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正在看着几个丫头收拾年轻时候的颜色衣裳和首饰,吩咐给几个姨娘送过去。
听了黛玉话,贾母道:“宝丫头在蘅芜院请客吃饭,二太太也去了,所以他们都没过来。”
说着反诧异地问黛玉道:“怎么?宝丫头请客,却没请你么?”
黛玉淡淡一笑,紫鹃早已抢道:“我们在家里好好儿的,哪里有人过来告诉的?”
贾母脸色一沉,正要说话,黛玉笑道:“这有什么,她们的饭,我还不稀罕吃呢,谁知道其中又有多少算计的?”
说着伏在贾母怀里笑道:“她们不在正好,哥哥前儿来,给我带了些苏州的腌菜来,这些还是娘在世的时候腌制的,一直埋在家里的梅花树下,也有好些时候了,吸足了地气,比寻常腌菜更有味道。”
贾母听了,不觉有些伤感,道:“你娘去了,可是如今我却还能吃到你娘腌制的腌菜。我记得,她小时候,从不做这些烟火东西的,哪里知道嫁人之后反而有一份当家主母的味道。”
黛玉笑道:“外祖母只管担心娘,却不知娘是乐在其中呢,只有一家子安安稳稳,做点东西又算什么?也是女子天生的本事。从前娘在时候,她还常常要教我做呢,还是爹爹拦住了,说我身子弱不肯叫我学。”
紫鹃早已摆上了小腌菜,又从食盒里端出雪雁和自己做的饭菜来,却一盘豆腐皮的春卷儿,一碟凉拌的椿树芽儿,一碟凉拌薄荷,一碟热炒的枸杞芽儿,和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虫草全鸭汤,一大碗绿莹莹的碧粳米饭。
黛玉笑道:“外祖母尝尝罢,这些都是雪雁和紫鹃特特做的。”
贾母尝了一口椿树芽儿,赞道:“这倒是什么?味道十分清爽,闻着也清香。”
紫鹃笑道:“这是椿树的嫩芽儿,咱们这园子里是哪里有的?还是王嬷嬷和雪雁昨儿出去到乡下里特特采来的,还有这薄荷和枸杞芽儿,春卷儿的馅儿是野荠菜,嫩嫩的,都是乡下庄稼田里现撷来的。”
贾母笑道:“难为你们都有心了。”
黛玉笑道:“是她们都有心了,怕我们祖孙两个吃饭没胃口,所以特特弄了这些清淡的东西来!”
贾母十分欣慰,道:“能有她们几个照应着你,我也十分放心。这家里,实在没有几个能让自己放心的。”
却听窗外凤姐儿笑道:“难不成我也不叫老祖宗放心了不成?离了我们,瞧你们祖孙两个,竟偏着好东西吃!”
一面说一面进来了,贾母笑道:“瞧这馋嘴的小猴儿,不去蘅芜院赴宴,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凤姐儿拍手笑道:“人家也不跟我亲近,哪里肯请我呢?倒是宝玉房里的袭人体面些,得了帖子赴宴去了!”
贾母听了,眉头深深一皱,放下了筷子,脸上也多了一些淡淡的冷意。
凤姐儿忙上前几步,笑道:“瞧我这张嘴该打不是?好好的老祖宗一顿午饭的兴头就叫我给说没了,不过这样也好,老祖宗不吃,也便宜了我,我可是个大肚子弥勒佛,多少都是装得下的。”
说得贾母也笑了起来,随即道:“这个袭人是我给宝玉的,从小见她不言不语十分殷勤的,所以指望着她能好生服侍宝玉,哪里知道如今年纪大了,心也大了,在二太太跟前说些有的没的,又十分巴结着宝丫头,我很看不过眼。”
说着又看紫鹃,问道:“前儿听说丢了一个白玉碗,是宝丫头补上的是不是?”
紫鹃笑道:“哪里是丢了呢?只怕就是袭人那蹄子悄悄与了宝姑娘,想藉此赶了晴雯出去,再叫宝姑娘出面送玉碗也有些功劳在这里。哪里知道偏生三姑娘过去,倒是按着规矩把她说了一通,晴雯还要回老太太,没奈何,宝姑娘只好出面说自己家有一个,补上就完了。那玉碗,老太太那日也见了,哪里不是我们姑娘给老太太的那对?”
贾母点头,道:“这也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怪不得这些日子来,宝丫头也不十分走动了。”
说着便对凤姐儿道:“寻个不是,把袭人打发出去罢,这样有心计的人如何能留在宝玉身边叫我****悬心?”
凤姐儿却脸上有些难色,道:“这个袭人十分小心的,上下到处色色妥当殷勤,倒没有人说她不是,只有夸赞她的,她又十分聪明,凡事不肯落下不是,若寻出由头来,倒是有些难。再说了,还有太太在后面戳着呢!”
