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宋金明跟踪的目标走过车站广场,向售票厅走去。目标的样子不是很着急,目的性似乎也不太明确。走过车站广场时,他仰起脸往天上看了一会儿,像是看一下天阴到什么程度,估计一下雪会不会下大。看到利用孩子讨钱的那个妇女,他也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他没有走近那个妇女,更没有给人家掏钱。目标到售票厅并没有买票,他到半面墙壁大的列车时刻表下看看,到售票窗口转转,就出去了。目标走到门外,有一个人跟他搭话。宋金明顿时警觉起来,他担心有人撬他们的行,把他们选中的点子半路劫走。宋金明紧走两步,想接近目标,听听那人跟他们的目标说什么,以便见机行事,把目标夺过来。宋金明的担心多余了,他还没听见俩人说什么,俩人就错开了,一人往里,一人往外,各走各的路。
目标下了售票厅门口的水泥台阶,看见脚前扔着一个大红的烟盒,烟盒是硬壳的,看上去完好如新。目标上去一脚,把烟盒踩扁了。他没有马上抬脚,转着脖子左右环顾。大概没发现有人注意他,他才把烟盒拣起来了。他伸着眼往烟盒里瞅,用两个指头往烟盒里掏。当证实烟盒的确是空纸壳子时,他仍没舍得把烟盒扔掉,而是顺手把烟盒揣进裤子口袋里去了。
这一切,宋金明都看在眼里。目标左右环顾时,他的目光及时回避了,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目标定是希望能从烟盒里掏出一卷子钱来,烟盒空空如也,不光没钱,连一根烟卷也不剩,未免让他的可爱的目标失望了。通过这一细节,宋金明无意中完成了对目标的考察,他因此得出判断,这个目标是一个缺钱和急于挣钱的人,这样的人最容易上钩。事不迟疑,他得赶快跟他的目标搭上话。
车站广场一角有一个报刊亭,目标转到那里站下了,往亭子里看着。报刊亭三面的玻璃窗内挂满了各类花里胡哨的杂志,几乎每本杂志封面上都印有一个漂亮女人。宋金明掏出一支烟,不失时机地贴近目标,说:“师傅,借个火。”
目标回过头来,看了宋金明一眼,说他没有火。
既然没有火,宋金明就把烟夹在耳朵上走了,像是找别人借火去了。他当然不会真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了,对目标说:“我看着你怎么有点儿面熟呢?”还没等目标对这个问题作出反应,他的第二个问题跟着就来了:“师傅这是准备回家过年吧?”
目标点点头。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回家那么早干什么!”
“不回家去哪儿呢?”
“我们联系好了一个矿,准备去那里干一段儿。那里天冷,煤卖得好。那儿回来的人说,在那个矿干一个月,起码可能挣这个数。”说着弯起一个食指勾了一个九。他见目标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把代表钱数的指头收起来了。这时,有个吸烟的人从旁边路过,他过去把火借来了。他又掏出一支烟,让目标也点上。目标没有接,说他不会吸烟。宋金明看出目标心存戒心,没有勉强让他吸,主动与目标拉开距离,退到一旁独自吸烟去了。一旁有一个长方形的花坛,春夏季节,花坛里有花儿开放,眼下是冬季,花坛里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有些带刺的枯枝子上,挂着随风飘扬的白塑料袋,像招魂幡一样。花坛四周,垒有半腿高的水泥平台。宋金明的铺盖卷儿放在地上,在台面上坐下了。对于钓人,他是有经验的。
钓人和钓鱼的情形有相似的地方,你把钓饵上好了,投放了,就要稳坐钓鱼台,耐心等待,目标自会慢慢上钩。你若急于求成,频频地把钓饵往目标嘴边送,很有可能会把目标吓跑。
果然,目标绕着报刊亭转了一圈,磨蹭着向宋金明挨过来。目标向宋金明接近时,眼睛并没有看宋金明,像是无意之中走到宋金明身边去的。
宋金明暗喜,心说,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找死,可不能怨我。他没有跟目标打招呼。
目标把一直背在肩上的铺盖卷放下来了,他的铺盖卷也是用蛇皮塑料袋子装的。并没人做出规定,可近年来,外出打工的人几乎都是用蛇皮袋子装铺盖。若看见一个人或一群人,背着臃肿的蛇皮袋子在路边行走,不用问,那准是从乡下出来的打工族。蛇皮袋子仿佛成了打工者的一个标志。目标把铺盖卷放得和宋金明的铺盖卷比较接近,而且都是站立的姿势。在别人看来,这两个铺盖卷正好是一对。宋金明注意到了目标的这一举动。他拿铺盖卷作道具,他的道具还没怎么耍,有人就跟他的道具攀亲家来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点错觉,仿佛不是他钓人家,而是打了颠倒,是人家来钓他,准备把他钓走当点子换钱。他在心里狠狠打了一个手势,赶紧把错觉赶走了。
目标清了清嗓子,问宋金明刚才说的矿在哪里。
宋金明说了一个大致的地方。
目标认为那地方有点儿远。
“那是的,挣钱的地方都远,近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你是说,去那里一个月能挣九百块?”
