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宪生
1846年年底,青年屠格涅夫把一篇题名为《霍尔和卡里内奇》的随笔交给《现代人》杂志编辑部,当时他对这篇小小的散文作品并没有抱有多大的期望,于是便启程去了巴黎。在这之前,他写过一些抒情诗和四部长诗以及几个中篇。虽然他的长诗《帕拉莎》和《地主》得到了别林斯基的赞扬和肯定,但他在文学界毕竟还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而并未产生较大的影响。而且,就当时文学的发展趋势来看,诗歌创作已不大景气,他的诗人的梦想看来也十分渺茫,他对自己的创作才能几乎失去信心,甚至想以这篇随笔来和文学界告别。
1847年《现代人》第一期上,刊载了《霍尔和卡里内奇》(以下简称《霍尔》),编者还在题名下加上了“摘自猎人笔记”的副标题。这篇作品发表以后,获得巨大成功,读者纷纷给《现代人》杂志编辑部写信询问,“猎人笔记”续篇何时刊出。这是屠格涅夫始料不及的。别林斯基读完这篇作品以后,立即写信给屠格涅夫说:根据《霍尔》来判断,您的前途无量,这是您的形式,《霍尔》为您成为未来的卓越作家指明了方向。《霍尔》的成功,给屠格涅夫以巨大的鼓舞,他重新回到文学事业上来,继续为《现代人》写“猎人笔记”。从1847年到1852年,他陆续写了22篇,并由《现代人》杂志编辑部冠以“猎人笔记”的书名出版了单行本。二十年以后,屠格涅夫又继续写了三篇这样的“笔记”,这就是《契尔托普哈诺夫的末路》(1872)、《大车来了》(1874)和《活骷髅》(1874),并于1880年把这三篇新作收入《猎人笔记》。这样,这本由作家生前亲自编选的随笔故事集就作为定本一直保留至今。
《猎人笔记》以进步的思想内容、动人的艺术力量和令人耳目一新的风格得到俄罗斯进步舆论界和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别林斯基、涅克拉索夫、赫尔岑都著文赞扬《猎人笔记》,他们把《猎人笔记》的问世看作文学界的重大事件。根据作家自己回忆,有一次他在一个小火车站遇见两个青年农民,当他们很有礼貌地问明他就是《猎人笔记》的作者时,便脱帽向他致敬,其中一个还说以“俄罗斯大众的名义”向他表示“敬意和感谢”。
但《猎人笔记》的发表和出版也触怒了沙皇政府和地主阶级。沙皇政府的教育部长秘密上书沙皇尼古拉一世,称“《猎人笔记》有侮辱地主的绝对倾向”。后来批准《猎人笔记》单行本出版的检察官也被撤职。1852年4月,屠格涅夫被捕,后又被遣送原籍软禁一年,除了他违反禁令写了纪念果戈理的文章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写了《猎人笔记》。
《猎人笔记》以反映农村生活的新角度和别具一格的艺术形式给文学界带来了新鲜的空气,也给作者带来了巨大的文学声誉。艺术上的成功促进了屠格涅夫的创作个性的形成、稳定和发展,他找到并确定了与自己才能相适应的艺术方法和艺术形式,他对自己的文学前途充满了信心。
作为一位卓越的现实主义作家,屠格涅夫的创作道路可以说是从《猎人笔记》开始的。
俄罗斯农民的赞美歌
《猎人笔记》的成功,首先取决于它的思想价值。但在谈到这一点时,以往人们谈得很多的是《猎人笔记》如何真实地反映出农奴制度下的俄罗斯农民的悲惨命运。自然,《猎人笔记》确实是反映了这一点,这的确是它的思想价值之一。不过,仅仅这样去认识《猎人笔记》还是有失片面的,很难解释《猎人笔记》为什么会给当时的文坛带来一股新的气息,也很难解释别林斯基对屠格涅夫的赞语:“从以往任何人都没有这样接近过的角度接近了人民。”
须知,在屠格涅夫创作《猎人笔记》以前和同时,已有不少作家涉及过农民悲惨处境这一题材,如格利戈罗维奇的中篇小说《乡村》和《苦命人安东》就是这样的作品:前者写一个孤儿的命运,后者描述的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农民的悲剧。别林斯基和屠格涅夫对这两部作品都做了充分的肯定。
