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洲县县令府邸后院的一棵大槐树下,两个体健如牛的仆人正满头大汗地挥舞着锄头,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在地上挖着一个大坑。
裹着厚厚一层油蜡的那口红木大箱就摆在大坑边上。长洲县县令吴泽捻着自己嘴角的八字胡,神情阴郁而复杂地走上前去,弯下了腰,再一次将那箱盖轻轻打开。
刹那间,箱里的珠光宝气四溢而出,映得他须眉尽亮。那金银玉饰和珍珠翡翠更是堆得冒起了尖儿,直迷得他两眼发花!
吴泽似哭似笑地呻吟了一声,拿起了箱中的一锭银子,托在掌心里痴痴地凝视着,仿佛要把它硬生生装进自己的眼睛里再也不出去。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吴泽的夫人萧氏站在一旁,满脸诧异地问道。
“老爷我心疼啊!真不想把这些金银珠宝从此深埋地底,再也难得一见了呀!”吴泽将那银锭拿在手里细细摩挲着,悠悠叹了一口长气,“老爷我真是舍不得啊……”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您就留上那么几个元宝垫在咱们的枕头下,这样您天天都能看到它们了嘛……”
“你这蠢妇!说的是什么话?”吴泽一听,脸色勃然大变,恶狠狠地向她瞪了一眼,“你这是想害死老爷我吗?”
萧氏顿时吓得双颊煞白:“老……老爷,您可别动气……妾身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吴泽瞪了她片刻,右手一伸,只听“咚”的闷闷一响,将那银锭又丢回了木箱之中,双目微微闭上,口里却阴阴地说道:“你们这些妇人啊,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你知不知道当朝的御史台而今是‘铁面老儿’刘伯温在主事?你知不知道三个月前《大明律》颁下来后老爷我看得是一身冷汗?现在的《大明律》对本朝官吏约束得可真是严厉啊!咱们还敢在外边摆这些金银财宝来露富?这时节谁要是稍敢露富,谁就是不想活了,自己找死!”
“哎呀……哎呀……”萧氏慌忙捂住了胸口,失声尖叫道:“老爷,您……您可千万别吓我呀!”
“我吓你作甚?刘伯温这老儿当了御史中丞,咱们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了!对了,你下来后把咱们床上睡的绸被也赶紧换成打了补丁的旧布被,就先从他们下人的房间里找来用着……”
“那……那您这月初二怎还敢收了韩复礼家送来的银子?要不要给他退回去?”
“这个事有些不同。”吴泽这时缓缓睁开眼,“他们上边那些大人物都敢收这韩复礼的银子,我吴泽在下边捡个便宜也没什么打紧的……”
“老……老爷,您这时又不怕刘伯温老儿的铁面铁腕了?”
“这你又不懂了——刘伯温虽然官居御史中丞,但他的头上还有一个李相国嘛!韩复礼不光走了本老爷的门路,也走通了李相国的亲侄儿李彬的关系——李彬接了他三千两白银,本老爷却只收了八百两白银!李彬都敢收这么多,本老爷还怕什么?有他这个大人物在上边顶着,本老爷这八百两白银是收得稳稳当当的。”
萧氏听到这里,立时眉开眼笑了:“不错——还是老爷您想得周全,刘伯温只要不去查李彬,咱们就始终是安全的。”
吴泽此时才将箱盖“砰”的一声紧紧关上,亲手拿了铜锁锁上,吩咐挖坑的两个家仆道:“手脚麻利一些!快把这个大箱子埋好……还有,管好你们俩的嘴,今儿的事谁也不许向外面乱说一句!谁若泄了半个字,立刻乱棍打死!记住了……”
他正说着,院门处慌里慌张跑进来一个仆人,劈头就喊道:“老爷,老爷,前院有人来找您!”
“谁?”吴泽很不耐烦地摆了摆衣袖,“你去告诉他,本老爷正在休沐(古代官吏的休假)期间,谁也不许前来打扰!”
“是穆主簿带了从应天府来的几位大人要见您。”
“应天府来的几位大人?”吴泽一怔,“眼下才刚进初夏啊,户部这么早就派人来催交粮赋了?”