“九百块是起码数,多了就不敢说了。”
“你一个人去?”
“不,还有一个伙计,在那边等我。我来买票。”
目标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来回擦。他穿的是一种黑胶和黑帆布黏合而成的棉鞋,这种鞋内膛较大,看上去笨头笨脑。宋金明知道,一些缺乏自信的打工者,都愿意把有限的钱藏在这种棉鞋里。他不知道这个家伙鞋膛里是不是装得有钱。宋金明试探似的把目标的棉鞋盯了盯,目标就把脚收回去了,两只脚并在了一处。宋金明看出来了,他选定的目标是一个老实蛋子。在眼下这个世界,是靠头脑和手段挣钱。像这种老实蛋子,虽然也有一把子力气,但到哪里都挣不到什么钱,既养活不了老婆,也养活不了孩子。
这样的笨蛋只适合给别人当点子,让别人拿他的人命一次性地换一笔钱花。
目标开始咬钩了,他问宋金明:“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可以吗?”
宋金明没有答应,他还得继续拿钓饵吊目标的胃口,让自愿上钩者把钢钩咬实,他说:“恐怕不行,人家只要两个人,一下子去三个人算怎么回事。”
目标说:“我去了,保证不跟你们争活儿,要是没我的活儿干,我马上回家。我说话算话,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赌咒。”
宋金明制止了他的赌咒。赌咒是笨人才用的办法。笨人没办法让别人相信他,只有采取精神自残的赌咒作践自己。赌咒算个狗屁,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相信咒语?宋金明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活儿是我那个伙计联系的,只能跟他说一下试试。”
宋金明领着目标往小饭店走。走到那个头一直磕在地上的老妇人跟前,宋金明让目标等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抽出一张一块的,丢进老妇人的茶缸里去了。老妇人这才抬起头来,但很快又把头磕下去,说:“好人一路平安,好人一路平安……”宋金明走到那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面前,一下子往茶缸里放了两块钱。年轻女人说的话跟老妇人的话是一个模子,也是“好人一路平安”。
跟在宋金明身后的目标想跟宋金明学习,也给乞丐舍点儿钱,但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到底没舍得掏出钱来。
唐朝阳看见了宋金明带回的点子,故意装作看不见,只问宋金明买票了没有。
宋金明说:“还没买。这个师傅想跟咱一块儿去干活。”
唐朝阳登时恼了,说:“扯鸡巴淡,什么师傅!我让你去买票,你带回个人来,这个人是能当票用,还是能当车坐?”
宋金明嗫嚅着,做出理亏的样子,解释说:“我跟他说了不行,他还是想见见你。不信你问问他,我说了不行没有?”
点子说:“不能怨这位师傅,他确实说过不行。我一听他说你们准备去矿上干,就想跟你们搭个伴,去矿上看看。”
“怎么,你在矿上千过?”
“干过。”
唐朝阳和宋金明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唐朝阳的口气变得稍微缓和些。他要借机把这个点子调查一下,看他都在哪个地方的矿干过,凡是他去过的矿,就不能再去,以免露出破绽,留下隐患。唐朝阳说:“看不出你还是个挖煤的老把式,你都在什么地方干过?”
点子说了两个矿名。
唐朝阳把两个矿名默记一下,又问点子:“这两个矿在哪个省?”