《猎人笔记》的角度之所以新,就在于屠格涅夫没有仅仅从格利戈罗维奇这样的作家所选择的角度去反映农村的生活。他在描写农民不幸命运的同时,以更多的笔墨着意表现了他们卓越的才干、美好的精神世界和高尚的道德力量,赞美了他们纯洁、善良的天性。这种对俄罗斯农民的诗意的描绘,是以往的或同时代的作家没有做过的,或者很少做过的。这种诗意的描绘也是与屠格涅夫的天性和创作个性相适应的。与上述的那种比较片面的看法恰成鲜明对照的是,一些西方学者,由于主观或客观的原因,不能理解《猎人笔记》深含的思想内容,又有意无意地把《猎人笔记》视为与西欧所谓“田园小说”相类似的作品。
翻开《猎人笔记》,首先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霍尔与卡里内奇。这是两个农奴,他们住在卡路格森林的深处,过着较为独立的生活。这两个人性格不同,但却是一对好朋友,他们以各自的美好的品质和才干吸引着我们。霍尔是一个秃头的矮身材但很壮实的老头儿,相貌“很像苏格拉底”,一举一动都表现出自信和自尊。他精明能干,讲究实际,善于营生;他住在树林的沼地里,可以远一点避开地主老爷的耳目;他埋头苦干,靠自己的力量盖起了一幢木房子,生养了一群身强力壮的小霍尔,建立了一个大家庭,还积攒了一些钱财;他不但关心周围的事情,还关心政治和世界;他虽是一个农奴,但表现出惊人的独立性,能驾驭自己的全部生活。屠格涅夫借猎人的口说,在和霍尔谈话时,令人想起彼得大帝,这话含义很深。与霍尔不同,卡里内奇却是另一种性格的人,用作者的话来说,他是一个理想家、浪漫主义者。他身子很瘦,不像霍尔那样壮实;他没有家小和家业,无牵无挂,日子过得马虎但满意;他热爱大自然,性情也像大自然一样纯朴和充满诗意,常常釆些鲜花送给好朋友霍尔;他拥有多方面的才能,唱歌,弹琴,会读会写,会念止血咒,会治病,精通一般人很难学会的养蜂……他虽是一个农奴,但在主人面前毫无半点奴颜婢膝之态。
在残酷的窒息人性的农奴制度之下,俄罗斯农民中竟然会有霍尔与卡里内奇这样的人物,他们的性格各不相同,但又互相补充,体现出俄罗斯农民卓越的创造才能和美好的精神境界。这不仅是生活的真实,也是屠格涅夫进步的思想立场和敏锐的艺术眼光的结果。屠格涅夫就是这样怀着对农奴制的愤懑和对农民的同情,在以后一篇篇“笔记”中唱出了一曲曲俄罗斯农民的赞美歌。而作为《猎人笔记》的首篇也是最出色的一篇的《霍尔和卡里内奇》,则为这一曲曲旋律定下了基调。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中的卡西扬,也是一个卡里内奇式的人物,他的绰号叫作“跳蚤”,既没有家眷和产业,也无固定的住处。他是大自然的宠儿,是一个农民哲学家。猎人第一次看到他时,他正躺在阳光下,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脸向着天空,用上衣蒙着头。他热爱大自然,离不开大自然,并且他把大自然中的一切都人化了。他一走进树林就忘记了一切,他模仿鹌鹑的叫声,接唱云雀的歌儿,与林中百鸟呼应,全身心都沉浸在大自然的美景之中。他善于思索,说出的话富于哲理。如他说:“血是神圣的东西!血不能见到太阳,血要回避光……让血见光,是最大的罪恶。”他的理想就是要让“一切人都过富裕、公道的日子”,而且他决定穿上草鞋,行乞到库尔斯克草原那边去寻找真理。他慈祥、善良,然而不被人理解,人们把他视为“疯子”。屠格涅夫通过卡西扬这个人物赞美了俄罗斯农民的纯朴、善良和美好的本性。在《歌手》中,屠格涅夫赋予农民歌手雅什卡以真正的艺术家的素质,细腻地描写了他的歌声和魅力。即使是对于在场听歌的农民,作家也赋予他们以艺术家的气质,他们热爱美和艺术,能够真正地欣赏美和艺术。