他沉吟了片刻,转过身来对萧氏说道:“你先留在这里盯着他们把这箱子埋好,中途莫要离开。本老爷到前边去应酬一下就回来。”
说罢,他一头钻出了后院拱门,过了长廊,远远地便见到县衙主簿穆兴平和三四位身着青袍、相貌陌生的青年官员站在前院地坝上,正静静地等候着。
他走上前去,这才看清领头的那个青年官员身上青色官袍胸前绣着的竟是一头银光闪闪的獬豸!刹那间,他只觉脚跟一软,脸色就变了,急忙躬下身去:“原……原来诸……诸位上官是御史台的大人,下官失迎失迎,失敬失敬!”
“本官高正贤,供职于御史台,这是我的牙牌。”那青年官员不卑不亢地还了一礼,从袖中拿出一块铜牌在他眼前一亮,“今日前来贵府,是想询问一下贵县韩通被公函入荐吏部都事的事情。”
吴泽还没听完他的话,双耳里顿时便“嗡”的一阵乱响,眼前冒起了一片金星,一个急促而尖锐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隐隐叫嚷起来:“糟了!糟了!东窗事发了!御史台来查了!”
他勉力定住心神,缓过一口气来,伸手一摆,献上一脸的谄笑:“诸位上官是来问韩通被公函入荐吏部为官的事?这样吧——穆主簿,你快去南街的快活楼安排一桌酒席,下官陪诸位上官去那里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高正贤冷冷的声音挡了回来:“吴大人,咱们就在这里谈一谈也无妨。”
吴泽脸上笑容一僵,拿手搔了搔后脑勺儿,缓缓地说道:“这个……其实韩通这个事嘛,高大人,您应该先去询问一下中书省的都事大人们——本县的入荐公函已经上呈到他们那里备了案呀!”
高正贤年纪虽轻,但也是办案老手了,一听便知道吴泽当真狡猾,一意直往中书省里攀扯关系,以图撇清自己。他脸色一怔,双眉一扬,冷然说道:“吴县令,我们御史台接到贵县儒生姚广孝的举报,声称你在这次举荐韩通入仕为官的事情当中,有徇私受贿之嫌——既然你如此支吾其词,我们只有带你回御史台去说个清楚了!”
“且慢!”吴泽听到高正贤一口便亮明了“底牌”,就也把牙一咬,豁了出来,沉声道:“诸位上官有所不知!这姚广孝乃是本县一介刁恶狂生,素来桀骜不驯,在乡里多有狂妄自大之语,他是眼红下官举荐了韩通没理会他,这才跑去御史台诬告下官的!他的举报诸位如何信得?下官毕竟是长洲县堂堂的父母官,怎能被他一个小小狂生告进御史台?诸位上官可要深思啊:这么做,可是在丢我长洲县衙的颜面、丢我大明朝的颜面啊……”
“丢长洲县衙的颜面?丢大明朝的颜面?”高正贤和其他两名御史都禁不住扬声嗤笑起来,“亏你吴县令还说得出口?朝廷哪一条规定写着‘士民不可以直告上官’?你这张厚脸皮算什么东西,茅厕里的草纸也比它更干净……你别瞪眼,到御史台去,自有证人证词定下你的事来!”
吴泽听到此处,额头上的汗珠立刻齐刷刷冒了出来:“慢!慢!慢!诸位上官请听吴某解释:本县这次以公函举荐韩通入仕为官,其实另有隐情,中书省有一位都事大人,事先给本县打了招呼……本县乃是遵从上峰之意而行事啊!是迫不得已的,何错之有?”
说到这里,他又哭丧着脸,压低了声音,凑到高正贤面前讲道:“还有,高大人,韩通的父亲韩复礼在私下里也确实偷偷塞了下官二百五十两白银……下官实在是推辞不掉啊!韩复礼说了,这些银两是中书省那位都事大人亲口交代一定要送给下官的……下官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抹起鼻涕眼泪来,“这样吧,下官马上就去后堂,把那二百五十两白银取出来上缴给御史台,这也算是卸下了下官一块好大的‘心病’了……求求诸位,给下官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罢……”
站在一边的穆兴平对他这信口雌黄的一番话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便挺身而出,厉声叱道:“吴泽你还要遮遮掩掩、虚虚伪伪到几时?你怎么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老实?诸位上官且听穆某细说,那韩复礼在向穆某私下行贿之时一出手就砸出了五百两白银,难道竟会给这位堂堂的一县之令只送二百五十两?诸位相信他这满口鬼话吗?”
