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许世友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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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劫难(1)

太阳将要落山,人们纷纷地散去了。

老僧赶忙收拾东西。他躬身要去装箱,瞅见刚才帮他捡钱的孩子站在身边,恭敬地望着自己,眸中闪着几分乞求的目光。

老僧停下手来,上前抚摸着孩子的头,和蔼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俺姓许,爹娘喊俺丑伢。”

“家住哪里?”

“西边许家洼。”丑伢用手指着说。

“家中还有什么人?”

“爹得暴病死了,还剩下俺娘和俺们兄妹六个。”

说到这里,老僧不免有几分同情。

“天都要黑了,快回家去吧!免得你娘惦记,我也该找地方住下来。”

老僧说完好一会儿,仍不见小丑伢挪动脚步,又问:

“小兄弟,你还有何事要对我说吗?”

一语道破了丑伢的心事。他泪珠噗噜噜地从眼里流下来,说:“师父,见到你,俺真高兴。你不晓得,俺连做梦都想拜师呢!”

小丑伢说着说着便双腿跪了下来:“俺家受人欺辱,有世代冤仇啊!今年又遭灾,连饭都吃不上,请收俺做个徒弟吧!俺不会白吃饭,俺会干活,会打野兔子,会上树掏鸟蛋,还会到河里摸鱼虾。收下俺,耍武卖艺时,俺还会给你打个锣敲个鼓的。”

老僧上前扶起小丑伢,用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打量着这位衣衫褴褛的孩子。是啊,从前他是打算过收个徒弟,帮他敲锣打鼓圆个场,还能帮他端碗热水润润喉咙。一大把年纪,谁还能没病没灾的呢!可又转念一想,这个年月,兵荒马乱的,多个徒弟还得多操一份心思,再加上没有合适的,就这样给拖延下来了,渐渐地也打消了这个念头。今天,在这孩子恳切的哀求面前,老僧不免有些动心。他认真地打量着这看来不过只有七八岁的孩童,只见他个头不高,两腿粗壮,胸肌突出,虎眉豹眼,眉宇中凝着一股英气,目光里透出聪明和机智,的确有些不凡,老僧很是喜欢。

“师父,俺求你了。只要能收下俺,有碗饭吃,填饱肚子就行。俺可不是那种吃不得苦的娃,俺爷爷是被恶人打死的,俺爹……”丑伢伤心得说不下去了,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怜悯之情,人皆有之,更何况以慈善为本的僧人呢!这哭声引起老僧心里一阵阵酸楚:多么可怜的孩子啊!

老僧俯身蹲下,双手把丑伢轻轻抱起,自己的眼睛也不免湿润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僧犹豫了一下又把丑伢放下道,“少林寺院位于中原大地,离此甚远,你还年幼,尚未成人,身单力薄,岂能吃得大苦!况且你上有老母,母子连心,恐怕是去不得的。”

聪明的小丑伢听到师父话里有意,眼睛一亮,擦掉泪花,马上答道:

“只要师父答应,家中俺娘,由俺去说服,俺想她会同意的。”

老僧见孩子这般天真可爱,又是这般诚心诚意,不免备受感动,但转念一想:“孩子总归是孩子。他小小年纪,也许是一阵心血来潮。”于是他又挥手,连连推辞道:“天色不早,老僧还要借宿去,明天再说吧。”说完,便要走。

“师父,你还信不过俺吗?”丑伢急了,把小手指含在嘴里咬破,顿时鲜血溢出。

“信得过!信得过!”老僧连忙放下手中的箱子,上前握住丑伢咬破的手,随即打开箱子取出药来,涂在伤口处,爱抚地说道:“孩子,莫耍脾气。你要真心拜我为师,来!把你的拿手好戏都献出来,让老僧也开开眼界。”

“好!师父你站好脚慢看。”丑伢听后心中不免大喜。“嗖”一下子甩去了上衣,露出了黝黑的胸臂。接着,便把在童子团时跟票玉大叔学来的“铁腿扫风”、“鹞子翻身”、“猫儿偷油”等招数,一一耍将起来。虽然那动作在武术拳师的眼里还不免带有几分粗拙、稚嫩,但他毕竟还是个孩童。拳师的慧眼已洞察到良玉,他深深感到,此伢若要用心栽培,将是武林中一棵难觅的好苗。想到这里,便喊了一声:“停。”

“师父,可以了吗?”性子有点急躁的小丑伢马上问道,“不行,俺还可以再来一招‘拨云揽月’。”

“够了。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徒弟,我就是你的师父。”老僧虽然语调不高,却是十分坚定。

