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回到当年,回到1975年的夏天,回到那个暑假,话说吃过香椿炒鸡蛋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我们的嘴又馋了起来,再度来到我们的“百草园”,来到那棵香椿树下,不用说:这一定是嘴馋生出的动力,一转眼,卢福根已经像猴儿一样敏捷地爬了上去,动作飞快地在上头摘了足够一盘菜的香椿之后便下来了,他坐在树下休息,鼓励我也爬上去摘——在我看来,爬树又不是去马路上钻卡车或铁轨上钻火车,没什么不敢的,便学着他的样子:蹬脱双脚上的塑料凉鞋,朝着自己双手的手掌心各吐一口唾沫,环抱树干向上爬,起初不得要领,动作有点吃力,经“卢老师”稍加指点后,也就变得自如起来,甚至感受到:双腿夹紧树干的感觉有点美妙,就像前年我给女篮7号当球童的那会儿有一次爬篮球架的那种感觉:脚心痒痒的,这种奇妙之痒由此朝着周身漾开,朝着心里去了,带来全身心的愉快……很快我就爬到了树干开杈的地方,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听见“卢老师”在树下叫道:“把腿夹紧!把腿夹紧!别害怕!”——我照他说的那样做了,将双腿夹得更紧,但手却不敢离开环抱的树,不敢伸出手去摘那香椿的芽——这也才知道“卢老师”的真本事:一切都不像在树下看起来那么简单啊!由于不敢伸手摘香椿,我爬上树来就失去了目的,只是双腿紧夹双臂紧抱着那树干,眼睛也不敢朝下看(一看就心慌就头晕),于是便朝远处望去,看到了周围的风景——
这棵硕大的香椿树正好长在前年新盖的汽车库的屁股后面,我看见了汽车库的后墙、后窗和屋顶,看见了依它而建的一座半地下的汽油库及其顶上的平台——那里也是我们平常爱来玩耍的地方,再往过来,是一片葱茏的草木,有葡萄架什么的,草木深处,则有一个露天的公共厕所,供我们这些机关单位里的临时居民所专用,现在我居高临下,把它看得一清二楚,男女一墙之隔,连里面各有几个茅坑我都看清楚了……
看到此处,我感到自己此次爬上树来已经有收获了,不虚此爬,就准备下去,正要慢慢朝下出溜时,只见女厕门前茂密的树枝动了那么一下,不等我回过神来,女厕里头已走进一个人来——只一眼我便看清了:这是冯红军的妈!就是小猴子的娘!就是教大学的女老师!就是给那帮“好孩子”担当了暑假义务辅导教师的那个阿姨、那个女人……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和一件黑色的长裤,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凉鞋,有点小心翼翼地站到了其中一个茅坑上,刚一站好,便将黑色长裤褪了下来,里面是一件大花裤衩,接着被其褪下,于是我便看见了白花花的一片和黑乎乎的一团……稍纵即逝,她便蹲下了,同样是白花花的屁股从其身后高高地翘了起来,被我看得一清二楚,那一团消逝了的黑,这两片耀眼的白,对比强烈的黑与白深深地刺激着我的感官,紧紧夹住的双腿之间也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就像那年我爬在篮球架上望着女篮7号那白皙丰满而又浑圆结实的大腿所产生的那种美妙的感觉,甚至更加强烈!估计是在大便——厕所里的女人在茅坑上蹲了好一阵子,脸上时而有痛苦之色时而有愉快之情,当痛苦不再愉快成为脸上常态的表情时,只见她将手中白色的卫生纸叠了叠,然后伸向身后的屁股底下,一次、两次……然后站了起来,估计是想喘上一口气,她并没有马上去提裤子,我便再次清楚地目击了那团幽幽的黑,在很白的下腹和两腿之间,让我看不明白……此时此刻,树上的我紧紧夹住的双腿之间的感觉真是舒服到了极点!心在怦怦地跳,脸蛋在发烧,裆间忽有一股滚烫的暖流涌出,让我不明白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嗨!武文革,你看什么呢?”站在树下的卢福根忽然抬头叫我,一下子扫了我的兴!我在心慌意乱之中也顾不得什么危险了,撒手松腿而下,重重地摔在几米之下的地上,好在这里的土质疏松,只把双脚和屁股摔麻了事——我的此举让“卢老师”误以为这是与他相同的勇敢,就说:“武文革,你行啊!这么高的树你都敢跳下来!”
将摘到的香椿用脱下的衣服包好捧着送到他家,卢福根拉我去兴庆公园游泳,这时的我忽然感到浑身乏力,头脑发蒙,有些犯困,很想跑回自己家去倒头便睡地睡上一大觉(这种感觉此前从未有过),便黯然拒绝了他。裆间那股暖流渐渐冷却,终于变凉,就像火山爆发后岩浆的命运一样,让我不知道那里出了什么事,人也变得心事重重……等到晚上真睡觉时,我在黑暗之中伸手摸了自己的三角裤衩——发现那里已经结成一层薄薄的硬壳!