“通!通!通!”炮仗像干雷一样在半空中一个接一个地炸响,仿佛在替韩复礼向韩家庄的每一户人家宣告他的儿子韩通进了仕途当了京官的大好消息。
炮仗炸散的纸屑似雪片般纷纷飞落,掉了正围在韩氏宗祠正堂外看热闹的村民们一头一脸。
祠堂里面,一身滑亮锦服的长洲县头号富豪韩复礼拉了那个福宝一般白白胖胖的傻儿子韩通,跪拜在列祖列宗的灵牌前,催促着仆人们流水般奉上蒸牛、烤羊、乳猪等“三牲”贡品。
韩复礼当年是靠着和伪吴张士诚治下户部勾结着做海盐买卖发家致富的,这几年财大气粗了,他又觉得自己该给儿子弄个一官半职,似乎才能算是真正的光宗耀祖。于是,他这一次削尖了脑袋、想尽了办法,终于搭上了中书省都事李彬这条关系,这才把儿子韩通入仕当官的事办了下来。
仰视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韩复礼泪流满面:“列位祖先在上,复礼可以扬眉吐气地告慰你们了:小儿韩通终于跳出农商之门,进了京都当员外郎了!这是我韩氏一族百十年未有之盛事,不肖后代复礼在此多谢列位祖先在天之灵的恩泽和保佑了!”
说着,他一把拉过正呵呵傻笑的儿子韩通,将他斗大的脑袋按下去:“乖儿子,快,快给祖宗们连叩九个响头,他们才会在天上保佑你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阿爹,啥是‘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啊?”韩通歪着脸傻乎乎地问。
“‘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意思嘛,就是保佑你做更大的官……”
“做更大的官有什么好处?”
“乖儿子,你做了更大的官,你阿爹我的生意才会做得更红火,你才会有更多的好东西吃嘛!”
韩通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大头;“可是我媳妇笑我连书都不会念,做不来官呐……”
“她再敢这样说你,我叫你妈把她的嘴撕烂!乖儿子,你现在快叩头吧!”韩复礼不想再和他废话了,按着他的脑袋就一下一上地磕了起来,“书不会念怎么啦?字不会写怎么啦?等你进了京城,我们全家搬迁过去——阿爹跟在你身边手把手地教你怎么做官……”
祭祖仪式完毕之后,韩复礼携着韩通的手趾高气扬地步出正堂,站在台阶之上,向外边黑压压挤了一地坝的族人、乡亲们一眼平望过去,得意扬扬地大声吩咐道:“今天我韩家满脸光彩,欢迎各位同宗、父老前来庆贺!我韩某人已在庄东头晒粮坝上摆下了三百桌酒席,大家带了老婆、孩子只管去吃!我要连续宴请大家三天三夜才罢休!”
场下的族人、乡亲们顿时哄然大呼起来:
“好!好!好!祝韩老爷财源滚滚!”
“祝通哥儿步步高升,官运亨通!”
“祝韩老爷府上富贵双全,长盛不衰!”
韩复礼听了,不禁拿手直摸自己的胡须,笑得合不拢口。韩通也嘻嘻地笑着:“阿爹!您瞧——他们还在给我磕响头呐!”
“乖儿子啊,等到有一天你从应天府拿了委任状回来,他们天天见了你都会给你磕响头的!”
“真的呀!阿爹,我要做官,我要让他们天天给我磕头!我这样才高兴!”
“好的……好的……乖儿子,你现在已经是大官了!”
韩复礼正喜滋滋地说着,却见县里的郭典史从人堆里挤了上来,附耳向他低声说道:“韩老爷快到祠堂前院的侧厢房去,应天府来了几位大人找你。”
“应天府来的大人?”韩复礼双眉一动,竟是又惊又喜,“这么快就给我儿送来了委任状?今天真是我韩家喜气临门的大吉日子啊!”