“师父,你真好!”丑伢由衷地露出了笑容,又连忙跪下向僧师叩头施礼。

“免礼,免礼。”老僧师扶起小丑伢,说道,“莫要高兴过早,快回家去跟你娘商议。今天我在段合铺过夜,明早听你回音。”

“多谢师父。”丑伢背起那半袋稻谷,一蹦三跳地往家跑去。

一个有志的孩童,当他的美好愿望得以实现的时候,他身上产生的力量和勇气,往往超过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用童心去感受生活,生活总是那样美好而简单。此时小世友浑身是劲,乐不可言。他的双眸闪着异彩,喷发出他火热的愿望,他的心飞向了未来,飞到了少林寺院……

段合铺河为他欢笑,打着旋儿吟着歌儿,多彩的残霞落入河水,又使河水像一条无限长的锦绣飘带,在跳跃、在飞舞……

娘说:伢子,你还小!世友道:俺走了,家里还可少张吃口,总比在一起饿死强吧。

夕阳坠入了墨色的大山。堂屋里的灯亮了。娘正在屋里等待着儿子。她几次出门探望,皆不见三仔的影儿,心中越来越感到不安,刚要再去探望,丑伢带着一股风破门而入,差点儿把屋里的棉油灯扑灭。

“娘,你看,粮借来了!”小丑伢高兴地喊道。

娘一听,眼里闪出惊喜的泪花,急忙伸手去接儿子肩上的粮袋子,问道:

“丑伢,姥姥给你做的啥饭?”

“米饭。”

“吃饱了吗?”

“连晚上的饭俺都吃进了。”

“咋这么晚才回来?”娘又理了理腮边的头发问。

“俺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好人。他说,只要娘同意,可以管俺饭吃。娘,你猜他是谁?”丑伢说着拉住娘的肩膀摇起来。

娘疑惑地摇了摇头:“猜不着。”

“真猜不着?俺告诉你,你说巧不巧,俺遇到了梦里的那位老僧。”丑伢绘声绘色地把途中遇见武僧师父的事,向娘讲了个清楚。“娘,你没见,那位师父可神啦,耍了几招,大伙都看直了眼。”

丑伢说到这里,见娘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她抚摸着他圆圆的脑袋说:“你不是又在说你的梦吧?想学武艺着迷了!”

“娘,这事可是真的。谁要骗你,谁是小狗儿。那师父看中了我,他说,只要娘同意,就带俺去少林寺。”

“伢子,你还小呢!”娘郑重起来,果断地摇了摇头。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怎能理解做娘的心情呢?在娘的心里,学武艺并非是个吃饭的好差使,是要劳命伤身的。她在娘家当闺女时,就曾听说过邻村亲戚家,有一个和她一般大的二黑子,在武当山学艺,一个跟头没有翻过来栽到地上就丧了命。这在她善良的心底投下了一个可怕的阴影。当时,在当地人们口头上流传着“好皮不做鼓,好汉不学武”的口头禅,娘不忍心把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往悬崖上送啊!

“娘,还是让俺去吧!”小丑伢扭着屁股蛋儿,摇着膀子,撒娇地说,“娘,少林寺离家不远,翻过大别山就是。俺走了,家里还可以少张吃口,总比饿死强吧!”

艰辛的童年,清苦的日子,促使小丑伢思想过早地成熟。他一字一板地说着大人的话,娘也觉得孩子的话言之有理,于是说:“傻孩子,你走了,不想娘吗?”

“娘,俺想你有什么办法呢?成天价厮守着娘是好。可是不学本事,怎能为俺被人害死的爷爷报仇呢!”

丑伢说到这里,娘已泪流满面了。今年天旱粮少,全家已两天揭不开锅了。眼下离收早稻还有两个多月,穷人的日子无法过啊!娘曾和大哥背地里商量过,要卖掉三妹度春荒。可十指连心,娘一直没有横下心来。

小丑伢见娘眼眶里涌出了泪水,心也酸了,便一头扑在娘的怀里,劝慰说:“娘,别哭。俺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俺也不情愿离开娘,这是没办法啊!俺若走了还可以回来看你。可你要是卖掉妹妹,那可永远永远是人家的人了。娘,你得拿定主意啊!”

“伢子,你也是娘的心头肉哇!娘不能让你走,你才八岁,也不能没有娘啊!再说你爹死得早,让你走了,万一有个长短,娘也对不住你爹啊!”