屠格涅夫善于描写少女形象,在《猎人笔记》中他写了一系列的农家少女,赞美了她们纯洁善良的天性,表现了她们对自由和美好的生活的追求。《活骷髅》中的露凯西娅,原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姑娘,后来因患病变成一具“活骷髅”。她一个人孤独地在林中一间草房里躺了七年,但从不诉苦,还在大自然中寻找乐趣。病魔折磨着她,然而她身上美好的天性却没有泯灭,还时常关心着别人。当偶尔在树林中发现她的猎人最后和她告别时,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自己一无所求,却提出要女主人为农民减点租役。《契尔托普哈诺夫的末路》中的吉卜赛女郎玛莎,怀着对美好生活的信念,毅然舍弃拼命追求她的老爷所给予的荣华富贵。《幽会》中的阿库丽娜,虽被负心汉抛弃,但她对于爱情的真诚追求使人深深感动。这些动人的农家少女形象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俄罗斯农民高尚、丰富的精神世界。
屠格涅夫没有忘记农民的希望——他们的后代,在脍炙人口的《别任草地》中,他以充满诗情的笔触为我们描绘了一群可爱的农家少年,他们天真烂漫、勇敢、充满幻想,在夏夜的篝火边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那些动人的鬼怪故事。在作品的结尾,作家不无用意地描绘了瑰丽的晨曝、初升的太阳,其中渗透着作家对农民的后一代的希望、赞美和祝福。
自然,在《猎人笔记》中,屠格涅夫在一些篇章里也描写了农奴制下俄罗斯农民的悲惨境遇,这本身对农奴制就具有一定的揭露和批判作用。但《猎人笔记》的主要之点仍不在这里,须知艺术家总是把自己的观点包含于生动的艺术描写之中,而他的观点是“越隐蔽越好”。我们看到,在《猎人笔记》中,一方面是俄罗斯农民拥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和创造力量,另一方面是他们又处在被奴役和被摧残的无权地位,这种极不相称和极为矛盾的状况“显然地证实农奴制的不可不废”(瞿秋白语),屠格涅夫就是在这样的艺术描写中巧妙、含蓄,但又有力地表现了他的反农奴制的思想。
俄罗斯地主的讽刺画
《猎人笔记》描写了各种类型的地主。
如果说充满诗意的农民形象是屠格涅夫从前人未有的或少有的角度给俄罗斯文学带来的新的创造,那么他笔下各种各样的地主的肖像画却是以果戈理为代表的“自然派”作家所创造的画卷的延续。
这些地主有的凶残暴戾,有的贪婪狡诈,有的无耻放荡,有的伪善阴险。尽管他们声势显赫,但无一不愚蠢、卑劣和空虚。可是这些腐朽、反动的人物却占据着高位,奴役欺压那些无论是在才干方面还是在道德方面都要比他们高得多的农民。屠格涅夫把这些地主与农民对照起来加以描写,其中分明包含有极大的讽刺性和揭露性。
《独院地主奥夫谢尼科夫》中写了一个专横残暴的大地主。他骑马外出,走到小地主的土地上,一挥手说:“这是我的领地。”于是,这块土地就归他所有。小地主的父亲要向法庭提出申诉,但遭这个大地主派来的猎师的毒打,硬是把这块土地夺去,并且还为这块土地取名为“棍子地”,意即用棍子夺来的土地。但就是这个残酷无情的大地主,对他的狗却表现出无比关心和温存,在他的一只爱犬死了的时候,他竟下令奏起音乐,为狗立碑。
《两地主》中的斯捷古诺夫是一个“照老例行事”的地主,他把守旧和保持古风奉为美德。房子是按照旧式建造的,仆人都穿着老式的服装,屏风上贴着古画。他的哲学是:“老爷总归是老爷,农人总归是农人,如果父亲是贼那么儿子也是贼。”他贪婪无比,肆意侵吞农民的财物,甚至连一只鸡也不放过;他冷酷残忍,把鞭打农民视为乐事。作家通过猎人的眼睛描写了这样一幅情景:他一面喝着茶,一面配合鞭打农民的鞭子声打着节拍,仿佛在欣赏美妙的音乐一样。仅此一幕,其残酷面目便毕露无遗。可也有“文明”的地主,在有名的《总管》中,屠格涅夫写了一个青年地主——退职近卫军军官宾诺奇金,他受过“良好”的教育,风度翩翩,说话柔声细语,在家也十分讲究礼节,甚至称家奴为“仁兄”。可就是这个处处模仿西欧自由主义者的“文质彬彬的地主”,同样也是残忍、冷酷的。一次,仅仅因为葡萄酒没有温热,一个家奴就遭到毒打。别林斯基在听完屠格涅夫亲自朗读完《总管》后,愤慨地说:“多么刁钻的恶棍!”后来就撰文痛斥这类“优雅的”恶棍。列宁也多次提起这个人物,他在《纪念葛伊甸伯爵》一文中写道:“在我们面前出现一个文明的、有教养的地主,他举止优雅,态度和蔼,有欧洲人风度。地主请客人喝酒,高谈阔论。他向仆人说:‘为什么酒没有温?’仆人默不作声,脸色苍白。地主按了一下铃,轻声地对进来的仆人说:‘费多尔的事……去处理吧。……’他是那样人道,竟不关心鞭挞费多尔的鞭子是否用盐水浸过。他这个地主自己对仆人不打不骂,他只是远远地‘处理’,他不声不响,不吵不嚷又不‘公开出面’……真像一个有教养的温和慈祥的人。”
