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上的是夜班。头天下窑时,太阳还没落山。第二天出窑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当王风从窑口出来时,他的感觉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终于醒过来了。为了证实确实醒过来了,他就四下里看。他看见天觉得亲切,看见地觉得亲切。连窑口拴着的那只狼狗,他看着也不似昨日那么可怕和讨厌了。也许是刚从黑暗里出来阳光刺目的缘故,也许他为窑上的一切所感动,他的两只眼睛都湿得厉害。
窑工从窑里出来,洗个热水澡是必须的。澡堂离窑口不远,只有一间屋子。迎门口支着一口特大号的铁锅。锅台后面,连着锅台的后壁砌着一个长方形的水泥池子。水烧热后,起进水泥池子里,窑工就在里面洗澡。这样的大锅王风见过,他们老家过年时杀猪,就是把吹饱气的猪放进这样的大锅里褪毛。锅底的煤火红通通的,烧得正旺。大铁锅敞着口子,水面上走着缕缕热气,刚到澡堂门口时,由于高高的锅台挡着,王风没看见里面的水泥池子,还以为人直接跳进大锅里洗澡呢!这可不行,人要跳进锅里,不把人煮熟才怪。等他走进澡堂,看见水泥池子,并看见有人正在水泥池子里洗澡,才放心了。
洗澡不脱裤衩是不行了。王风趁人不注意,很快脱掉裤衩,迈进水泥池子里去了。池子里的水已稠稠的,也不够深,王风赶紧蹲下身子,才勉强把下身淹住。他腿裆里刚刚生出一层细毛,细毛不但不能遮羞,反而增添了羞。这个时候的男孩子是最害羞的。比如刚从蛋壳里出来不久的小鸟,只扎出了圆毛,还没长成扁毛,还不会飞,这时的小鸟是最脆弱的,最见不得人的。王风越是不愿意让人看他那个地方,在澡塘里洗澡的那些窑工越愿意看他那个地方。一个窑工说:“哥们儿,站起来亮亮,咱俩比比,看谁的棒。”另一个窑工对他说:“哥们儿,你的鸟毛还没扎全哪!”还有一个窑工说:“这小子还没开过壶吧!”
他们这么一逗,王风臊得更不敢露出下身了。他蹲着移到水池一角,面对澡堂的后墙,用手撩着水洗脸搓脖子。
一个窑工向着澡堂外面,大声喊:“老马,老马!”
老马答应着过来了,原来是一个年轻媳妇。
年轻媳妇说:“喊什么喊,这多好的水还埋不住你的腚眼子吗?”
喊老马的窑工说:“水都凉了,你再给来点热乎的,让我们也舒服一回。”
“舒服你娘那脚!”年轻媳妇一点儿也不避讳,说着就进澡堂去了。
那些光着肚子洗澡的窑工更有邪的,见年轻媳妇进来,他们不但不躲避,不遮羞,反而都站起来了,面向年轻媳妇,把阳具的矛头指向年轻媳妇。他们咧着嘴,嘿嘿地笑着,笑得有些傻。只有王风背着身子,躲在那些窑工后面的水里不敢动。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当年轻媳妇从大锅里起出一桶热水,泼向他们身上时,他们才一起乱叫起来。也许水温有些高,泼在他们身上有些烫。也许水温正好,他们确实感到舒服极了。也许根本就不是水的缘故,而是另有原因,反正他们的确兴奋起来了。他们的叫声像是欢呼,但调子又不够一致。叫声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粗,有的细,而且发的都是没有明确意义的单音。如果单听叫声,人们很难判断出他们是一群人,还是一群别的什么动物。
“瞎叫什么,再叫老娘也没奶给你们吃!”
年轻媳妇又起了一桶水,倒进水池里。
一个窑工说:“老马,这里有个没开壶的哥们儿,你帮他开开壶怎么样?”
窑工们往两边让开,把王风暴露出来。
“什么?没开过壶?”老马问。
有人让王风站起来,让老马看看,验证一下。
王风知道众人都在看他,那个女人也在看他,他如针芒在背,恨不得把头也埋进水里。
有人动手拉王风的胳膊,有人往后扳王风的肩膀,还有人把脚伸到王风屁股底下去了,张着螃蟹夹子一样的脚趾头,在王风的腿裆里乱夹。
王风恼了,说:“谁再招我,我就骂人!”
二叔说话了:“我侄子害羞,你们饶了他吧。”
年轻媳妇笑了,说:“看来这小子真没开过壶。钻窑门子的老不开壶多亏呀,你们帮他开开壶吧!”
