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崇祯为苏长青的辩解,黄立极心中更为愤慨了,虽然他不清楚这个苏长青是何方神圣,但是显然他对面前的少年皇帝影响很大,这绝不是什么好现象。
黄立极更为严厉的指责道:“陛下,这位苏长青虽然口口声声把大明百姓挂在嘴边,但是他心中何尝有君父之念?若是百姓爱国而不忠君,难道也是正确的吗?彼辈不过是操莽之流,欲挟民意而制君父尔。以老臣看来,当效孔子诛少正卯故事…”
站在角落里的吕琦听黄立极的言论后,顿时愕然的抬头悄悄瞄了一眼崇祯的脸色。黄立极不知道,他可是很清楚,这苏长青不过是皇帝用来掩饰自己的笔名而已。虽然以黄立极的身份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但是却很有可能让他失去崇祯的信任。
朱由检抽了抽嘴角,并没有因此而发怒,他还算平静的说道:“这孔子诛少正卯之事,便是昔日朱文公也说过:
若少正卯之事,则予尝窃疑之。盖《论语》所不载,子思、孟子所不言,虽以《左氏春秋》内外传之诬且驳而犹不道也,乃独荀况言之,是必齐鲁陋儒,愤圣人之失职,故为此说以夸其权耳。
你看连朱文公都认为这事有疑点,黄先生学识渊博,岂能以此为例?而且朕同样不以为,苏长青在这文章里有教百姓爱国而不忠君。黄先生不可过于脑补了。”
黄立极眉头皱起,有些不满意的对崇祯说道:“不管这苏长青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心里有没有这么想,但是当这篇文章刊登之后,必然会给天下百姓一个错误的指引,若是有心人日后以此为借口,煽动地方上的百姓反对朝廷颁发的政策,陛下你是从还不从?”
黄立极的话语倒是真让朱由检语塞不已,煽动民意以制衡官府,原本就是东林党人的拿手好戏。大明时报的这篇文章,在黄立极看来,无疑就是在替那些地方缙绅煽动民意正名,也难怪让他这个大明首辅这么气急败坏的跑过来了。
朱由检沉吟了一会,这才继续对黄立极劝说道:“黄先生的担忧的确不无可能,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让有所限制的民意参与朝廷的决策,未必全都是弊端。
朕就打个比方吧,先生从年初就开始推行各项新政,除了京畿地区以外,其他地方究竟落实了多少?”
黄立极顿时被崇祯问住了,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说道:“陛下,虽然出了京畿,朝廷新政的实施速度就有所区别。但是总的来说,黄河以北地区还是落实的不错的。就是南方地方缙绅太多,牵涉到的利益太多,所以稍稍慢了些。
不过这些南方缙绅抵制朝廷新政的借口,不就是打着地方民众不愿的旗号么?大明时报刊登的这篇文章,岂不是就在给他们张目?”
朱由检摇着头不赞同的回道:“这些缙绅能够打着地方民意的旗号反对朝廷颁发的新政,难道朝廷就不能再用民意还击他们吗?朕以为对付民意最好的办法,依然还是民意。重要的是,天下百姓究竟认可谁的民意而已。”
黄立极摇着头苦笑道:“陛下想的是不是太过于乐观了,士者秀民也,这些江南缙绅无不是地方上的地头蛇,他们世代居于当地,同本地大户之间相互联姻,在地方上可谓盘根错节,势力雄厚。
当地百姓也大多依附于这些缙绅家族生活,谁又会因为朝廷颁发的一纸空文,而站出来同这些缙绅豪族作对。朝廷颁发的新政,地方官员对地方上的治理,那里能绕的过这些地方上的缙绅?
所谓朝廷的民意,不就是这些缙绅豪族的民意吗?陛下难道以为,他们会自己反对自己吗?”