除上述地主外,屠格涅夫还以讽刺的笔调描画出其他类型的地主,如旧式地主——穷奢极欲、荒淫无度的伯爵彼得·伊里奇(《莓泉》);新式地主——狡诈的草原马市主人阿纳斯塔赛·伊凡内奇(《列别强市》);还有惨无人道的女地主兹维尔科夫太太(《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等。这些地主的肖像画构成一幅长长的画卷,大大地丰富了果戈理所开创的俄罗斯地主的画廊。
一般说来,在《猎人笔记》中屠格涅夫对农民的反抗没有进行正面的反映,除了少数的作品如《孤狼》暗示出农民的反抗情绪外,其他作品则很少触及这个问题。作家更多的是从整体上比照地描绘了农民和地主的生活,以真实的艺术描写显示出作家的思想倾向。有一种意见认为,没有正面写出农民对地主的反抗是《猎人笔记》的不足之处,其实屠格涅夫不仅打算写这一点,而且还确实写了这样的作品。在未发表的《食地兽》中,他写了农民怎样弄死了一个年年夺取他们土地的被称作“食地兽”的地主:他们强迫他吃下八普特最肥沃的泥土。须知,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这样的作品是不可能公开发表的。
描写大自然的圣手
翻开《猎人笔记》,俄罗斯中部地区的大自然带着绚丽的色彩和扑鼻的芳香展现在我们的面前。这儿有璀璨的朝霞、晶莹的露珠、轻纱般的薄雾、跳动着的篝火;这儿有鲜红的花朵、翠绿的草原、洁白的浮云、蔚蓝的湖水;这儿有云雀的铃声、夜莺的歌唱、知更鸟的啼叫、鹌鹑的鸣啭。屠格涅夫笔下的大自然,真是色声香俱全。无怪列夫·托尔斯泰这样盛赞屠格涅夫的风景描写:“这是他的拿手。他以后的作家不敢在这方面动手,……只要他写上两三笔,自然景物就发出芬芳的气息。”
在《猎人笔记》中,自然风景不是一个摆设,从总体上看,俄罗斯中部地区的山川风物为作家展现农民和地主的生活提供了一个背景;从具体上说,大自然又为作品中的人物提供了一个活动场所。但无论是作为背景还是作为具体场所的大自然却又不是静止不动的,它是活生生的,不时地加入到人的活动之中,成为整个《猎人笔记》的有机组成部分。如果从《猎人笔记》中抽掉大自然,那么《猎人笔记》的光彩和魅力即使不是消失殆尽,也会大为失色。
但美丽的大自然风光主要是与农民美好的精神世界相联系的。《猎人笔记》中精彩的风景描写几乎都围绕着农民或与农民相关的事物展开,而腐朽、贪婪、庸俗的地主则几乎是与大自然无缘的。
《别任草地》中七月的早晨、灿烂的霞光、明亮的太阳、闪烁的群星是属于那些天真、纯洁的农家少年的;他们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沐浴着大自然的阳光和雨露,他们是大自然之子,又是大自然的主人。同样,幽深奇妙的树林是属于卡西扬和卡里内奇他们的,也只有他们才能真正了解和欣赏树林的无穷无尽的奥妙。此外,美丽的大自然还属于那些美丽、善良、纯洁的农家少女的,也许她们最后遭到不幸,也许她们身心受到摧残,但她们美好的心灵世界始终与美丽的大自然交相辉映。《猎人笔记》最后一篇作品《树林与草原》中的大自然美景中,更是洋溢着世世代代在这儿劳作和生活的农民的质朴精神。作家以这一篇压卷,又以对春天的赞颂作为结尾,不但突出地表明大自然在全书结构上的作用,而且似乎在向人们指出,那个不合理的违反自然本性的制度终将结束,而象征着美好未来的春天就要来到了。
