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爸在去年夏天那场殊为惨烈的吃饭对决中吃死了他的徒弟之后,在厂里挨了个“留厂查看两年”的严重处分(当时在场担任“裁判”的车间主任则被免了职),在家里的日子似乎也更加难过了:邢阿姨因此而更加地看不起他——一个饭桶!一个要跟人比饭量的饭桶!一个吃死了别人自个儿却活得好好的饭桶!夫妻间的摩擦愈演愈烈,爆发的频率明显加剧了,父亲在家的这半年里,已经好几次夜半闻声冲到隔壁劝架去了,有一次还在劝架中误挨了干爸的一记老拳,眼镜被打飞了,摔碎了,不得不换了一副新的……他们在此半年里并未消停反而不断升级的冲突表明:干爸的那只大胃不过是一个借口,用阿姨刚才的话讲叫做:“不是原因而是结果”——因为事实是:在受到徒弟活活吃死的那幕人间惨剧的强烈刺激和深深震撼之后,干爸已经变得极不能吃了,已经从一个超级的饕餮之徒蜕变成一个严重的厌食者,每顿只吃很少的一点饭(比阿姨甚至于比我吃得还要少),并且再不吃肉,成了一个素食者。现在,这个以往粮油不够的家庭再也不必为此而烦恼了,非但够吃而且月月有余,阿姨就曾给我家送来过没用完的肉票和油票。而干爸呢,这位虽然不胖但却十分壮实的炼钢工人也在短时间内飞速消瘦下来,在厂里干活也不像以前那么有力气了——这也充分说明:他以前吃得那么多,也是身体的正常需要啊!
大年初二,从下午到黄昏,父亲和阿姨在我家门外的小厨房里边聊边做,我面前的桌上一样一样地上得菜来,终于摆满——有从舅婆家带回来的两个菜:一个是我最爱吃的蛋饺,另一个是父亲最爱吃的粉蒸肉——舅婆真是一个有心人!父亲所炒的几样川菜:鱼香肉丝、回锅肉、豆瓣鱼,他还用沙锅做了一道味道特别的汤:是把咸肉和鲜肉放在一起炖,闻起来好香……
三人坐上了桌,父亲取来一瓶西凤酒,打开给邢阿姨和他自己各倒了一小杯,说:“小邢,今天喝点儿吧,过年了嘛!咱们就算是一起吃顿年夜饭吧。”他还让我端起他的酒杯给阿姨敬酒,碰杯,敬完了由他来喝,接着自己又敬了阿姨一杯,说:“小邢,谢谢你!谢谢你们两口子!你们对索索真是……没的说!就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吧!在家小住的这半年里,孩子倒没跟我讲太多,可我全都感觉到了:他跟你们的那份亲近,那份不分你我的爱,孩子的感受是不骗人的……”父亲有点激动,说得眼圈都红了,阿姨的眼圈也跟着红了,连干两杯酒,双颊也飞上去了两朵红云。
就着这一桌子好菜,我很快吃完了一碗米饭,意欲离席而去,在父亲的要求之下,才又喝下了一碗肉汤,然后跳离桌子:
“我看电视去了!”
大约三小时以后,我在电视房看完电视回到家,推门进去只见父亲和阿姨仍旧坐在那桌菜前喝酒、倾谈,菜没有吃多少,酒却已喝掉了大半,他们正在触及的话题似乎是在回忆过去,阿姨的舌头已经大了,也不那么利索了:
“老……老武啊,我大学毕业那年,刚分……分到咱们这儿,头一眼看见你,不瞒你说:眼儿都直了,那可真是眼前为之一亮啊!我对一块分来的……那谁——反正是个女的说:这是哪来的小伙?怎么长得这么精神?这才几年?你这个帅小伙也老了,连白头发都那么多了,我发现索索他妈走的这些年,你好像老得特别快,真像是一夜老去……”
“是老了——能不老吗?”父亲一边招呼我洗脚一边说,“别人不知道,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我们在野外工作,平时很少照镜子,过上很长一段,一般是在理发的时候才猛然照上那么一次,把自己吓上一大跳:这镜子里头的鬼是我么?我怎么是这副鬼样子!”
“我说……老武,武兄,我真挺佩服你的!一个人拉扯个孩子,工作方面还这么要强上进,业务上至少也是单位里头没人能比的尖子,我觉得你真是挺汉子的!”
“那有什么用啊?还不是混了个走白专道路的典型!我跟索索他妈吧,都属于出身不好的,她就更典型了,是大资本家出身,我们这种人在单位里头呆着,也只有一条出路:夹起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工作,只有比别人干得更多干得更好才能够让人家暂时忘记我们的坏出身,当作同样的人来平等对待,唉!也只有我心里清楚:索索他妈正是在这样一种精神压力的长期重压之下才会丧失掉自我保护的意识,一门心思只想表现好,最终把命搭上的。唉!说穿了:拼命工作也不是为了图个什么——我还想图什么呢?只不过日子无聊找一个精神寄托罢了!”
“对呀!你说得对呀!人活着就是要有点精神寄托才对啊!你看我们家那口子,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对他来说,惟一可以称做‘精神寄托’的东西就是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可偏偏又得不到满足,精神空虚到竟然去跟人比谁能吃,还把自己亲手带着的徒弟给吃死了,你说那孩子多冤啊!连二十岁都不到!那么一条好端端的生命就这么给没了!在世界上消失了!幸亏吃死人不偿命!唉!老武,你说……我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人呢?唉!当初都是家里头给介绍的,偏偏我又思想幼稚耳根软,一下子鬼迷心窍了:工人阶级——听起来多好听啊!”