一个窑工说:“我们要是会开壶还找你干什么,我们没工具呀!”
年轻媳妇说:“这话稀罕,我不是把工具借给你了吗?”
那个窑工一时不解,不知年轻媳妇指的是什么。别的窑工也在那个窑工身上乱找,不明白年轻媳妇借给他的工具在哪里。
年轻媳妇把题意点出来了,说:“你们往他鼻子底下找。”
众人恍然大悟似的笑了。
王风睡觉睡得很沉,连午饭都没吃,一觉睡到了半个下午。刚醒来时,他没弄清自己在哪里。
眨眨眼,他才想起来了,自己睡在窑工宿舍里。
这个宿舍是圆形的,半截在地下,半截在地上。
进宿舍的时候先要下几级台阶,出宿舍也要先低头,先上台阶。整个宿舍打成了地铺,地铺上铺着碎烂的谷草。宿舍没有窗户,黑暗得跟窑下差不多。所以宿舍里一天到晚开着灯。灯泡上落了一层毛茸茸的东西,也很昏暗。王风看见,二叔和张叔叔也醒了,他们正凑在一起吸烟,没有说话。二位叔叔眉头皱着,他们的表情像是有些苦闷。宿舍还住着另外几个窑工,有的还在大睡,有的捏着大针缝衣服,有的把衣服翻过来在捉虱子。还有一个窑工,身子靠在墙壁上,在看一本书。
书已经很破旧了,封面磨得起了毛。隐约可以看见,封面上的人物穿的是大红大绿的衣服,好像还有一把闪着光芒的剑。王风估计,那个窑工看的可能是一本武侠小说。
王风欠起身来,把带来的挎包拉在手边打开了。他从挎包里拿出来的是他的课本,有英语、物理、政治、语文等。每拿出一本,他翻了翻,放下了。翻开语文课本时,他从课本里拿出一张照片看起来。照片是他们家的全家福,后面是他爹和他娘,前面是他和妹妹。看着看着,他就走神了,心思就飞回老家去了。
“王风,看什么呢?”二叔问。
王风抽了一个冷战,说:“照片,我们家的照片。”
“给我看看。”
王风把照片递给了二叔,指着照片上的他爹介绍说:“这个就是我爹。”
二叔虎起脸子,狠瞪了他一眼。
王风急忙掩口。他意识到自己失口了,哪有当弟弟的不认识哥哥的。
二叔说:“我知道,这张照片我见过。”说了这句,他意识到自己也失口了,差点儿露出一个骇人的线索。为了掩饰,他补充了一句:“这张照片是在咱们老家照的。”
张敦厚探过头来,把照片看了一下,他只看了一下就不看了,转向看王明君的眼睛。
王明君也在看他。
两个人同时认定,这张照片跟张敦厚上次撕掉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正是他们上次办掉的点子,不用说,这小子就是那个点子的儿子。
二叔把照片还给了王风,说:“这张照片太小了,应该放大一张。”王风刚接到照片,他又把照片抽回来了,说:“这样吧,我正好到镇上有点儿事儿,顺便给你放大一张。”说着就把照片放进自己口袋里,站起来出门去了。往外走时,他装作无意间碰了张敦厚一下。张敦厚会意,跟在他后面向宿舍外头走去。来到一条山沟里,他们看看前后无人,才停下来了。王明君说:“坏了,在火车站这小子一说他姓元,我就觉得不大对劲,怀疑他是上次那个点子的儿子,我就不想要他。看来真是那个点子的儿子,操他妈的,这事儿怎么这么巧呢!”
张敦厚说:“这有什么?只要是两条腿的,谁都一样,我只认点子不认人!”
“咱要是把这小子当点子办了,他们家不是绝后了吗!”
“他们家绝后不绝后跟咱有什么关系,反正总得有人绝后。”
“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这小子不是来找咱们报仇的吧?”
“要是那样的话,更得把他办掉了,来个斩草除根!”他的手向王明君一伸,“拿来!”
“什么?”
“照片。”
王明君把照片掏出来了,递给了张敦厚。张敦厚接过照片,连看都不看,就一点一点撕碎了。
他撕照片的时候,眼睛却瞅着王明君,仿佛是撕给王明君看的。
王明君没有制止他撕照片,说:“你看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不是要给他放大吗?”
“去你妈的,你以为我真要给他放大呀,我觉得照片是个隐患,那样说是为了把照片从他手里要过来。”
张敦厚把撕碎的照片扔在地上,一只脚踩上去使劲往土里拧。拧不进土里,他就用脚后跟蹬出一些碎土,把照片的碎片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