屠格涅夫笔下的大自然,很少带有纯客观的性质。别林斯基说,屠格涅夫“不仅在自然诗意的外貌上描写它,而且按照他所理解的那样描写它”,这话概括得十分准确。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常常是通过故事的叙述者猎人的眼睛来写大自然,有时还喜欢用第二人称来加以描述,作家仿佛是在邀请读者加入他对大自然的欣赏中,于是,这种欣赏就不仅是作家单方面的描述,而变成作者、猎人和读者三方面的“共同欣赏”了。在这样的欣赏过程中,作家的主观情感和评价会很自然地感染着读者,从而产生一种独特的审美效果。此外,在《猎人笔记》里,大自然画面常常和作品中一定的人物的心理变化或一定的情节发展相关联,这种手法在作家后来的中长篇小说里运用得更为广泛。
《猎人笔记》中的自然景色描写充分显示出屠格涅夫卓越的艺术才能。屠格涅夫描绘大自然时,注意表现色彩、音响和气息,讲究层次,有时突出一点,有时兼而顾之,但不管是哪个画面,都表现出作家敏锐的观察力、听力和细腻的感受力。《树林与草原》中的画面色彩斑斓,层次分明;《霍尔和卡里内奇》中农家之夜的种种音息,令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猎人笔记》中许多地方都写到各种鸟儿的叫声,就作家对这种种叫声的捕捉之敏锐、感受之细致、描述之准确而言,的确非一般作家所能为之,无怪一向十分自信的托尔斯泰也断言,在自然风景描写上屠格涅夫以后的作家是无人敢动笔了。
“笔记”一种独特的形式
《猎人笔记》的成功,无疑也取决于它独特的形式。俄罗斯农民的真实美好的形象之所以被描写得这样动人,与“笔记”这种轻便灵活的形式和精练活泼的语言不无密切关系。别林斯基当年就对屠格涅夫说过:“这是您的形式。”
不过,关于《猎人笔记》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裁,俄罗斯学术界一直是有争论的。有人说它是随笔,有人称它为短篇小说;有人干脆把它叫作“随笔故事”。这一事实本身也许就或多或少地说明《猎人笔记》形式上的非同寻常之处。
如果仅就题材而论,19世纪40年代俄罗斯文坛上,以“狩猎为题材的随笔”并不少见。在《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B.科瓦廖夫著,莫斯科1980年版)一书中,比较详细地谈到当年这一类作品十分流行的情况。当年《现代人》杂志编辑巴纳耶夫发表《霍尔和卡里内奇》时,顺手给作品加上“摘自猎人笔记”的副标题,也间接地证明这一形式在当时可能是很时兴的。所以,仅就题材而言,所谓“猎人笔记”并不是屠格涅夫的发明。屠格涅夫的创新首先是内容上的创新,他突破了当时流行的“随笔”单纯知识性娱乐性的格局,自然而然地,甚至看来是漫不经心地把当时社会的迫切问题即农民问题引进了“随笔”这种形式,从而使得他的《猎人笔记》既保留了一般“随笔”那种浓郁的地方风情,又包含有严肃的社会问题。这种对“旧形式”的借用和改造,不但取决于作家的进步立场,同时也取决于他的艺术情趣和才华。
须知屠格涅夫本人就是一个出色的猎人。当年他与法国女歌唱家维亚尔多结识时,人们在介绍他时首先提到的就是“出色的猎人”,其次才是他的“诗人”的头衔。自然,屠格涅夫的诗才在那时还没有充分地显露,也没有被人们充分地认识,可尽管如此,当他诗人的情怀和才华与猎人的敏锐、智慧和丰富的阅历加在一起的时候,文坛上就无人和他匹敌了。《猎人笔记》之所以开篇就非同凡响,显然就在于这种不可多得的“结合”。
从叙事的角度看,《猎人笔记》中的绝大部分作品都叙述了一个主要的故事。在有关人物和情节的叙述中,有时作家还相当多地采用了描写,甚至是相当细致的描写。屠格涅夫在这里发挥了他的“猎人”的感受力和观察力的作用。就叙述的细致性和描写的精确性而言,《猎人笔记》远远地超过了作家以往的诗歌创作,甚至也不亚于他后来的长篇小说。可是,在《猎人笔记》中,有关情节和人物的叙述与描写,在很大程度上还只是对生活本身的再现,性格的塑造并不明显,或者说性格塑造还只是处于一种“自然形态”。所以与其说它是“短篇小说”,的确不如说它是“随笔”或“随笔故事”。因为就塑造性格这一点看,《猎人笔记》不但远不如作家以后的小说创作,甚至还不如他以往的“诗体短篇小说”。俄罗斯学术界关于《猎人笔记》的体裁的争论,在很大程度上是围绕“性格塑造”这一点展开的。准确点说,《猎人笔记》是用优美的散文写成的故事,它还不能称作“短篇小说”,虽然其中也有某些典型化手法,但典型化还没有上升到主导地位。自然,在俄文中“短篇小说”和“故事”都是一个词,但从批评的角度看,这二者之间是有明显界线的。