点子说了省名。
调查完毕,唐朝阳还向点子问了一些闲话,比如这两个矿怎么样?能不能挣到钱?点子一一作了回答。这时,唐朝阳还不松口,还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他说:“不行呀,我看你岁数太大了,我怕人家不要你。”
点子说:“我长得老相,显得岁数大。其实我还不到四十岁,连虚岁才三十八。”
唐朝阳没有说话,微笑着摇了摇头。
点子不知是计,顿时沮丧起来。他垂下头,眼皮眨巴着,看样子要把眼睛弄湿。
唐朝阳看出点子在作可怜相,真想在点子面门上来一记直拳,把点子捅一个满脸开花。这种人没别的本事,就会他妈的装装可怜相,让人恶心。这种可怜虫生来就是给人做点子的,留着他有什么用,办一个少一个。唐朝阳已经习惯了从办的角度审视他的点子,这好比屠夫习惯一见到屠杀对象就考虑从哪里下刀一样。这个点子戴一顶单帽子,头发不是很厚,估计一石头下去,能把颅顶砸碎。即使砸不碎,也能砸扁。他还看到了点子颈椎上鼓起的一串算盘子儿一样的骨头,如果用镐把从那儿猛切下去,点子也会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不过,在办的过程中,稳准狠都要做到,一点也不能大意。他同时看出来了,这个点子是一个肯下苦力的人,这种人经过长期劳动锻炼,都有一股子笨力,生命力也比较强。对这种人下手,必须一家伙打蒙,使他失去反抗能力,然后再往死里办。要是不能做到一家伙打蒙,事情办起来就不能那么顺利。想到这里,唐朝阳恶毒地笑了,骂了一句说:“你要是我哥还差不多,我跟人家说说,人家兴许会收下你。”
宋金明赶紧对点子说:“当哥还不容易,快答应当我伙计的哥吧。”
点子见事情有了转机,慌乱不知所措,想答应当哥又不敢应承。
“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当我哥?”唐朝阳问。
“愿意,愿意。”
“那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元,叫元清平。”
“还有姓元的,没听说过。那,老元不就是老鳖吗?”
“是的,是老鳖。”
“要当我的哥,你就不能姓元了。我姓唐,你也得姓唐。”
唐朝阳对宋金明说:“宋老弟,你给我哥起个名字。”
宋金明早就准备好了一串名字,但他颇费思索似地说:“我这位老兄叫唐朝阳,这样吧,你就叫唐朝霞吧。”
唐朝阳说:“什么唐朝霞,怎么跟个娘们儿名字似的。”
宋金明说:“先有朝霞,后有朝阳,他是你哥,叫朝霞怎么不对?”
点子已经认可了,说:“行行,我就叫唐朝霞。”
唐朝阳对宋金明说:“操你妈的,你还挺会起名字,起的名字还有讲头。”他冷不丁地叫了一声:“唐朝霞!”
叫元清平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像不知道凭空而来的唐朝霞是代表谁,有些愣怔。
“操你妈的!我喊你,你怎么不答应?”
元清平这才愣过神来,“哎哎”地答应了。
“从现在起,那个叫元清平的人已经死了,不存在了,活着的是唐朝霞,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
“哥!”唐朝阳又考验似地喊了一声。
这次改名唐朝霞的人反应过来了,只是他答应得不够气壮,好像还有些羞怯。
唐朝阳认为这还差不多,“这一弄,我们成了桃园三结义了。”他招呼端盘子的小姑娘,“来,再上两碗羊肉汤,四个烧饼。”
宋金明知道唐朝阳把刚才要的两碗羊肉汤都用了,却明知故问:“你呢?你不吃了?”
唐朝阳说他刚才饿得等不及,已吃过了。这是给他们两个要的。
唐朝霞说他不吃,他刚才吃过饭了。
唐朝阳说:“我们既然成了兄弟,你就不要客气。”
“吃也可以,我是当哥的,应该我花钱,请你们吃。”
唐朝阳又翻下脸子,说:“你有多少钱,都拿出来!”
唐朝霞没有把钱拿出来。
“再跟我外气,就不是我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钻我的黑煤窑!”
唐朝霞不敢再外气了。从唐朝阳野蛮的亲切里,他感到自己遇上够哥们儿的好人了。他哪里知道,喝了保健羊肉汤,一跟人家走,就算踏上了不归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