他们说着话,我已坐在小凳上洗完了脚,父亲让我对阿姨说上一声“晚安”然后到里屋床上去睡觉,我便很乖地说:“阿姨,晚安!”
“索索,”阿姨已经喝得满脸通红,身上散发出的已经不是她那特有的香气而是酒气,“你叫我叫得不对——你早就把……叔叔叫干爸了,怎么还把我叫阿姨?叫干妈啊!干脆……你就叫我妈得了——叫妈!”
“……”我一时半会真不知道该怎么叫了,因为父亲在场,正盯着我看;如果父亲不在场,我肯定就叫妈了。
“你怎么……哑巴了?你忘了……你其实已经叫过的,有天晚上……这是咱俩的秘密!是不是?”
我总算叫了出来,但却是:“干妈,晚安!”
父亲连忙插嘴说:“好了,快上床睡觉吧!明天爸爸带你去公园玩。”
我上床钻进被窝以后,没有立刻睡着,脑子里在想着:我是在什么时候把阿姨叫过妈的?我很快便想起来了:就是在我现在睡着的这张床上,那个晚上,他们打架了,阿姨带我睡在这里,睡到半夜,她把奶头塞到我嘴里让我喊她“妈”,我好像是喊了……此时此刻在外屋——在一阵沉默之后,两个大人的说话声重又响起:
阿姨的声音:“老武啊……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是……很想很想……做索索的妈妈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静场。
父亲的声音:“小邢,你今天……喝得有点多!我们都喝多了!”
“没有!我没喝多!不喝这点酒,我敢向你表达吗?我敢吗?在我面前,你老是一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样子,连句玩笑都不开,其实,我挺欣赏你在女同志面前的那副庄重样儿的,可一具体到我自己这儿又那么不舒服……老武,你别打断我,你让我把话说完……我跟你说:现在,我一点都没嘴,头脑很清醒,比平时还冷静,今天晚上,我就想为自己做上一回主,不能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了,毕竟还有半辈子的时光好过呢!”
“太……太突然了……况且,还会牵扯到别人,别人毕竟是无辜的。小邢,我现在只能对你说:如果你是一个人的话,我会积极考虑的……”
“这有什么难办的?!等他在父母家过完这个年回来,我就跟他提出离婚——他会同意的,他妈已经给他出过这主意了,对他这个大老粗来说,谁是老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给他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他早就嫌弃我这个不会生蛋的母鸡了!”
“不不不,千万不要……小邢,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你不嫌弃我对吗?我们要是能在一起生活,也不需要再生孩子了,有索索就足够了,你一百个放心:我会对索索好的,比他亲妈对他还要好!他亲妈活着的时候还不能陪在他身边呢!”
“小邢,不要说了!什么都不要说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我感觉很累了!”
“……不用……不用你赶我,不用你送我,我自己会走!”
过了一阵儿,隔壁有了动静,接着传来女人的哭声,让这夜晚显得格外凄清冰冷……
这些隐隐约约的声音叫我听来费解,昏昏睡去,一觉醒来,四周已是一片黑暗,凭感觉我知道:父亲正躺在我身旁抽烟,烟火像一颗红色的星星,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又像夜航船所看见的海上的灯塔,让我感到温暖、踏实和安全,父亲结实的身躯就像永不漂移永不沉没的陆地般可靠……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三的下午,在兴庆公园的湖面上,我和父亲各执一桨,共划一条小船,阳光暖暖地照在湖面上,湖水笑出了满脸的皱纹……
显得心事重重的父亲有点忽然地问起我来:“索索,你是不是很想让……邢阿姨……做你的新妈妈?”
“……”我继续划船没有作答,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我从根本上觉得这纯粹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伪问题。
“跟爸爸老实讲:想不想?”
“……”
“有点想,是不是?”
“不想!我不想要后妈!”
应该说这是我平生头一次——在大人需要我做出一次正式的表态时,我比较负责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是情感上的小欲求,而是理智上的大态度。至于我在当时的表态在父亲对此事所做的决断之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我不得而知,只记得当时的情景是:父亲收起了他手中的那只桨,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来点,湖面上有风,他手指哆嗦着一连划了三根火柴才将香烟点燃,帅帅地猛吸两口,然后吐出一句话来:
“不想就不想,这是大事,不能含糊!咱爷俩就这么过,只要你不觉得缺少什么就行……”
此后,我们集中精力专心划船,在湖面上以最快的速度猛赶猛超其它的船只,一直划到严重超时,暮色降临,才靠了岸。步行到公园的北门口,父亲到存车处取了自行车带我进城去吃晚饭,不知不觉间便进城东门沿东大街到达解放路口,我对父亲说:“爸爸,你不在家的时候,我跟着干爸到这儿来迎接周总理,结果没有看见周总理,只看见了西哈努克亲王,还是我先看见的……”
“是吗?对对,我在野外都听说了,说是周总理来过了……你没有看见吗?不过看见西哈努克也不错!”
“我还看见红旗车了——是真的红旗车!黑色的!”
“是吗?这可是最高级的国产轿车了。”
当父亲将车子停在以往我们常来的解放餐厅前的路边时,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