在《猎人笔记》的结构中,有两点尤其引人注目,一是“猎人”的形象;二是大自然的形象。它们的作用是多重的。如果说《猎人笔记》中每个故事都是独立的,那么在每一个独立的故事中,又几乎少不了“猎人”和“大自然”的形象。
“猎人”作为故事的叙述人把所有的故事都串联起来,使它们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这是一种十分灵活的结构方式。从作品集的整体看,这是一种“聚零为整”,但在当年却是一种“化整为零”。屠格涅夫当年单篇发表的“笔记”,从表面上看似乎也和当时流行的以狩猎为题材的随笔差不多,尽管人们隐约地感觉到其中包含的某种严肃的成分。可是等到这些“笔记”串联起来,其中所显示出来的严肃的思想内容就很清楚了。这之中,“猎人”的故事讲述人的身份和作用是很重要的。其次,“猎人”第一人称的叙述角度,缩短了故事中事件和人物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第三,“猎人”的形象本身也具有多重的意义。他首先是一个“猎人”。从整部作品看,这位“猎人”多半是一个出色的猎手,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真诚善良和富于同情心的人。他徜徉于树林和草原,一面打猎,一面关心着他周围的人和事;他讲述着他亲身的经历,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讲述的真实性。“猎人”的形象博得了读者的喜爱,读者喜欢他的为人,喜欢他的故事。但“猎人”在很大程度上又是屠格涅夫自己,换句话说,屠格涅夫常常以“猎人”的身份在作品中出现,“猎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往往代表作家本人,他的声音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作者的声音”。而饶有趣味的是,“猎人”的声音和“作者的声音”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绝对的界限,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模糊性”,这就给作者表达自己的主观评价和情感留有极灵活的余地,而这正是屠格涅夫在结构上的高明之处。
在《猎人笔记》中,除了“猎人”之外,始终伴随着作品中的人物,同时也伴随着读者的是大自然。从内容上说,大自然作为屠格涅夫的描写对象,在《猎人笔记》中显露出它的千姿百态和迷人的魅力。甚至我们可以说,对俄罗斯大自然的着意描绘也是《猎人笔记》的写作目的之一。如果在《猎人笔记》中抽掉有关大自然的描写,那这部作品的价值和魅力即使不是消失殆尽,也会大大地降低,而最重要的是“猎人笔记”将不成其为《猎人笔记》了。因为没有大自然的“猎人笔记”将不是真正的《猎人笔记》。从结构上说,大自然在整部作品中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它既是作品中所有人物活动的一个总体背景,又是一定情节之中的人物活动的具体环境;同时,大自然的变幻与人物的内心世界的变化也构成一定的关系,也就是说,屠格涅夫对大自然的描写有时也成为屠格涅夫刻画人物心理的一种重要手段。除上述特点之外,《猎人笔记》中的大自然描写的根本之点还在于作为主体的“猎人”和作为客体的大自然的相互沟通、相互渗透。屠格涅夫很少静止地、客观地描写大自然,他总是用“猎人”的眼睛去观察大自然,通过“猎人”的感受去表现大自然,也就是别林斯基所说的“按照他所理解的那样”去描写大自然。如果说在“猎人”参与的一定的情节中,“猎人”也不一定就是作家本人的话,那么在“猎人”对大自然进行观察和描绘时,“猎人”却毫无疑问就是屠格涅夫自己。
