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是十万两白银,李纨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看着贾兰,并不说话。
贾兰上前对黛玉正色道:“这么些年,咱们家的恶事也做得尽了,才有抄家之祸,这些钱来历自然都是百姓的血汗,不是侄儿和娘能要的,也是受之有愧,姑姑就收回去,接济今年雪灾受苦的百姓罢!”
李纨也点头道:“这么些年,妹妹给我们的银钱也足够花用了,更有我先前的梯己钱,日后兰儿出人头地了,妹妹还怕他饿了我不成?若是以往,娘儿两个孤苦无依的,我自然是愿意接了这钱的,只是如今却大不相同了,万万不能身受的。”
黛玉看了手里的银牌几眼,随即淘气地笑道:“既然如此,倒是便宜了我不是?”
李纨听了这话,便正色道:“也没有什么便宜不便宜的说法,这个家,原就是欠着妹妹和姑妈的,一点儿银钱,怎么能弥补被亲人算计的伤痛?我也知道妹妹必定也不肯受这银子的,北静王府里还少了银子不成?素日里咱们的好店最要用钱的,既然如此,莫若拨在店内用来接济穷人。”
心知李纨也是怕极了拿这些钱再有什么不测,黛玉便叹了一口气,对水溶撒娇道:“瞧瞧,人家还想这大嫂子和兰儿不收钱,便宜了我们王府呢,如今倒是给大嫂子一句话堵住了咱们王府里的财路!”
贾兰笑道:“姑姑对我们娘儿两个,对天下百姓,最是大方的,娘也不过说的是实话罢了。”
黛玉看着贾兰道:“你竟然不知道什么是口是心非么?想来我是喜欢这钱,却嘴上不好说要的。”
一句话逗得贾兰呵呵一笑,道:“若是当年的链二婶婶和宝姑姑,这话倒是有些信,只是若是说姑姑,侄儿可不信!”
水溶怜爱地看着黛玉,道:“若说银钱,北静王府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她哪里还将这些银子放在心上。”
说得李纨和贾兰都急忙点头,毕竟若是黛玉果然爱财的话,早就不会有当初那样的举止了。
李纨虽然带着儿子住在这里,可是外面的事情却也略有耳闻,眼见黛玉分发这笔银子,头一个想到的是自己母子两个,虽然自己不愿意收这笔银子,但是这份心意,却让她万分感激。
或者,只有在黛玉的跟前,自己的兰儿才是贾家头等的继承人。
即使贾家已经败落了,这个继承人的身份,也是对自己的兰儿有一种认定,也是一种极大的安慰。
李纨因说道:“妹妹这笔银子,只怕倒也是不用各处去问了,虽然我极少出去,可是依着环儿他们的性子,必定也不会受了这笔银子的,只有,”
说着略略迟疑了一会,才道:“只有宝玉如今罪名未免,或许他倒是愿意接受的。”
说起宝玉来,李纨也不免有些叹息,虽然他没有担当,但是坏事却也不曾做过,顶多算是一个纨绔子弟罢了,如何却依然收押呢?想开口问问黛玉,又见水溶在旁边,素知水溶醋性大,倒是不好意思开口了。
黛玉似是瞧出了李纨的心思,便扭头看着水溶问道:“这话倒也是的,为何如此?若说环儿免罪,宝玉也应如此。”
水溶不自在地咳嗽了一阵,眼睛四处看着,直到黛玉扯着他的衣角,才不甘地道:“谁叫他对你如此觊觎?”
黛玉不觉一呆,随即恨恨地顿足道:“你竟是公报私仇呢!”
水溶振振有词地道:“我可和他没什么仇,何来公报私仇之说?”
说着危险地眯着双眼,盯着黛玉道:“我说娘子你竟心疼他了不成?”
黛玉轻啐了他一口,薄嗔道:“谁心疼他呢?只是到底是从小儿兄妹一场,也不想你竟坏了你王爷的名头。”
水溶只是笑笑,道:“毕竟那时候也曾极欣赏他的才气,偏他从小给老太君溺爱得极深,万事不懂,如今也只是叫他磨练磨练罢了。再说了,虽然叫他做了龟奴,可是到底都已经吩咐好了,并没有人胆敢侮辱于他,只是叫他在那里看尽世俗冷暖,知晓色为空之意,也该有个上进心,我这里才好叫岳母略放心一些。”
黛玉听了这话,才轻轻地点点头,道:“正是,若是论本性,二哥哥还是极善良的,只是性子极软弱,又那样可笑,吃了这么些年的苦头,想必也该大改了。我亦明白你的意思,知道娘虽然嘴上说不在意贾家,可是心里还是极在意贾家根苗,在这里倒是该多谢你了才是。”
水溶莞尔一笑,道:“我们夫妻两个本是一体的,还彼此谢什么?”
