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长吁了一口气,道:“又何止是边境百姓流离失所呢?河南今年闹了蝗灾,江南今年又有雪灾,西南山势震动,东南又有海啸,西北大旱,东北雪崩,黄河震荡不安,长江淤积泥沙,竟是真不知道有多少百姓都是饿得没饭吃,更别提还有什么住的地方。朝廷拨款,大多都是官员中饱私囊,能到百姓手里的,只寥寥而已。”
目光又凝在了黛玉清润的容颜上,道:“这些都是天灾人祸,可是外面却是西北蛮夷虎视眈眈,不时骚扰边境;各处前朝余孽蛊惑人心,什么邪教****多不胜数;又有朝廷金银玉矿遭了几次掠夺,真真是狼烟四起,国家不宁。”
语气到这里才是昂扬激越起来:“男儿生在世上,原就是图个报效国家社稷,造福一方百姓。可是面上越是锦绣灿烂,底下越是隐忧无数。六部掌管朝纲琐事,王位实际只是虚职,我纵然是有心,可也不能理朝廷极多事情,既不能赈济百姓,只好远至边境,保家卫国不让狼烟起,百姓灭。”
一席话惊得空中鸦声呜咽,雪花轻崩,似有无数回声隐隐传来。
黛玉虽不曾见过那样的情景,可是素日里看过的书籍却是极多,自然心中也明白,眼见水溶如此神采言语,自然而然眼中升起了一丝敬佩体谅之意,想起素日里自己娇生惯养,处处挑拣吃穿用物,却不免惭愧起来。
一丝一帛一钵一食皆取之百姓,可是百姓尚且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自己却锦绣遍体,佳肴满桌。
想起自己曾说过,要冬日吃西瓜赏桃花,夏日里要见冰雕看菊霜,今日才知,自己又是何等荒唐,不解民生。
眼见市肆繁华,人来人往,可是却无人驻足旁边乞儿身旁,黛玉看得心酸,却迈不得脚步接济一二。
瞧着黛玉凄然的神情,水溶温言道:“颦儿,你莫怪我千里边关,我为的,只是我对天下苍生的一点心意。”
黛玉道:“我怎能怪你?见到你这样,我欢喜还来不得呢!”
语气却是呜咽有声,满是凄切担忧:“我只是想着,皇上哥哥坐镇金銮殿,有着那高高的宫墙挡住了自己的眼睛,外面的民不聊生骷髅遍野,他可明白么?爹爹素日里说他英明神武,远迈前代,可是却为什么,百姓依然如此困苦不堪呢?”
语音中充满了千回百转的愤恨之意:“我原只道自己贵为帝师千金,身尊体贵,享受锦衣玉食原是理所当然,此时方知自己竟是大错了!我那样挥霍,如今又有什么趣儿呢?我一介女子尚且如此,那皇上哥哥又是如何挥霍的呢?或许此时,他是想着自己的孝道,挖空心思给太上皇和太后娘娘过寿罢?”
水溶握着她冰凉的小手,柔声道:“你莫要因为我这番话责怪自己,你能有这样的心意,已经是最最难得的了。在闺阁中,又有几个女子能有你这样的见识?你不怪我远离你跟前,到那荒凉清冷之地,我心里已经很是欢喜了。皇上毕竟是皇上,身在高处的人,有那么多阿谀奉承的官员处处遮着挡着,他是永远不知道底下里的困苦的。”
黛玉怒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竟是不能布衣民间,体察民情的?”
水溶摇头道:“傻丫头,许多官场上的事情你不明白。若是大摆场面南巡,建造别宫,路上花费,所有的银钱皆如流水,苦的依然是百姓。便是他微服出巡又如何?所到之地,总是有人处处将困苦痕迹抹除,他看到的,依然是一片繁华锦绣!”
黛玉听得默然,长叹一声,道:“吏治不清,朝廷自然不明。”
语气有一丝淡淡的凄凉,仿佛是莲花池中风拂过荡漾起的涟漪,似乎其中,还有莲子心中的苦涩。
若是她是一个不识字的乡村弱女,只知道劳作吃穿,或许她的心,会快乐许多。
可是她到底也是一个饱读诗书的闺阁千金,她看得多,自然也懂得多,在奢靡绮丽的生活中,滋生了无数的感伤,那一颗心,也就不是她自己的了。
身处富贵的人,见不到苍生之苦,自然也觉得自己享受锦衣玉食是理所应当;
谁能如她的他那样,即使在锦衣玉食之中,也有着悲天悯人的心怀?