“猎人”的主体和大自然的客体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一方面,诗意盎然的大自然以其绚丽多彩和千姿百态吸引着“猎人”,引发出“猎人”的种种感受、情致和思索;而“猎人”又把这些传染和传达给读者。正因为如此,《猎人笔记》中有许多地方是用第二人称来写景的。另一方面,面对着大自然的“猎人”又不是消极的接受者,作为主体,他总是用“自我”去拥抱大自然,按他所理解的那样去表现大自然。在这样的描写中,作者的情感充溢在树林草原之中,“作者的声音”响彻于湖光山色之间。这里要特别提到《树林与草原》,这是《猎人笔记》中唯一的一篇没有具体人物和情节而只有对大自然的热情洋溢的抒写的作品,它可以说是一首用散文写就的抒情诗。屠格涅夫把它作为《猎人笔记》的压卷之作是意味深长的。他也许觉得穿插于一定情节之中的大自然描写还不能使他尽兴,而要用这一篇专门献给大自然的作品对内心的情感作淋漓尽致的抒发;他也许是在告诉人们,我的《猎人笔记》不光是狩猎的故事,不光是农民和地主的故事,同时也是诗。
《猎人笔记》的写作是屠格涅夫由诗歌驶向散文的一次“试航”。在这一举成功的作品中,屠格涅夫在民主精神、人道感情和真诚善良的天性的驱使下,以其诗人的天才和“猎人”的阅历,真实地描绘出一幅幅俄罗斯农村生活的画卷,显示出生活的发展趋势,否定了违反人道、违反自然的社会制度。与此同时,作为反映这一生活内容的载体,“猎人笔记”也成为一种屠格涅夫式的“随笔”,它以“数学般精确”的描写和浓郁的抒情色彩拓展了一般随笔的范围、功能和意义,甚至随笔这一体裁,也因《猎人笔记》的问世而提高了它在各类文学体裁中的地位。
《猎人笔记》在屠格涅夫的全部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它不仅是作家的成名之作,而且它的问世也标志着屠格涅夫的创作个性的形成和他的现实主义道路的开端。
在写作《猎人笔记》之前,屠格涅夫的创作探求中出现不稳定倾向,他的抒情诗和叙事诗中虽不乏优秀之作,但毕竟免不了模仿的痕迹,他还没有找到适合自己才能特点的方式和途径。他甚至还对自己的才能失去信心。《霍尔和卡里内奇》的成功促进了他的创作个性的稳定和形成,沿着这条成功之路,他开始在一系列“笔记”中逐步确定与自己才能相适应的表现方式和自己的美学追求。他后来的创作中表现出来的种种个性化的特点,如对美好的富于诗意的事物的敏锐感受,对人的心灵世界的关注,对大自然的精细描写,动人的抒情力量,含而不露的讽刺,精美简洁的语言,等等,这些都已在《猎人笔记》中初露端倪,就是《猎人笔记》这种灵活的简练的片断式的形式,我们也能在他后来的被人称为“俄罗斯最浓缩的长篇小说”中找到它的痕迹。应该说,作为具有世界性影响的俄罗斯文学的“三巨头”之一,作为“小说家中的小说家”,屠格涅夫是从《猎人笔记》起步的。
《猎人笔记》也是屠格涅夫现实主义道路的开端。在这之前他主要是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在文坛上初露头角的。但《猎人笔记》的成功不能仅仅归结于屠格涅夫的才能,其实人们早就注意到他的才华,别林斯基的眼力是不会错的,但为什么他没有获得更大的成功呢?问题在于他还没有找到与他的才华相适应又合乎时代要求的创作方法。在某种意义上说,《猎人笔记》的成功与其说是屠格涅夫文学天才的结果,毋宁说是艺术方法和时代要求的使然。《猎人笔记》的成功促使屠格涅夫最后和浪漫主义分手(需要说明的是,屠格涅夫创作中的浪漫主义因素是另外一个问题),从此以后他把自己的笔触深深地扎入现实的土壤之中,创作出一部部被誉为“社会编年史”的长篇小说,产生重大的社会影响,获得比《猎人笔记》更为巨大的成功。应该说,作为一位卓越的现实主义作家,屠格涅夫也是从《猎人笔记》起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