黛玉幽幽地道:“我才不谢你呢!是替这贾家的列祖列宗,谢你还给宝玉一个磨练的机遇罢了!”
虽然不想和贾家有什么瓜葛,但是多年的情分还是在的,有罪的人她亦不用在意什么,可是无辜的人,也不能让他白白受苦,如今的宝玉,见惯了世情冷暖,应该能担起一个男儿的责任了罢?
出了稻香村,依然皑皑一片,路边不曾修剪梅花,给凛冽的风雪催得更加红艳,愈加有着凌人的傲气。
地上的积雪,或者也因为多少时候总没有打扫,却有这无数的人来往穿梭,极多的脚印,将松软的积雪踩得厚实,结出一层冰壳,水溶牵着黛玉的手,慢慢地踩在上面,发出轻轻的嚓嚓声,夫妻两个也都是默然不语。
过了良久,水溶才问道:“你今日来不光是见你大嫂子罢?”
黛玉偏着小脑袋看着一向爱自己容忍自己俏皮淘气的丈夫,莞尔一笑:“当然,我是来分钱的。”
水溶失笑道:“这笔钱你大嫂子不要,你打算扔进好店里?”
黛玉点头笑道:“我们用不着的钱,何必一定要挥霍奢华的?就让这些钱有用武之地罢!”
说着又嘱咐水溶道:“那宝玉,你也吩咐早些儿带他回来罢,若是他果然大改了,该分给他的钱,也该给他了,我不喜欢替外人管这么一大笔银子,好似我竟是管家似的!”
说到这里,也不免有些委屈,更有一些心冷,以前想着贾母的时候,只觉得她为自家算计也情有可原,可是如今,身死之后仍能算计至此,自己亦不想再说什么,或许,贾母就是拿定了自己心软罢,不愿意贪图别人的银钱罢!
与爱妻心灵相通,水溶自然明白,听到黛玉说宝玉是外人,心中又不免有一些小小的雀跃,伸手将她鬓边散落下来的发丝绾在她耳后,塞进雪帽中,便轻声道:“这些事情,就交给环儿去做罢,他也不是什么贪图银钱的人,如今又是一家之主,自然有能为料理这些事情。”
黛玉想了想,很是同意丈夫的话,道:“也是,横竖都是他们贾家的事情,到底和我们水家没什么相干!”
说到这里,脸上的阴霾就散了一些,眉开眼笑地晃着水溶的手臂,透着一股孩子气,笑道:“既然不用操心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去找妙玉姐姐怎么样?也不知道她在牟尼院怎么样了!”
说着皱皱脸淘气地笑道:“若是她肯给我们找一个妙玉姐夫,娘必定喜欢死了!”
水溶由着妻子拽着自己的手往前走,只含笑道:“颦儿,你是不是无所事事?”
黛玉莫名其妙地回头道:“什么?”
水溶笑道:“你啊,如今到处找姐妹嫂子侄儿说话,倒是让我觉得你很是想出去走走呢!”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正是,如今家里也没有事情让我操心,外面也没有,很是烦闷呢!”
水溶笑道:“既然如此,就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心罢,总是闷在家里也不好!”
好山好水令人心旷神怡,也许换个地方,心情也就不同了,这时候,水溶才恍然发现,黛玉其实很胆小。
并不是说她性子懦弱,只是她从小就不喜欢计较什么,谁都知道她也不喜欢太过热闹,虽然常常说是聚散有缘,可是她是怕聚的时候热闹,而散过之后的冷清罢!
京城的阴霾放在她心中实在是太重太重,又昏睡了这么许久,的确是该带她去散散心了。
黛玉欢天喜地似小灿灿似的,道:“玄雩,你果然是最好的!”
兴致勃勃地道:“见过了妙玉姐姐,赏完了梅花,明儿里咱们就启程罢!”
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跟水溶说着要去哪里看山水,最后还是由水溶一锤定音:“很久没有回江南了,就去江南罢!”
江南的山水,在如今寒风烈雪的时节里,也必定是温软如少女的罗衫。
寒山的枫林,有着美丽的浪漫,法耶大师的言语,依然谆谆在耳,去散心,也未尝不可。
牟尼院已然掩映在数株苍松红梅之中,只是因这里的主持清冷,所以香客很少,烟火自然也不多。
到了门口,丫鬟揭开马车的帘子,扶着水溶的手,黛玉俏皮地跳下来,几乎不曾跌倒,吓得水溶急忙扶稳她淘气的身子,道:“瞧你,一说出去玩儿,比小灿灿还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