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南疆,有一片茂密的丛林,树与树之间枝叶相触,是以遮住了天空,即使是阳光灿烂的白昼,也难以照亮这片丛林。满地堆积的落叶,使得脚下的土地一片松软,不见天日的地方,滋生出无声夺命的沼毒瘴气,凡人进入此地,不过三日就会因为毒入肺腑而身亡。
而就在这瘴气毒林深处,如妖魔者与仁心医者相互对视,魔者满眼讥肖,医者眉目清和,虽神态殊异,隐约中透出的气势却是互不相让。
树下一堆已是灰白的枯骨,树上一位森冷妖邪的魔者。她面上带着一块黑鳞面具,遮住了右额与右脸的大部分肌肤,有一双冷酷的碧色眼眸,红唇勾着一抹魅惑的笑意,声音温软,话中之意却不尽冷冽:“彼之毒药,吾之贻糖。却不知吾之毒药,于你如何呢?”
对面的树下,身背药囊的清逸医者席地而坐,看着面前的魔者,声音清和,“或许也是彼此彼此吧。”
见医者竟也未受影响,魔者眼中越冷,却越是轻笑,比试过一轮,她心中对医者的实力算是认同,“算是高明。吾名恩仇泯·璇黎,医者,你的名字?”
对方报上了名号,医者自觉不能失礼,便也回以名号:“素昧平生君莲子。”
“莲子……”魔者轻念医者之名,而后轻笑,隐约讥讽流露,“哼,也不过是人类,爱管闲事。他们擅自踏入吾之地盘,是他们愚蠢,既无本事,又不知死活,你又何必来救他们。”
君莲子抬眼望着她,轻声答道:“职业病吧。吾也想安然无事踏过此地,但已见了,医者仁心,怎能见死不救。”
“救了也是死。”
“尽人事而已。”
“倒是不执着。”
“我与他们素昧平生,执着什么呢?”
对话一番,璇黎有些许的无聊,语气更是随意了,“谁知呢。你们所谓的问心无愧或者贪求的美名吧。”
君莲子却依旧认真道:“吾自认已尽力,是他们不愿今后的日子残缺不全,求你杀戮。吾行医一向尊重病者的意愿。”
“哈。”璇黎笑了一声,幽碧眸中微光闪烁,无意再续这个话题,“一刻已过,你有让我放过的资格。”
君莲子额上隐隐有汗,脸上却半点不惧,透出一股宠辱不惊来:“多谢。”
璇黎虽然向来自诩毒术无双,但之前自信满满的毒下在君莲子身上,本是相赌之局,结果对方的毒奈何不了她,她的毒一刻钟内也没能要对方的命,自然是要遵守约定,将人放行的。可到底是不如意,声音便露了冷,“谢不必谢,再比一场吧?”
听魔者轻冷言句,想见她虽言放过,心中却犹有不甘,否则也不会有此句。虽明白,君莲子还是拒绝了,“此时不可。吾有一个紧要之约,日期已近,必须即刻前往。”
被拒绝,魔者眉间寒意更盛,红唇中吐出的却是调笑话语,“哦?约会?小女朋友吗?”
“当然……不是。是一位故友。”
见君莲子对答八风不动,恩仇泯已觉无趣,冷眸念转,却是出乎医者意料的简单放行。
“哼!你态度好,吾便放你这次。”
璇黎抬手向君莲子抛去一物,医者伸手一接,触感冰凉,一看竟是一条碧绿小蛇。小蛇在他掌心吐信几息,而后如有灵性般游至君莲子手腕,自顾自缠绕两圈,头衔尾安分地呆着,宛如手链。医者微诧,抬眼看着树上的魔者。
璇黎微抬下巴,唇角翘起,半块黑鳞面具遮去的美艳容颜上,露出几分神气,很是自得的样子,“名之箐络,很可爱吧?你可要注意了,这里的瘴毒非是你所想的好解,最好别让她死了。以后我会找到你。”
君莲子看看腕上青蛇,冰凉触感似乎顺着腕脉延伸开来,让他袖下手臂隐隐浮现了一层小疙瘩,语气迟疑,“这……”
看出医者的不情愿,璇黎即刻接道:“这是约定。看你这么注重这个,我们也约定好了,你带着这个,我便会去找你。”
魔者语气仿佛这个约定是天大的恩赐,医者不由微笑。但也知她所说并非恫吓,只因方才他暗自运气,已觉微有滞碍,于是医者轻巧答:“这里是你的地盘,自然是你说的算。”
璇黎这才觉得满意了,道:“走吧。带着箐络,你自然可以安然穿过毒林。”
君莲子起身,一拂衣摆,脚步渐远。
待人走远,恩仇泯才垂眸看着手腕上的红色小蛇,低低地笑:“哈,傻人一个。毒物之毒,美色之毒,不若恩仇毒也。”
————————
药王之谷,今日魔祸。杌幽阙一步一杀,显露无匹魔威。
见药王谷弟子无人可挡,盛世魔主不由张狂大笑:“哈哈哈哈哈!脆弱的人类,体验死亡之恐惧吧!”
