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忙答应了,又笑道:“老祖宗的话我怎么能不听呢?素日里也没有谁多嘴多舌在妹妹跟前说什么倒三不着两的消息。昨儿个才得了一些上用纱,竟是极好的,我也正好叫平儿挑几匹给妹妹送去,总不好叫人家挑剩下不用的才给妹妹。”
贾母听了便点头笑道:“你能这样替你妹妹着想,也不枉她和你好一场。既这么着,那些上用纱我瞧着也很不好,不过一个薄片子罢了,连官用的也不及,哪里配你妹妹穿?倒是我屋里才有些软烟罗,鹅黄的,淡蓝的和粉绿的这三样颜色倒适合你妹妹孝里穿,你且叫鸳鸯给你拿去!”
说着又道:“瞧着你这样用心,我怎么恍惚听说谁动用了玉儿的那笔银子?难不成我的话竟是耳旁风了?”
凤姐儿呐呐不敢言语,只得躬身站着,一声儿不吭,也不知道如何回话。
贾母见状脸上带了些怒色,道:“我原说了,这笔银子就是玉儿安身立命用的,你们动用了这笔银子,岂不是欺负她一个女孩儿没有人做主?什么时候贾家却是这样的待客之道了?既然如此,怎么反只用玉儿的银子?”
唬得王夫人只管站起来,低头不敢言语,好半日才呐呐地道:“只是实在是银子接不上了,所以略用些,明儿收了租子,自然是要还了大姑娘的,我们也并不敢随意动用。”
贾母听了笑道:“这有什么的?若说一句借银子还不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
说着便向薛姨妈笑道:“如今家里竟真是接不上银子了,姨太太的姐姐也这么说了,素知姨太太家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家底最是丰厚,如今家里竟又没多大的事情要料理,倒是不如请了族长做主,暂且借姨太太家一些银子,立下文书,明儿收了租子,二太太自然便先还了姨太太的。也不是我偏心玉儿,到底她是孑然一身的,她的银子,又如何能动?”
王夫人和薛姨妈姐妹闻言不由得一愣,万万没有想到贾母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借银之事在大户人家原也比比皆是,贾家建造省亲别墅,又怎么会少那么一笔银子?
只是王夫人素来认为黛玉不过就是倚仗着那一点子家产才一身的傲气,用了她的银子,不过就是想折了她的傲气罢了。
薛姨妈强笑道:“若是姐姐这里少些银子,我们自然是愿意送些的,一家子亲骨肉,哪里还说借这个字呢!”
贾母听了不由得赞叹了几声,道:“到底是姨太太,竟极大方的,我竟不及姨太太了!说来我也是无奈,玉儿不比姨太太家底丰厚,家业俱在的,说不得,我也只得吝啬些罢了。既然如此,凤丫头就仔细些,谁动用了这笔银子,尽数取了回来,一笔一笔账本也是要记得清楚的。”
凤姐儿自是答应了,却偷眼瞥见王夫人眼中更深的怒色和恨意。
贾母若无其事地对薛姨妈道:“我恍惚听说前儿个姨太太特特带着宝丫头去拜见北静王太妃了?可是真的?”
话一出,王夫人陡然变色,眼中有些狐疑不定。
薛姨妈神色自若地笑道:“不过就是蟠儿又给外头留下一堆烂摊子,只得我们娘儿两个去北静王府里赔罪罢了。”
贾母听了笑道:“真真的,蟠哥儿很该学些生意了,如今年纪大了,明儿娶了媳妇,自然就是好了。”
说着又笑道:“如今总是有些风言风语,说什么北静太妃要给王爷纳侧妃,上门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只可惜宝丫头是要进宫里的,不然以宝丫头的才色必定能得人意的。说来这些也都极痴的,虽说是侧妃,却也身份极尊贵,按规矩可是要皇上亲旨册封的,若是自个的意思,不过就是个姑娘罢了。”
王夫人面色有异,薛姨妈目光亦是霍然一跳,虽说薛家位列四大家族之一,但是这些规矩,她并不是很知道。
贾母喝着紫鹃送来的明前狮峰龙井,笑吟吟地道:“姨太太先时不曾进京来,却不知道我们京城里也有一件奇事呢!”