贾母冷笑道:“若是想撵了她出去还不容易?那一点子肮脏事儿,还有谁肯留下的?明儿里就吩咐人叫个稳婆来,让大大小小将宝玉那里的丫头一个个检视一遍,当着二太太的面,让她瞧瞧到底是谁和宝玉作怪的,罪名儿反落在别人身上!”
贾母这一招着实是厉害,让凤姐儿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黛玉见贾母这一次生气亦不比往时,再者她也只是个闺阁中的女儿家,也不说话。
过了良久,凤姐儿才道:“这样的事情在这样大户人家里是十分寻常的,太太又看重她的,便是到时候果然戳破了这一层纸儿,太太也未必撵了她出去,只怕反而愿意给她开了脸儿过了明路呢!到时候她有了身份,岂不更是把持着宝玉身边的大小事故?老太太反而是给了她由头往上攀高了。”
贾母听了,道:“倒是我气得糊涂了,竟没想到这个。若是为了这个家,我原也不好撵了她出去。你说的也很是,只是往后看着罢,到底她如今还是我的丫头,若是她再有一点子出格的事情来,我这一点子主还是能做的!”
黛玉亲自盛了一碗饭泡了些汤,递给贾母笑道:“外祖母也别多替着二哥哥操心了,倒是如今趁热吃饭才是正经!”
贾母接过了饭碗,叹道:“若是宝玉能有你这么一点子聪敏伶俐,这个家里哪里还叫我操心呢?只是你瞧瞧他们哪一个不是跟我打饥荒。原说好生管教他的,怎奈宝玉又住进了园子里,你舅母看着是严格,可是又处处回护着他,真真是慈母多败儿。”
黛玉默然,贾母却又展开了眉头,道:“明儿里闲了,也叫你哥哥常常来走动才好,很该叫素玉激起宝玉的那一点男儿志气,总不能叫他再这么浑浑噩噩风花雪月过下去,到时候不但是他自己毁了前程,也毁了咱们这个家的基业。”
黛玉笑道:“哥哥的生意如今十分繁忙,昨儿还听王嬷嬷说,又盘了几家地面,过了三月是要开张的,有时候忙得连吃口饭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了,他又是个十分稳重有主意的,不肯落下不是,哪里还能常常来走动?就是时常送东西来,也都是雪雁的嫂子送来的。因此外祖母千万别怪罪才是。”
贾母听了笑道:“他这样有能为,竟比宝玉他们这些哥儿爷们强上百倍,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怪罪他的?只是你说雪雁的嫂子来,难不成雪雁一家子老子娘哥哥嫂子都来了京城里不成?”
黛玉笑着点头,道:“正是呢,不但雪雁一家子进京来了,王嬷嬷儿子媳妇也来了,这里又不得空,所以也没能来给外祖母磕头。只是嬷嬷和雪雁又不肯离我的身边,我正想求了外祖母恩典,放了王嬷嬷和雪雁时常回家走动才是,总不能玉儿和哥哥团聚了,却让他们一家子不得团聚。”
贾母笑道:“这是你的好处我如何不依?原本她们也不是这里的人,闲了就叫她们时常回家走动罢。”
雪雁早在外面听见了,忙跑进来磕头道谢,笑道:“我就知道,老太太是最体贴怜下的!”
说得贾母也笑了起来,道:“这孩子来的时候一团孩子气,如今倒是机灵些儿了!”
正在这时,忽然见惜春扶着入画的手摇摇地过来了,却不见迎春探春。
贾母便问道:“不是宝丫头在蘅芜院请客么?你怎么反过来了?”
惜春坐在黛玉对面,洗了手才道:“我才不稀罕那样肮脏的饭菜呢!原说给她一点子脸面的,所以才和二姐姐三姐姐去赴宴,谁知她竟只请了二太太袭人宝玉和我们姐妹,凭什么落下了大嫂子和链二嫂子还有林姐姐?我气不过,说了几句,三姐姐又劝我,我便恼了,所以过来老太太这里吃饭!”
说着又道:“若是老太太不要我,我就去栊翠庵里找妙玉吃斋去,我就不信连个午饭我还吃不得了!”
贾母笑道:“好孩子,在老祖宗这里吃饭罢,哪里能少了你的饭呢?瞧瞧这是你林姐姐送来的饭菜,都是现撷的野菜。”
惜春拿起筷子就挟了一筷子薄荷,笑靥如花,道:“我正想着这个吃呢,可惜这里是没有的!”
滴溜溜的眼光在黛玉身上一转,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反身就拉着雪雁和紫鹃的手,一面摇晃一面笑道:“我就知道是两位好姐姐做的呢,明儿里再做给我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