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可能忘记,上一回,不过就是有一个小丫头心里眼里有宝玉,就给她吩咐人撵了出去。
虽然那个小丫鬟给宝玉另行安置了一个好地方,但是面对湘云的时候,宝玉是从来不替别人说一句话的。
湘云巧笑倩兮,举止之间,愈加风流婉转,清脆脆地道:“几日工夫不见,倒是学乖了呢!”
说着扯着宝玉的手撒娇道:“爱哥哥,外面刚下过一场雨,景色更是宜人,我们出去赏景可好?”
宝玉神色冰冷之极,淡淡地扯开她的手,冷冷地道:“我有些累了,不出去了。”
湘云咬了咬嘴唇,清泪也在眼眶中打转,正如一朵带露的海棠花,娇嫩艳丽,难描难画。
“爱哥哥,你就真的这么嫌恶我?我一身一心,可都是为了爱哥哥!”
说着痛哭起来,半跪在地上,神情柔弱可怜,眉梢也有无限的苦涩。
“我不想爱哥哥吃苦受罪,也不想爱哥哥永远都做一个别人看不起的龟奴!我宁可自己落入十八层地狱,也不想爱哥哥受到一丝一毫的笑话,爱哥哥,你就真的厌恶我做太湖的花魁么?”
宝玉眼波不动,只是懒懒地坐在窗边,看着湖面的景色。
说实话,若是小时候,真是很喜欢湘云处处围着自己打转,可是如今,她已经变了。
虽然自己什么事情都管不得,可是却明白,她嫉恨林妹妹,她也害林妹妹,她处处都争风吃醋,处处都是算计人心,她不是以前天真烂漫说要做自己新娘子的云妹妹了。
多年的风风雨雨,正是叫他明白了,是自己的懦弱,毁了无数鲜花一般的女孩儿。
他并不会因为云妹妹沦为妓女歌妓而看不起他,只是她的心,即使是为了自己,也不应该如蛇蝎一般。
最好的报复是什么?或许就是当初水溶的意思,让她永远都受到她心爱之人的嫌恶和鄙视。
林妹妹是幸福的罢?
听说他们夫妻走遍山水,寄情风月,这样的幸福,是自己可遇而不可求的。
可是,却更叫这些人心如刀割,眼睁睁地看着林妹妹幸福,自己却一点儿也沾不到边儿。
自己的一生啊,就真的这样庸庸碌碌了吗?
可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可笑的满腹经纶,可笑的温润如玉,可笑的风流潇洒,终究,自己给水溶提鞋儿都不配啊!
真真是后悔,当日为何毅力不强?若是能跟着素玉在养生堂里有些能为,或者,也不会让林妹妹如此看不起。
湘云声声泣血的哭声,并不叫宝玉生出什么怜悯之意,只是冷冷地掏了掏耳朵,径自站起身,吩咐袭人为自己更衣。
在湘云妒恨的目光之下,袭人战战兢兢地给宝玉更衣,而宝玉,却是讽刺地看着世间最最丑恶的女子。
人的想法,不会一成不变的,虽然心中依然喜欢着紫薇这样天真烂漫纯净的女子,却也更为厌恶,年轻女孩儿中,还有这些不美好的女子,丑恶得连死鱼眼睛都不如。
他的相思啊,为了谁呢?
身上柔软的衣裳,是用蚕丝一根一根织造出来的,绵绵的蚕丝,是不是就是自己的相思之意呢?
他不敢奢望能得到林妹妹的目光垂怜,只盼着,在无人的地方,轻舔着自己深夜心中的伤痕。
一声声的杜鹃,泣血而鸣,那一滴滴的血痕斑斑,是不是,自己的相思血泪呢?
潇洒地步出画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目遥望的时候,还有一株株红豆树,已然开花,一片紫色的花海,笼罩着水雾之气,风吹过的时候,花海荡漾如波,蝶儿似的的花冠,竟是如此美丽生姿。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想起在大观园里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天真得可笑啊!
为何,明明是书香世家的子孙,却如此愚蠢如白痴?
自己没有看到林妹妹眼里心里只有一个水溶吗?
自己没有看到自己的家已经腐败不堪了吗?
为何,自己竟没有一丁点儿的担当,能为家中的女子,撑起一片天呢?
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林妹妹,三春姐妹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入狱,流放。
前尘如烟,往事如梦,置身于江南山水之间,才恍然发觉,前尘过往,真的是一片华丽美梦。
犹记得,小时候,林妹妹常常说,人的足迹是往后看,但是人却是向前走的,那么自己此时改过,是不是也为时未晚?
他长大了啊,真真切切是长大了啊,为了自己的心意,自己也往前走,可好?