魔锋过处,药王谷弟子无一可逃,唳囹剑锋饮热血,魔主践踏凡人魂,凄惧惨嚎中唳囹剑吟穿破长空,那鹰啸似也含着兴奋嗜血的杀伐之意。
而药王谷深处,谷主华苁蓉隐约闻声。顿觉不妙,手中茶杯跌落,豁然站起。
“这……杀气,是谁?!”
另一方,杌幽阙来至药园,见满园珍奇药草,竟在此顿步,杀目之中流转一丝诡秘。
药园奇香氤氲,一片生机盎然,眼前之景似曾相识,勾起如狂的魔,一丝久远的记忆。
……
上次来阆境,已不知是多久岁月以前。
朦胧中一道声音响起,温吞中的无奈,是魔者最不屑的慈悲,“嗯?终于还是找到了么……唉。”
只是这一声长叹之后,是毫不容情的杀戮。这才引起魔者一点意外的兴趣。杌幽阙暗藏在刀光剑影之外,目光紧紧盯视着那道纵杀的身影。直到杀戮终止,暗处的魔才缓步踏出。
他踏过遍地死尸,目光一扫,所见死尸面上表情苦痛一览无余,如堕地狱受刑。杌幽阙见状,杀目半垂,冷笑不已:“一生救人无数,却被一夜灭门,如今还遭追杀逼命,无奈出手。到此地步,药王之传还有人可继承吗?”
他一路跟随而来,全将药王谷主的挣扎看在眼里,那种不得不为的无奈选择,那种痛心的眼神,实在让他无比愉悦。
而此刻,药王青衫染血,目中却是与浑身杀气血腥不符的平静。
他道:“路是我所选择,无悔也。纵当初救人无数,如今杀人无数,坚持的位置,始终不会改变。”
杌幽阙不愿理解这种想法,只讥笑道:“人类,矛盾的生物。”
药王并没有动怒,反问道:“那么,魔呢?”
盛世魔主露出张狂的笑,“魔生于世,掠夺才是痛快。其他一切,不过堕落的借口。”
心中的疑问还没有出口,对方已经做了回答,药王心沉心痛,脸上终于表露怒色,“所以,那夜,当真是你……”
“弱于吾的人,不需要尊重。强于吾的人,也不需要尊重。”
这句已是变相的确认,药王心悲不已:“果然魔就是魔,我已不知如何给你宽赦。魔之一途,注定只有毁灭。”
“魔当如何,何须人来评定?”
言谈之间早已剑拔弩张,药王一身内力尽提,杀意凛凛,“看来你吾不免一战。”
盛世魔主唳囹剑身半出,锋芒毕露,“吾早已按耐不住了。怎样,堂堂药王,天医,可想好退路?”
药王衣袂飞舞,功体全力运转,在双掌间引出宏大气劲,同时回道:“吾并未有给自己留后路的习惯。”
杌幽阙剑锋挥扬,鹰唳惊霄,弥天魔气中是魔主狂冷声线,“你就算有后路,吾亦可断绝。”
……
沿路皆见伏尸,遍地涂血,药王谷主心中愈加悲怒,至药园,见盛世魔主手中剑犹泣血,悲极怒极,不由分说,化剑舞极式!
“呀!汲露练霜!”
药王谷主招急不留情,盛世魔主深陷回忆一时失神,纵是反应极速,犹不及运气,提剑挡招,却是寒霜扑面,剑气纵横,面上顿时显露血痕。而手上力所不足,身形立退三步!
