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邓刚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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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神秘

由于缺陷反而产生神秘,这就像断了双臂的维纳斯,竟给人们带来更多的理解和想象。

一个偶然的机会,与评论家雷达同居一室。我心下窃喜,可以领教许多矣。我总认为作家的脑袋里面是液体,老是不断涌起激动的浪花,并无定见;而评论家的脑袋里面却是固体,无论怎样风吹雨打,决不动摇。作家的脑袋如果经常同评论家的脑袋撞击,会撞出许多的深刻和冷静。我准备和雷达大谈特谈。谁知天色已晚,只好相安入睡。深夜,一阵猛烈的击响使我猝醒。只见雷达手持大号拖鞋,对着坚硬的墙壁狂拍不止,其响如雷,惊心动魄。令你震惊的是他每拍一下,便有一物发出惨烈的一叫,更令你震惊的是不管雷达拍得多么猛烈多么凶狠,那物依然惨叫不绝,叫声甚厉,我大恐而大惑。看雷达那武松打虎的英姿,李逵抡板斧的雄劲,即使是雄狮猛兽,也早被拍成肉酱。可那物却始终健在,几乎是越打越兴旺。什么怪物呢?我茫然四顾,灯光昏暗,窗外如漆,夜色森森。我们住的地方是半农村半城市的边界,山林草丛中总有一些可怕的毒虫。我不由得想到报刊上登的那些世界奇闻,还有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现象人类并未认识。也许这是一种无法消灭的,置人于死命的怪物。我屏息细辨其声,那物呜叫尖亮钻耳,犹如两块金属板在剧烈地磨擦。我压根没听见过有生命的活物能发出如此吓人盼厉响,这声响使你觉得此物既小如刀尖,又浑似庞然大物。我立时头胀如斗,感到死亡的恐怖。

雷达见我醒来,勇力大增。边打边喊边扔过来另一只大号拖鞋,要我与他并肩战斗。我没有立即参战,尽管我也和他一样紧张,但我过去低下的生活历程使我身经百难而有点临危不惧的能耐。我靠近雷达,竭力冷静地问他看没看清是什么玩艺儿。雷达此时凶猛异常,只是一个劲地狠命拍打不止,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抓住他激动的手臂说不能这样打,一耍弄清是什么,二要打中要害。否则胡乱打下去,力气消尽,于己不利。我拖开奋战不已的雷达,胆战心惊却又视死如归地朝尖叫处去认真察看’,沿着阴暗的墙角慢慢摸索着。由于停止了打击,屋里静得更可怕。我小心翼翼但英勇无比地探寻着那个怪物,终于我弄清楚它不在墙壁上而是在床底下的旮旯里。雷达之所以击它不死,其实是没有打到它。它的叫声大概是因为拍击的刺激而更响亮。我的恐惧.立即消散了百分之五十,并和雷达精神百倍地拆蚊帐掀床板,向床底进攻。果然,那物在床底墙根的黑暗中,我用木棍触着它时,它又发出一声可怕而响亮的金属磨擦声,但没容它叫第二声,我就一棍子砸上,声响顿灭。等我和雷达把这玩艺弄出床底,不禁瞠目呆立——原来是这么个东西,怪不得会发出如此声响!

一场惊心动魄的恐惧结束了,荒唐的胜利却使我们久久不能入睡。雷达开始半开玩笑地对我发表议论——你太冷静了,这样的冷静是写不好小说的!作家应该热烈,应该激动,应该充满激情,应该因恐惧而恐惧,因兴奋而兴奋……我无言以对,因为我充分理解这开玩笑的内涵。我承认我写小说从来没有倾泄全部情感,总是有另一个我站在我身后不断地提醒我什么。我也许太忠实地接受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含蓄基因,也许我从来不敢狂热进而不习惯狂热和不会狂热,也许生活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狂热的。就像今天夜里的一场虚惊,不就是一个笑话吗?雷达由于刚剐的战斗付出了太多的体力,不一会就呼呼大睡起来。我却无穷无尽地惶惑下去,我弄不清楚到底是没有激动的生活还是没有生活的激动。

第二天一早,看到明亮的太阳,我的惶惑不翼而飞。于是,在餐厅里我轻松愉快地对众多作家讲了昨夜的故事。讲到快结尾时,我突然聪明地打住——决不说出被我和雷达打死的是什么东西。没想到,一个本来一清二楚的故事一下子变得神秘了,而且还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巨大的艺术效果。所有的听众抓耳挠腮,恨不能撕开我的嘴巴。他们或苦苦哀求,或厉声逼问,用尽了软硬兼施的手段。我还是岿然不动地坚持我扔给他们的神秘结尾——当我和雷达把这个东西弄出床底,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原来是这么个玩艺呀!我越是坚持这个不亮底牌的结尾,就越神秘,就越有效果。各种各样的猜测,各种各样的分析,各种各样的议论纷纷推出,还有人感受出哲学的意味来。作家唐达成和王忠才陡然高超地朝我摆了一下手,说你最好坚持不要讲出这是个什么玩艺,这样大家可以长久地咂摸着这件事。

我惊喜表现手段的奇妙,缺陷反而会带来众多的理解和想象,维纳斯的魅力在于她断了双臂。那些荒唐的恐怖激烈和吓得要死的勇敢,为此竟闪射出意蕴无穷的光彩。说不多反而说得更多,写不尽反而写得更尽,这是艺术技巧还是文字游戏?这是故弄玄虚还是神秘空灵?这是小说手段还是思想内容?这是生活的简单还是艺术的轻浮?我这稀里糊涂的液体脑瓜呀,总算有一点不糊涂——我绝不说出那天晚上我和雷达惊心动魄打死的那个玩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