人生果然是有聚有散,园子里的女孩儿,最终仍然不是属于自己的。
不再求什么奢华富贵的生活,也不求要每一个女孩子都陪着自己,只让自己,守着那一份心意,独自天涯。
本来是想虐虐宝玉的,但是,毕竟虽然他极为白痴蠢笨,但是一片心意,却是对黛玉无暇,故而,给他一个翻身之机,让他来虐虐史湘云和袭人罢。
看着妹妹的幸福,让自己最爱的人来虐待,哇咔咔……
江南初春的雨雾,时下时停,方才雨幕才歇,此时却又迷迷蒙蒙下了一些细细的小雨丝。
众人纷纷避雨,或有拿出精美的小油纸伞,唯独一个如玉的少年漫步雨中,沾衣欲湿杏花雨,却丝毫不觉。
湘云在画舫中哭虽然是哭,可是到底还是舍不得宝玉有一丝儿的不好,急忙撑着雨伞出来。
只不过袭人自然也一心为宝玉,两人为了给宝玉撑伞,又是一番针锋相对。
宝玉难掩嫌恶地径自走了过去,也不理这两个世间最最丑恶的女子。
妒忌,真的是容易让两个从小也是如花朵一般鲜活的女孩儿,变成如此恶妇,即使为了自己又如何?
害的,还是别人啊!
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惜害了别人,不管是谁,这都不是借口。
叹了一口气,宝玉雾气蒙蒙的眼睛,似乎飘向了极北苦寒之地,父母的流放之所。
母亲一生,不也是以为了自己好,而去算计别人的吗?
以孝为天,可是,自然如何能谅解她的所作所为?
因为,被算计最多的,是总是与世无争的林妹妹啊!
抹了脸上的雨丝一把,宝玉加快了脚步。
听说,江南一带,总是有一对天造地设的神仙佳偶处处担风袖月,还有一对粉妆玉琢的儿女,真是羡煞了天下人,不知道会不会是林妹妹夫妻一家?若是能远远看着他们幸福,自己的心事,也足以慰藉。
不知道什么时候,却见一叶扁舟荡漾在碧波之上。
舟上却是一双几欲乘风归去的渔翁渔婆,玉针蓑,金箬笠,鹣鲽情深,却如交颈的鸳鸯一般。
雨丝从金箬笠上俏皮地滑落下来,滴滴答答轻轻落入水中,荡漾起涟漪阵阵。
宝玉呆呆地立在湖边,那是林妹妹和北静王罢?竟是那样相配。
等史湘云和袭人赶到了的时候,却已经不见了宝玉的身影。
雨水落入湖中,了无踪迹,或者,宝玉在世上的走动,也如这雨水落入湖中而已。
很久很久之后,黛玉和水溶共游寒山寺的时候,听说过一件奇事。
黛玉因一时好奇,不觉便问缘故。
那打柴的樵夫便道:“前些日子,说来也奇怪,咱们这寒山寺的法耶大师啊,度化了一个弟子,已经云游四海去了。若是别的也罢了,唯独那弟子,竟是个模样极清俊的小后生。”
说得黛玉一呆,那樵夫又笑道:“更奇怪的还有着呢,公子娘子可见过带玉的和尚么?还有两个模样极标致的姑娘家,呼天抢地得不许他出家,可惜这后生竟是铁了心要皈依佛门,当着两个姑娘的面跟着法耶大师去了。”
黛玉吃了一惊,难道竟是宝玉不成?
当日里袭人走了没多少时候,夫妻两个因念着贾母留下极大一笔银子的事情,故而特地也去寻了宝玉,哪里知道,那宝玉竟没了踪迹,夫妻两个也不由得诧异万分,冷玉因也打发人去寻了,这么些日子皆没消息。
水溶攥着妻子的手,极目远望,唯独见到寒山一片枫红。
黛玉也不由得滴下泪来,道:“小时候二哥哥总是戏言做和尚去,却不料竟真是一语成谶。”
水溶劝慰道:“或许,那也就是宝玉的出路罢!”
他不屑于功名利禄,更不屑于八股文章所起家的朝廷是非,贾家的兴盛衰落,更让他对世间冷了心。
出家,寻求他心中的一块净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
千百年时光,起起落落,人生不过微不足道的一粒沙砾罢了,总是会湮没在滚滚红尘之中。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或许活在世上最痛苦的人,莫过于依然深爱着宝玉的湘云袭人之流;
还有,那苦寒之地面对风霜劳役的王夫人,爱子如命,却亦是害了终生依靠。
贾老太君在九泉之下,是不是深深忏悔着自己对子孙太过溺爱,却疼女儿联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