郭典史只一味催道:“你快带了韩少爷过去迎接吧……”
“等一等,等一等!”韩复礼一抬手止住了他,“既然是应天府的大人前来登门报喜,我韩家是不是该放上几响礼炮大开正门出去迎接啊?”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摆这些花样干什么?那几位大人说了,暂时不想扰民!”郭典史着急起来,将他衣角一拉,“你快去见他们吧,把韩少爷的委任状领出来,然后你再随着意地放礼炮庆贺也不迟……”
“你这话说得也是。”韩复礼不再坚持,便携了韩通,整了整衣冠,随着郭典史去了。
一进侧厢房,韩复礼就见到三位身着青袍的官员一字列开肃然而坐。他立刻堆上一脸的笑容迎了上去:“哎呀!有劳诸位大人在此久等!诸位大人这等垂青韩家,韩家如何当得起哪?”同时,他急忙拉了韩通一齐跪下行礼道:“诸位大人请受韩某父子一拜!”
三位青袍官员俱是啼笑皆非的表情,均起身还了一礼。还没等他们说话,韩复礼已从袍袖里取出三锭茶碗般大的银子,献了上来:“实在有劳诸位大人远道而来报喜了!来来来,这区区几两银子不成敬意,诸位就笑纳了吧!”
那当中坐着的中年官员这时却伸手一推,将他递来的银锭推了回来,两眼灼灼生光地盯着韩复礼:“本官乃是监察御史夏辉,今日与两位同僚一道,是奉了刘中丞之命,特来带你父子二人入京交代有关事情的。”
“御史台?”韩复礼面色一变,声音都惊得走了调,“您……您几位不是吏部派来送我儿的委任状的吗?”
夏辉面无表情:“我们不是来送委任状的,是来送拘捕令的。”
韩复礼也是久走江湖的老手,一听这话,顿时就明白了。但他并不甘心,便故意装傻问道:“你们带我父子二人到御史台交代什么事?”
夏辉淡淡笑了一下,也不理他,而是朝着韩通笑眯眯地说道;“韩通公子,本官请你当场亲笔写下一道谢恩表,交我带回中书省,可否?”
韩通哪里会写,甚至连“谢恩表”是何事物也毫不知晓!他只得扭过头来眨巴着眼睛直看自己的父亲。
韩复礼双目一闭,长叹一声。
“韩公子既以精通文理之名被中书省特征为吏部都事,今日居然搁笔不能书奏,那就真的应该请到咱们御史台去,好好说一说这事情的本末了。”
韩复礼蓦地双目一张:“我父子二人没什么可说的,中书省的李彬都事最是清楚我儿此番被特征入仕的来龙去脉了。你们来这韩家庄之前就没问过李彬大人吗?”
夏辉淡然道:“你们父子二人随我等回京之后,自会有机会和李彬大人见面。不单你们想问他,我们也定会问他。”
韩复礼以为这夏辉又在向他“暗示”什么,两眼倏地一亮,嘴巴也恢复了利索:“怎么,御史大人们是在怪罪韩某只打点了中书省那边,没顾上御史台这边吗?这有什么关系。来来来,诸位大人稍等一下,韩某即刻让府里取五千两白银过来,请诸位转交中丞大人,向他解释一下:韩某实在是不懂规矩,冒犯了御史台的威严,现在已经知错悔改了,请他收下我们父子二人的这一片心意,高抬贵手放过我们父子二人吧……”
夏辉越听脸上表情越是严峻,“砰”的一掌将茶几重重一拍:“你这奸商!到了此时此刻,居然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明目张胆地向本朝监察御史行贿收买!这是何等令人发指!还不速速随我等进京交代你的行贿买官之罪行!”
韩复礼听了他这话,“啊呀”一声哀号,就像被抽了筋似的瘫倒在地。韩通也吓得只抱着他老爹直哭:“爹呀!那当官看来不好耍啊,我们就算了吧……”
夏辉慢慢恢复了平静,一边听着外边祠堂院坝里锣鼓喧天的庆贺之声,一边向那满脸傻相的韩通瞧去,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这韩复礼,一门心思想把你这宝贝儿子送进官场,却不知道如今我朝的官实在是天底下最难做的行当……你挖空心思做成的这桩买卖,现在是蚀得干干净净,脱不了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