老实讲,我很想再去我的“百草园”,再去爬那棵香气四溢的香椿树,再去看女厕里头诱人的未知风景,我对此事有瘾,身体中涌动着强烈的愿望,但在此时发生的一件事,却适时阻止了我的行为——
那是暑假中最后的几天,有天傍晚,“小猴子”冯红军拿着一张可怕的照片到处给人看,也给我和卢福根看了,他说:那是一张妖怪的照片,照片上的妖怪正在全国各地到处流窜,吃人,专吃小孩!那张照片如果晚几年拿给我看,我一定会一笑置之,但在当时却是恐怖之至,其实那就是一张机器人的照片而已!因为“小猴子”告诉我们:这是他妈从她所在的学校带回家来的,我就把照片上那个吓人的怪物跟他妈联想在一起,如此一来,我被他妈唤醒的一点点性欲很快遭遇到照片上怪物所带来的恐怖的压迫,表现在行为上就是:我再也不敢想偷看女厕所的事儿了!也不敢想冯红军他妈!
暑假一过,我们便升到了二年级,还是在那片平房教室中上课,只不过换到了另外一排的另外一间。秋天到来时,学校召开了“秋季球类运动会”,为我们二年级男生所设的项目正好是我所擅长的足球,结果,由地质队子弟为主力的我们班队毫不费力地拿到了冠军,一路踢过来都是3:0、4:0的,大部分的球都是由我踢进的,每逢操场上有比赛的时候,苏老太太都会来到操场边“督战”,我进了那么多球,为她老爱强调的“班集体”赢得了胜利和荣誉,也没听见她表扬我一句,她真是看不见我的好吗?是不是不批评我的“个人英雄主义”就算不错了啊?!
“秋运会”带来了持续一周的快乐,在此之后,令我们再度兴奋起来的是:学校在位于东门附近的红光电影院包了场电影《闪闪的红星》,对于刚从一年级升上来的我们来说,这还是头一回看学校组织的包场电影,所以大家都格外兴奋。那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这不是现在我说,是苏老太太在当时当地说的——当我们以班为单位整好队伍,浩浩荡荡走出校门时,她走在队伍之外,突然有写些兴奋地手指蓝天白云对大家说:“同学们!你们看!仔细观察!什么叫‘秋高气爽’?今天这个天气就叫秋高气爽!”——她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在这天上午的语文课上,我们刚刚学了一篇题为《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课文,说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上接见红卫兵的那一天,天气状况就是“秋高气爽”……
秋高气爽。
我们八仙庵小学的队伍向前行进着,朝着东门的方向走去,在拐了一个弯之后,来到了东关小学的大门前,只见里面正有大队人马朝外涌出,出了校门也是朝着东门的方向而去,我马上想到:他们也是去看包场电影的吧?两个学校一起看,电影院里能坐下吗?由于个子大,也由于表现差,我和卢福根永远都走在我班队伍的最后面,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武文革!”
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是个大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便放慢了脚步,寻声望去,没有发现什么,但紧接着便听到了第二声叫喊:“武文革!陈晓洁!”
这回我搞明白了:这声音是从马路对面东关小学的人流中发出来的,发出这声音——喊出我和陈晓洁名字的是一位美丽文静娴雅的女人——她,正是第一学期带过我们后来调到东关小学的王老师!大半年不见了,她的样子一点没变,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永远的王老师!在看见她的第一瞬间里,我的眼中一下变得有点湿,忽然有满腔的话要对她倾诉似的……
与此同时,走在前面的陈晓洁也听到了有人在喊她,很快也在脚步放慢之中看见了马路对面的王老师,她将其纤纤素手做成了喇叭状,对其高声喊道:“王老师!”——她的声音里竟然还带着哭腔。她这一喊,全班同学都看见了王老师,也都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
“王老师!”
“王-老-师!”
“王——老——师!”
“快走!跟上!队形不要乱!”苏老太太对我们大声地吆喝着——见这班学生对偶然邂逅已经调走的前班主任如此这般有感情,而平时见了她几乎都像耗子见了猫似的躲得远远的,她的感受一定不会太好……
“快走!跟上!保持队形!”走在队外带队的刁卫国也像只跟屁虫似的吆喝起来,两相比较,他肯定是不喜欢王老师的,因为王老师在的时候,他只当了一个生活委员,而现在——在二年级重新任命班干部时,他已被苏老师提拔为正班长,陈晓洁则连个副班长都没当上,被降为宣传委员。
“快走!跟上!电影就快开演了!”身后有人推了我一下——是走在我们二班后面的三班排头的同学在推我,我有点恼怒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一个小猴儿似的家伙,推了我不道歉,还他妈挺横:“看啥呢?我让你走快点,咋啦?”
一拳就是一脸鼻血!
——这是在事后,现场目击证人卢福根对当时情形的精准描述。
——这个三班的“小猴子”确实有点冤,我是把对苏老太太和刁卫国的不满与愤懑全都集中于右拳之上,倾泻在他的猴鼻子上了……
此拳一出,我再看马路对面的王老师时却只看见了她的背影——我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叫道(双手也做成了喇叭状):
“王——老——师!把我转到你们东关小学去吧!”
我是用全身的气力在喊,喊出的声音很大,就算是在马路对面,她也一定是听见了,但是没有回过头来,回转身来……日后,我曾多次痛苦地想到:她一定是亲眼目击了我那刺刀见红的一记直拳,惊异、不解、困惑和失望于我之变坏:由她眼中一个品学兼优(还“品貌俱佳”呢)的班长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对同学如此野蛮、粗暴、无理的“打手”!她不肯回转身来,只留给我一个远去的背影……
“武文革!看你把人家班的同学打成啥样儿了!”苏老太太朝我冲过来,一把将我拉扯到队伍之外,“你不要看电影了,你不配看这部革命传统教育的电影,明天回到班里我再跟你算帐!”
等所有的队伍都走过去了,东关正街的马路上只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