或许,在他镇守边关的时候,她更该略尽绵薄之力与百姓。
默然之中,已经到了玉虚观的门口,眼见着玉虚观的山门也是重墨浓彩,泥金灿烂,“玉虚观”三字还是太上皇御笔亲题的金字,黛玉不觉道:“既云世外,原就该闲云野鹤一般,何以仍旧如此华美端方?难道非得绚丽夺目,才是皇家气派?有这样的门面,也算不得是什么修行人!”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无量寿佛”,一个眉须皆白的老道人立在了山门前。
山门前也有一株梅花,却是一株红梅,煞是艳丽多情,仿佛一个红衣女子曼妙生姿。
只见那老道年纪极老,总也有七八十岁了,可是面色却十分红润,笑容可掬,一双眼睛却是开合之间,神光如电,一袭杏黄色的道袍在他身上,随着寒风飘荡,果然有些仙风道骨的气派。
老道目光在黛玉身上一掠而过,似乎有些微的停顿,却转而对水溶揖首行礼,道:“今日雪色正好,梅花益清,却不曾想王爷竟有空闲踏雪前来,小道观可谓蓬荜生辉了。”
水溶笑道:“昨儿你来府里打抽丰,今日自然该来叨扰你一顿素斋来。”
那老道右手一摆,道:“王爷能来,那是小道观求之不得,里面请!”
黛玉虽也曾随着贾母来过道观,可是却因那时候将道观中人尽皆撵尽,因此今日所见无数红男绿女络绎不绝,皆为上香祈福而来,也不觉十分新奇,看得津津有味。
跨过观内的拱桥,黛玉扶着汉白玉的雕花栏杆一时站住了。
却不曾想,水中竟是养了两只极高大的丹顶白鹤,许是温泉的缘故,虽然天气寒冷,可是水气氤氲,那白鹤也不曾南下,碧色水草映衬着丹顶白鹤,水下还有无数红鲤青鲫来回穿梭,分外显得好看。
黛玉叹道:“丹顶鹤何其美丽,可是谁能知道,这鹤顶红就是剧毒呢?”
那老道含笑道:“我这对鹤儿虽然不是什么仙家之物,倒是有千里传书之能。”
水溶听了目光霍然一跳,道:“和道长交结多年,却不曾想到这对鹤儿还有这样的能耐?”
那老道嘻嘻一笑,道:“这又有什么好惊奇的?你的那只大鹦鹉尚且如此,何况我这对鹤儿呢?”
黛玉听他说话不俗,全没那时候跟贾母来的时候见的圆滑世故,不由得瞧了他两眼。
一时穿过了月洞门,到后院停下,果然有那老道早已预备好的素斋,在一亭子之中。
落座之后,水溶才道:“三日之后,我要远赴边境,这一去只怕真是一年半载,倒是不能常来与道长打机锋论因缘了。”
老道抚掌笑道:“王爷此去,造福万民,还有什么舍不下之事?”
水溶似笑非笑地道:“你这老猴儿别跟我耍戏,你舍不得你的香火钱,我自然也有我舍不得的。”
老道也笑道:“有舍才有得,茶之真味儿也!说到王爷身上,岂不也是一样?此舍非彼舍,自然一切如王爷之意。”
水溶看着黛玉掩在白纱下面的花容月貌,虽然如此,可是依然风姿卓越,一时心醉神迷,竟不曾答那老道的话。
黛玉瞧水溶如此,知道他心中不舍,便嗔道:“瞧什么呢?若是你时时记挂着家里的事情,又如何行兵打仗呢?”
水溶微微一顿,道:“你说的是,倒是我糊涂了。”
那老道因从袖里取出一本书籍来,摩挲了半日,才道:“王爷启程在即,老道也没有什么敬贺之物,只才得了这一本兵法,虽不及书中所载的历任大家兵书,倒是还有些意思,就赠王爷一用,来日凯旋才是。”
水溶起身道谢,接在了手中。
黛玉因拿过来瞧了一遭儿,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兵法,心中忽然记起自己曾经在藏书阁里瞧见过一本兵法奇书,乃是当年武穆公岳飞所著,号称集天下之兵法大成,许多人求而不得,如今水溶打仗,更该写出来与他带去才是。
黛玉心中既有此想,自然赏梅也没了兴致,水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道她是舍不得自己一去,便心中怜惜更盛,自己也没了兴致与老道论机锋,便带她回转王府,送她回房歇息。
黛玉似乎是懒懒的,紫鹃倒也吓了一跳,道:“姑娘怎么了?脸色这样白?”
黛玉勉强道:“没有的事情,你只管取了笔墨来,还有取上好的纸,我要写字。”
紫鹃嗔道:“天都晚了,还写什么字?仔细伤了自己的眼睛!”
虽然嘴里抱怨,还是预备了笔墨纸砚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