杌幽阙收敛心神,看向华苁蓉,药王谷主满面怒气,同样春风化雨的功体,同样杀意凛然的气势,令魔主嘴角扬起残酷的笑容,“哦?他竟然还有所传。丫头,你与步天医是何关系?”
听魔者口呼恩师名讳,华苁蓉心中惊诧,口上却回:“关系如何,与你何干。”
杌幽阙目中更添笑意,“哈,如此相仿的性格,想来关系匪浅。”
华苁蓉不欲因此分了心神,直道:“何须多言。魔头,杀我药王谷弟子,你必要付出代价!”
不待多言,华苁蓉内力再运,剑式挥舞间,四方流风汇聚,卷成锐利的风圈。
“朔风卷斗!”
盛世魔主魔元运转,唳囹翻转斜扬,顿时魔气冲霄,鹰唳尽掩风声。
“罪赦鹰泣!”
杌幽阙招式强悍,华苁蓉功体不及,接下一招,已受内伤,即使心中再怒,也难敌魔威,华苁蓉负伤不断,一退再退。如此时刻,药王谷主心中只恨匆匆而来,身上未曾带有她那时所赠剧毒。现一回眸,只见掩墨之花就在眼前,而四方药圃,早已因打斗波及毁尽,华苁蓉心痛心焦,顿时不能自已。
而杌幽阙打得轻松,口中更是轻蔑,“药王之传,也不过如此。你们的命,依旧在吾反掌之间。”
华苁蓉已浑身染血,身疲力空,炙热的鲜红在剑端滴落,做着最无奈的挣扎。而眼前的魔,依旧嚣狂,那双琉璃的眼中,居高临下的嗜血之狂,是最显而易见的玩弄。华苁蓉恨极怒极,亦是不能自已。
吾已不能再退,掩墨花也不可让此魔毁去,如此,唯有……可恨啊!
一瞬成念,华苁蓉一身内力尽提,竟是将毕生功力皆运剑上,使出了至极之招!
“葬风无期!”
剑流影,风舞雩,至柔的风中,华苁蓉身形似舞,尽显轻盈。而柔风轻舞之下,暗藏的是致命的杀机!
杀戮在目,盛世魔主玩弄之心已失。手上所用,也是必杀之招!
杌幽阙纵跃长空,魔气弥漫四野,天边之月竟同染魔氛,月光如黯。杌幽阙暗紫色的披风飞扬如展鹰翼,正是此时,唳囹发出一声长唳,天地十方可闻。
“恶赦·一唳罪斩!”
磅礴剑光似斩破天际,亦破碎流转的风,风掠鹰唳,极招对撞。四爆的乱流,声势浩大,卷起漫天沙尘,遮去了最后的结果。
忽而一阵风过,或是败亡者不甘遗憾的叹息,烟尘散去,人已倒落尘泥,魔犹原屹立。
收剑入鞘,魔主拍拍身上灰尘。一声冷笑,“明知是必死的结局,你……又何必挣扎呢?”
垂视华苁蓉最后遗憾的眼神,与记忆中的那人重叠,魔主蓦然哂笑,再次道出了曾经说过的话。
“哈。”
“渴望魔对你留情,正是愚蠢的决定。他是如此,你更加不堪。你们越是要守护的,吾越是要毁灭。”
“哈哈哈哈哈……”
嗜血残冷,远去的魔者,踏血长笑。不敌魔威,卧血的亡者,不甘长眠。未阖的双眼,已无神采,犹原望着破败的药园。花期已至,未等到期待的人,唯有墨色的花朵幽幽绽放,奇特悠远的花香,似乎引渡亡魂安息。
————————
荒野之上,君莲子漫步独行。莫名一阵心痛,令他停滞脚步。
手捂心口,君莲子眼中浮现惊疑,“这,怎会突然心疼?难道……”
莫名的担心,令君莲子不由加快脚步,往药王谷赶去。
“好友啊!你千万不可出事。”
————————
遥远的北疆,荟山一隅,素衣人采药的手一抖,指腹已被割出一道血痕。
“这种心慌的感觉……”
轻摇头,素衣人拿绢帕拭去血迹,采下药草,轻声自语,“或许是多心了。再过一个月,便是她之生辰,这回该给她什么礼物呢?哎呀,好似什么都尝试送过了,那这回,便给她一份大礼,算是之前捉弄她的道歉好啦。”说着不知已想到了什么,自顾自摇头,“啊,真是没什么诚意的礼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