棉油灯光闪动着。

娘擦着眼泪,仍一个劲儿摇着头:“不能去啊不能去。”

小丑伢心里虽然急成一团火,但他是个孝子,他也多少体味出一点娘的苦衷,他不想操之过急,惹娘生气。于是把口气缓和下来:

“娘,你再想想吧,想通了俺再走。”

……

这一夜,丑伢躺在床上,眼皮像小松针支着,怎么也合不上;身子好像烙在热锅上的大饼,翻了一遍又一遍,他突然想起了何票玉大叔。他是这一带为娘所信任的人,他的话娘准听,“俺何不求助于他!”

不容犹豫。当天夜里,他趁母亲和妹子睡得香甜的时候,摸黑穿起衣服,伪装好被窝,悄悄地溜出了家门,再摸黑跑了三里山路,来到了何老师的家。

“咚咚咚”。

“谁呀?”何老师听到有人敲门问道。

“俺是小丑伢。”

何老师早就喜爱丑伢,就像喜欢自己的孩子一样,他马上披衣下地开了门。

“丑伢,深更半夜的,一定有大事吧?”

“大叔,俺想到少林学武,娘不同意,俺来求你来了。”丑伢说明了来意。

“娘莫让去,你就依着娘呗!”何票玉大叔笑着说。

“大叔,俺深更半夜找你,以为你一定会帮俺!可是……”小丑伢急得要哭了。

票玉大叔哈哈一笑,道:“你当大叔不肯帮你,大叔刚才那话是逗你哩!好个有志气的孩子,你且回去,好好睡一觉,你娘的事儿包在大叔身上啦。明早我就去你家,还不行吗?”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挂在东山树梢。何老师身穿蓝布长衫,外面罩上布马褂,头戴一顶旧皮帽,脚着一双老布棉鞋,满面春风,突然出现在许家的小小院落里。

“稀客!稀客!”娘见何老师光临,满心欢喜地把他让进屋里请他坐下。没容何老师谈到正题,娘便憋不住了,开门见山地谈起自己的心事来:

“大兄弟,今早你来了,俺也正想求你哩。”

“什么事叫你着急上火?”何老师佯装不知。

“昨晚,丑伢吵着要到少林学武,已和人家说妥了。你说该去不该去?为这事俺正犯愁呢!”

“啊,是这么回事!”何老师点了点头。然后,郑重严肃地说,“这是得考虑考虑。依我看,如今天下兵荒马乱,学文不如学武。人贵有志,竹贵有节。我看你家丑伢不同一般孩伢,性野心秀,是棵好苗。如果他真心实意想去,就让他去吧。男儿志在四方,闯一闯也不枉活一世。再说有了本事,既能护身又能报国。常言说,艺不压身,学武艺用处可大哩!”

“兄弟说得也是,俺主要是怕他学那玩艺伤骨送命啊!”

“不会的。这个你不懂。‘武术健身,延年益寿’,这可是康熙大帝亲口说过的。”何老师引经据典,“我家伢儿万顷,我执意让他学武,可他偏偏不依我,气得我昨天还给他一个耳光呢!”

何老师一席推心置腹的话语,拨动了娘的心弦。她高兴地说:“既然大兄弟说好,就让他去吧。”

早隐在里屋偷听他们说话的丑伢,这时高兴地奔跑过来:“娘,你同意了?”说着,摇着娘的双肩。

“同意了,同意了。”娘说得虽然有些勉强,但脸上已露出了喜色。

“真的同意了?”丑伢还有点不大相信。

“怎么,你大叔在这儿,娘还诓你不成!”娘说完用右手食指点了一下小丑伢的脑门儿。

“娘,俺可以给师父回话了?”

“好,趁你大叔在,把师父请来,也见见面,说说话,吃顿便饭。”

“好,俺现在就去。”丑伢迫不及待地跑出了房门。

老僧师名叫高义,听了丑伢的回话,喜不自胜。

“徒儿,你且等等,待我收拾一下,到家中看看你的老母,以作辞别。”

小丑伢把老僧师领进院门,娘和何老师高兴地迎出来,把老僧师让进屋里,请他坐在炕上。

大别山的人款待客人向来是热情大方的。他们总是要做最好吃的饭菜奉献给客人。可是赶上这年月,许家当然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若不是小丑伢昨天借米回来,今天还难开锅呢!娘一边招呼老僧师喝茶,一边去灶台做饭。

没有像样的菜,娘只得把缸里的泡野菜夹到碗里,放一点盐,搅拌一下,算是待客的菜了。

娘把菜放在桌上,又双手捧来一碗热腾腾的米饭,献在老僧师的面前,于心不忍地说:“师父,这年月日子过得清贫,粗茶淡饭,您就多包涵吧!”娘说到这里,转而又对何老师说:“大兄弟,快陪客人用饭。”