黄立极因为担心崇祯会作出一个错误的判断,干脆把大明社会的现实赤裸裸的展现在皇帝面前。
朱由检听完后果然沉默了一阵,他盯着黄立极的眼睛看了许久,才认真的回道:“黄先生对朕果然忠心耿耿,连这等话都肯对朕老实说。”
黄立极抽动了下嘴角,作出了一个苦笑说道:“陛下,现在臣和您都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您下的决定,最终不还是需要臣同内阁去推动的么?臣就是觉得此事不妥,想要在事前先把这个漏洞给堵上了。否则不说这新政能不能推行下去,臣恐怕连朝中也会再起风波啊。”
朱由检突然笑了笑说道:“黄先生的想法同朕倒是有些出入,朕觉得事情未必有这么悲观。固然这些缙绅都是地方上的地头蛇,但是他们在地方上经营这么久,怎么可能会一团和气,肯定会有一些矛盾的。
此外缙绅能掌握的不过就是本地的民众,而朝廷所代表的却是整个大明的民意,个人的利益肯定抗不过集体的利益,而集体的利益也必须要为国家的利益让步。
如果说大明的民众就是一个个老百姓的话,那么缙绅最多也就能代表一个小团体的利益,而朝廷则是囊括了这所有的老百姓和小团体的利益。
只要朝廷颁发的政策是有利于所有大明百姓的利益,那么些许小集团的反抗又能掀起什么大浪来呢?重要的是,内阁制定政策时,究竟有没有考虑过,这项政策的收益者究竟是那些人。
如果说,内阁颁发的政策,只是为了一小撮人的福利,比如说是给朕谋取好处,那么自然不会得到民众的认可。但是如果朝廷颁发的政策,能够让多数人收益,让少数人的利益受到了损失,那么大明的百姓难道会不认可?最起码,收益的百姓总是会支持朝廷吧。
比如说这河南征粮、征地,除了那些河南缙绅和官员,还有一些东林党人反对,陕西和山西的士绅、官员有站出来支持他们吗?
昨天不是还有几名陕西籍官员上书,要求在道路上冻之前,从河南尽快调拨15万石粮食入陕,好让陕西灾民入冬后不至于断粮么。他们难道会不知道,这些粮食是那里来的吗?他们现在上书,便是对许显纯、杨所修的间接支持。
所以,黄先生,民意就是一把双刃剑,它不仅仅是东林党和地方缙绅手中的利剑,同样也可以成为朝廷手中的利剑。
而内阁所要做的,便是要保证朝廷才是大明百姓的代表,也是唯一代表。如果有人想要挟民意以自重,朝廷就应该毫不犹豫的粉碎他,而不是对这些窃取民意的盗贼作出让步。否则朝廷还有什么权威可言?没有了权威的朝廷,还算是朝廷吗?”
崇祯的话语,顿时让黄立极有些坐卧不安起来了。崇祯这番话若是传了出去,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皇帝这是想要对大明整个缙绅阶层开战啊。
让黄立极现在最为苦恼的便是,他应该如何对这位少年皇帝解释,整个大明的统治秩序,便是建立在现在的缙绅地方自治基础上的,而包括他在内的文官集团,也都是缙绅中的一员。
皇帝想要反对缙绅阶层在地方上的治权,实质上便是在挖大明朝的根基,这完全是自掘坟墓。
脸色变幻了许久,黄立极终于谨慎的开口说道:“陛下刚刚所言,未尝不是一个办法。但是臣希望陛下能够明白,自古以来,皇权不下乡,地方官员依赖当地缙绅治理地方,乃是不变之理。
如果按照陛下所言,剥夺了缙绅对于地方百姓的治权,那么谁来安排民众给官府纳税服役呢?要是想要让朝廷的权力直接下到乡里,那么朝廷要增设多少官吏来管理?想要给这些官吏发放俸禄,又要对百姓增加多少税赋?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天下百姓就真的要家破人亡了啊。”
原本身体前倾,倚着书桌的崇祯,突然向后靠了靠,他身体贴着椅背,双手交叉护着胸部,过了好一会才缓缓说道:“黄先生你也说了,这皇权不下乡是自古以来的惯例。
不过现在的大明,可还是同以往的中国毫无区别么?朕就不说这连年的灾荒了,便说说这土地和人口。古往今来,有那个时代能同大明今日相比,不要说平原丘陵已经阡陌连横,便是连深山巨谷中都是人烟处处。
今日大明人丁之繁盛,已到了极盛之世,但是大明可供开垦之地却已经寥寥无几。富有者阡陌连县,贫者几无立锥之地。然而缙绅豪族依然不知满足,连乞丐碗里的最后一枚铜板都想要抢走。
敢问黄先生,若以历史而观之,接下去我大明将会走向何方?”
黄立极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崇祯如此尖刻的问题。若是一年前,他一定会告诉面前的少年皇帝,对方想的太多了,还是好好学习治国之道,只要有一位明君,大明自然就会恢复以往渡过的悠闲安宁岁月。
但是这一年来,因为推行新政,对各地的人口、经济各项数据的重新统计,虽然这些统计非常的粗糙,但是已经足够给高居庙堂上的官员们,从中窥破一个真正的大明现实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已经不是一句诗圣的悲叹了,而是大明朝的现实。
若是以史观之,就算没有建奴和连年的灾荒,大明的气数也快走到尽头了。只不过这个想法,以前黄立极是不敢想,现在则是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