并没有同郭尚书进行通气,他们完全是见机行事而已。
昨天朝会上的事情传出之后,在京城士人中比较活跃的燕台十子之盟,便邀请了这些河南士人和一些燕京大学的学生领袖聚会。然后今天一早,这些士子便聚集到了长安左门前,要求伏阙上书,求见陛下申述冤屈。
在陛下到来之前,臣已经观察了许久,臣以为带领这些士人闹事的,应当是燕台十子之盟的张溥、夏允彝、杨廷枢、王崇简,河南举子李信、郑廉,燕京大学欧阳斌元、杨廷麟、薛凤祚诸生…”
当正在文华殿内处理政事的黄立极,收到了士子在长安左门外伏阙上书的消息后,便带着内阁诸人气喘吁吁的赶了过了。
他们登上了长安左门的城楼后,便看到崇祯已经带着数十名内侍站在城墙边上观望形势了。披着一件紫貂皮披风的崇祯,看到黄立极他们到来后,便放下了手上正看着的一张宣纸,对着他们点了点头说道:“诸位先生都来了啊,那就都过来看看,你们觉得我们应当如何应对这件事吧。”
黄立极等几位阁臣从城墙上往下看了几眼,互相之间观望了下,施鳯来便首先站出来说道:“陛下,现在外面天寒地冻的,这些士子又大多身体单薄。臣觉得不如先让人劝说他们离去,免得有人病倒后,士林舆论对朝廷不利啊。”
阁臣们显然都很支持,先把士子们给骗离宫门再说,免得发生什么意外,让内阁成为民间舆论讨伐的对象。
朱由检看着众人笑了笑说道:“朕也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那么哪位先生愿意下去劝离这些士子呢?”
刚刚还在附和施鳯来的阁臣们,顿时就不吱声了。就连施鳯来自己都缩回去半步,生怕皇帝一时兴起,点了他下去执行这个任务。
黄立极看着同僚们的样子,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了出来。他知道,这个时候已经容不得他退缩了,毕竟他才是内阁首辅,要是连这点担当都没有,恐怕就要被同僚和皇帝所看轻了。
“臣以为,要想让这些士子离去,总是要哄一哄他们。不如先让老臣下去同他们谈谈,看看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只要不是很为难的事,臣以为稍稍妥协下也无妨,只要先让他们离开就行。”
朱由检听黄立极这么说,便似笑非笑的把手上的陈情书递给了他,口中说道:“黄先生就不用跑上跑下的了,他们想要做什么都写在上面了,几位先生看看就明白了。”
黄立极小心的观察了下崇祯的脸色,才接过了递过来的陈情书。这是用上好的青檀树皮制作的宣纸,长约五尺。
纸上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字的文章,字是用的台阁体,雍容典雅,平正醇实,不过在秀丽之中颇具锋芒。
黄立极摇了摇头,此人的性格并不适合写台阁体,却又强以为之,所以这书法不能直抒心意,便多了几分匠气。
不过他很快便把心思放在了文章的内容上,看了片刻之后他的脸色便难看了起来。最终,尚未看完就收起了这份陈情书。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臣以为这些士子非是来陈情诉冤的,而是有人指使,想要在朝中再次掀起党争的。还请陛下明鉴。”
黄立极也不把手中的陈情书交给同僚观看,就这么直接的向崇祯驳斥起这份陈情书来了,和他刚刚想要息事宁人的态度,简直是判若两人。
朱由检看了看脸色铁青的黄立极,又看了看边上狐疑的内阁诸臣,笑了笑说道:“既然这些士子写了这篇陈情书上来,过了今日之后,肯定会传的沸沸扬扬的。黄先生你便让大家都先看一看,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在崇祯的要求下,黄立极心不甘情不愿的,把手上的陈情书交给了翘首以待的内阁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