老僧师高义环视了一下屋内。四周墙壁上被炊烟熏得黑魆魆的,靠北墙,一堆稻草搭了个地铺,地铺上一堆烂棉花套子底下,睡着一个小孩子。再往上看,靠房顶用几根原木搭成了个小阁楼,上面堆着一些破烂家具和几捆甘蔗梢子……

够了,他不忍心再看下去,深知孤儿寡母度日艰难。他把目光敛回,说:“大妹子,这位何先生也在,说句心里话,孩子跟我走,你放心吗?”

娘一边为丑伢子盛饭,一边强笑着说:

“放心,放心。男儿走四方,到哪哪是家。跟着你,有碗饭吃,俺看总比饿死在家里强。只是这孩子自幼任性,请师父多费心,好好栽培他。”

说完,娘转身到里屋,认真地翻找起丑伢的衣服。几个弟弟妹妹听说哥哥要出远门,到少林寺去,一起围着娘,要她不让哥哥走……

娘估摸僧师等人快吃完饭的时候,才理了理腮边的头发,走出屋来,向老僧师打听起少林寺的情况,老僧师理解做娘的心,一一作了认真的回答。

“请大妹子放心,孩子交给我,有老僧吃的也就饿不着他。另外,我也要尽父辈的责任栽培他。天色不早,我们爷俩也该赶路了。”老僧师望了望屋外,太阳光已射在屋檐上,快中午时分了。

“等等!”老僧师和丑伢正要起身,娘叫住了他们,她慌慌张张跑回内屋,把一个红包袱取出来,递给丑伢:“这是你的换洗衣服。里面还有娘的一副镯子。遇到困难时,就把它当掉。”

“娘,那镯子是咱家的宝贝,还是留在家里吧,再说三春还长着呢,粮不够吃,甭卖妹妹了,把这副镯子当了吧。”小丑伢说着,把小手伸入包袱内去取镯子。

娘摁住他的手:“孩子,听娘的话。”丑伢看到娘泪水汪汪这才松了手。

“那我们上路吧!”老僧师道。

“等等!”娘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到灶台边从碗里取出七个煮熟了的鸡蛋,塞进了丑伢的兜里:“拿着,留在路上吃。”

丑伢眼睛模糊了。

是啊,这全家仅有的七个鸡蛋,娘在病中都没有舍得吃一个哩!

娘又从竹篮中取出早晨吃剩下的几个菜团,包好塞进红包袱里。丑伢推脱不要,娘嗔怪道:

“穷家富路啊,路上比不了家里,借都没处借。”

趁娘包菜团的工夫,丑伢把银镯子取出,偷偷地放在了桌角上。

当天下午,丑伢便和老僧师一起,告别了村人,告别了泪湿衣衫的娘和兄妹。

当他挎着小红包袱走到村头时,忽又听到娘喊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娘正风风火火拨开人群,向他奔来。

“娘,还有话要嘱咐俺吗?”丑伢一头扑到娘的怀里。

儿行千里母担忧。娘的头发有些散乱了,不住嘴地叮咛:

“伢子,出门在外,不比在娘身边,处处要谨慎小心。对师父要尊,对师弟要爱。见荣华富贵的人不卑不亢。莫受不义之财,不结无义之友。住店不要靠窗睡。自己一人不要走夜路。遇事切莫逞强。学本事莫要满足,学到知羞处,武艺才能强……行走千里可别忘了家乡热土。儿啊,你走吧!”

娘用衣袖遮脸,不忍见儿远去的身影。

“娘,俺全记下了。”

这时,朝夕相处、追逐嬉戏的放牛娃们,也都追到村头相送。小丑伢此时此刻不知该对小伙伴们说些什么,他咬着下唇,向他们挥了挥手。

此地一为别,孤篷万里征。

山绵绵,水绵绵,

情切切,意切切。

小丑伢拖着沉重的步子,带着一腔游子恋乡之情,跟着老僧师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啊,通往少林的路,人生的第一征途!

可敬可叹天下父母心

娘忍痛把儿子送出村,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田间小路上,这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家。

儿走时,她曾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儿子是要强的,作为要强儿子的母亲,不该把眼泪抛在儿子面前,娘应该比儿子更坚强,她虽没有失声痛哭,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此时,当她回到屋里时,屋内空空,只觉心肝被人摘走似的,理智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涌动,她伏在炕上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