薛姨妈忙笑道:“我们见识短浅,哪里及得老太太几十年风雨下来的见识,不知是何奇事?竟叫老太太也记得。”
贾母慢慢地道:“十几年前,这北六省接连着三四年的大旱,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便是皇上也急得了不得。不想当时的北静王妃生了个哥儿,就是如今的北静王爷了,一落胎胞的时候儿,王府上红气缭绕,竟是福相,登时那北六省旱地儿里都是倾盆大雨,真是久旱逢甘霖呢!因此王爷的名讳就带了水的意思。”
薛姨妈听了诧异道:“竟有这样的事情?可见王爷竟真是个有福分有作为的人了。”
贾母却笑道:“这也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不过这北静王爷真是出挑倒是真的。只可叹,这样的人物,原非俗人,又怎么能是随便婚配的?那年我却是亲自去道贺的,因此倒是听老太妃说起过,听说连皇上都说了,有一位极有能为的师父说王爷命格非凡,不宜早娶,过了二十一岁论亲才好。”
薛姨妈嘴里笑道:“倒不曾想竟还有这样的事情,难不成王爷竟要一定到二十岁才论亲?这样岂不断了香火?”
贾母慢条斯理地道:“那位师父道理是极好的,当初北静太王和北静太妃的姻缘还是他老人家亲配的呢,这些事情知道的人极少的,倒是我和老太妃走动多些,才知道了一二分。如今扬起一场纳妾的事情,倒是老太妃说了,不宜早提的,只怕是一场空欢喜罢了。”
薛姨妈笑道:“我们却不管这样的事情,我们哪里有这样的心思呢?好歹大家子小姐,总不能想着这个的。”
说得贾母也点头,道:“正是呢,女孩儿家的婚事,哪一个不是要父母长辈做主的?便是别人的亲事,在未出阁姑娘跟前也不该有个议论的,不然倒是犯了‘口舌’,也不雅观,若有这样的心思,竟成了鬼了!”
此时贾母也不禁后悔当初做什么一心只想着将黛玉配给宝玉,若是那日早些时候顺了老太妃的心意,黛玉也不至于如此。
见识得多,经历得多,自然看得比别人更透些,谁好谁坏,有情无情,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倒是苦了黛玉了,若是早早定下亲事,只怕心开些,身子也好得快些。
这也是自己为何明明中意黛玉,却迟迟不肯在贾政夫妇跟前提出来的原因,只因婆媳关系,可是攸关黛玉来日的生活。
好在今儿在宫里遇见了老太妃,又话了一些家常,她才知如今纳妾之事,不过就是一场戏。
说来这北静王爷,倒是和北静太王和林如海有些相像的,能一心一意爱慕疼惜妻子,那是女子一生最大的福分。
她自己也是从年轻的小媳妇子过来的,如今凤姐儿身上的拈酸吃醋,自己也是有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身为一个女子,其实都是一样的心思,不过都是求个如意郎君罢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虽说三妻四妾是大家规矩,但是或许,也只有在别人的三妻四妾上,自己才会显得大方而贤良;
一旦落在自己身上,都是心里极不舒服的,那股心酸和无奈,那股忧伤和嫉恨,自己也知道,也明白。
记得自己的婆婆年轻时候也是不能容人的,却唯独在自己儿子身上,巴巴儿地想叫多几房屋里人好开枝散叶。
每每午夜梦回想到此时,就不禁失笑,一个不允许自己丈夫多妻多妾的人,何以将别人三妻四妾说得这般堂而皇之?
所以她更喜凤姐儿的模样性格,便是她名声在官场不雅,她也不忍说她一句,在事情上也更护着她一些。
只因为,她和她,都是一样的人,同是女人。
出了屋子,到黛玉那里,未进屋子,已闻得一阵扑鼻药香。
不知道是因为人太过清雅,还是屋子清雅,那苦涩的药味儿,竟透着一缕幽香。
黛玉已经醒了,正呆呆地倚着玉枕歪着,身上盖着一幅青杏鹅黄缎子被儿。
床头几上却是一个细腰水晶瓶,注满清水,插着三两枝荷花,粉白的花瓣悄然飘落了一片,落在落寞的古琴上。
“傻丫头,别多想什么没要紧的事情,好生养着身子才是正经!”
说着话,贾母也坐到了床沿,紫鹃和鸳鸯都识趣地带着人下去了。
听了贾母的话,泪珠扑簌簌地落下,黛玉明亮的目光中,更多了一丝淡淡的惆怅。
贾母拉着她的手,轻轻揽进怀里,道:“玉儿你放心,一切都有外祖母呢!”
黛玉埋进贾母怀里,哽咽道:“我倒不想什么事情,只是想着宝姐姐那样的话,心里就不爽快!”
贾母轻轻地打量着黛玉,不知何时,她的外孙女,竟也如敏儿一样,长成了一个绝代风姿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