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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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1976下 (1)

这三个娘们儿对我如此的不待见并不只是体现在这一时一地的场景之中,由于住得很近的缘故,她们在平时已经表现得够充分了——

有天下午放学,我在回家的路上绕道那家很大的国营菜场——就是马天翔他妈在里头当头头的那个大菜场给自己买菜。买菜的队伍排得很长(这是那个年头十分正常的景象),我跟在后面排着,与我同路而来的卢福根陪我一起排。刚排上不久,我就看见马天翔他妈从菜场里边走出来了,来到柜台前跟两个正在卖菜的女营业员有说有笑地聊起天来,明摆着:她看见我了,因为曾来队伍边上晃悠了一下,做了一点维持秩序的工作:带着一脸职业性的微笑请大家把队站好。她显然是故意装作没看见我,根本就不搭理我!这可是一个要给邻居(暗中还给领导)把上好的蔬菜提回家去的热心女人啊!她只要动动嘴,我就可以免去排这个长队,可她就是不做任何表示,等我好不容易排到跟前时,她也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这不是发生过一次的事——我在开始给自己做饭之后体会到了当年大人们的苦恼:不怕回来晚,就怕炉子灭。因为生炉子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通常我会把铁炉子提到院子里来折腾。生炉子时冒出来的滚滚煤烟呛得在院中吃饭的那三家人也坐不安稳,即使挨呛坐不住了,将桌子搬回到屋子里去吃,他们也不来帮我——其实,如此帮忙易如反掌:他们不是已经吃上饭了嘛,炉子也不需要那么大的火力,只需在他们三家任何一家的炉子上夹一块烧红的蜂窝煤给我就可以,就比我从头生起要快得多,就让一个邻居家的没有大人管的孩子早一点吃到饭——可是呢,这三家将我完全包围住的邻居,总共六位在家吃饭的大人,就是没有一个人想到然后站出来帮我,那呛人的烟已经熏着了他们——他们就真的想不到吗?他们三家中谁家的炉子灭时不就是用这种方式相互帮忙的嘛!

我想用我孤儿般的成长经历诚实地作证:这个世界上有坏人,也有好人,两相比较还是好人多。在我不得不学会给自己做饭的这段日子,说我吃过“百家饭”未免有点夸张,但的的确确有很多家庭都曾来人给我送过饭,甚至还有些跟我家素无来往的家庭,让我觉着十分陌生的叔叔阿姨,但是将我包围起来的这三家邻居加起来却没有送过一次,想不到大概只能是个借口,所有给我来送饭的人都要端着饭碗或饭盒穿过这三家人的“包围圈”,有时候还要跟他们说上两句话,甚至明打明地告诉他们是来给我送饭的,那时候不知他们会怎么想……

暑假到来之后,冯红军他妈也成了个不用上班的闲人,由她牵头的那个课外学习小组的活动也变得频繁和密集起来,时间地点是晚饭以后在她家门口,活动的内容还是读报、读书、提问回答、发言讨论,主要成员还是那几个“好孩子”:习小羊、刁卫国、马天翔、冯红军……有时候,在卢福根还没有来找我玩的那段时间,我会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垫着画板画上一会儿画,那时候,他们都可以看见我,但却无人走过来邀请我参加……我倒是利用这个时刻,听到他们在读什么:读过报纸上的批邓文章,读过高尔基的小说《童年》——对于后者,我竟一下就听进去了,听得差点都快哭了,那真像是一个和我有关的故事啊……说心里话,我很想参加他们的活动!

我还很在意冯红军他妈这个女人!

那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在意”。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怎么能够观察到她那高耸饱满的胸脯——并以之为原型画出那样一幅报头来呢?还有我曾爬在香椿树上目击过的她那雪白的大屁股,被紧紧包裹在黑绸裤里时也是那么饱满诱人的……其实,她的脸长得一点都不好看,线条很硬,看着很凶,比陈晓洁她妈和我干妈这种单位里的革命群众所公认的“美人”差远去了,但她脖子以下丰腴的身体却像是有着某种神奇的魔力似的,强烈地吸引着一名十岁少年的目光,正是从这一年开始,正是在这一个女人身上,我的目光开始变得不再纯洁,开始有了“贼意”……

而那个“贼”正在悄然地来到我的身上!

我在为着我所遇到的人和人性而感到有些困惑的同时,也开始困惑于自身正在悄然生长中的人性:对于住在对面的这位当老师的“阿姨”,我有一点想求其认可而不得的苦恼,有一种不可告人的不知是因爱生恨还是因恨生爱的爱恨莫辨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我已经无法做到爱憎分明……

对于我们这帮孩子来说,从单位搬回到家属院以后的最大损失是晚上没有电视看了,这个多年以来的保留节目就此取消,精神生活的缺少让我感到生活在倒退。但对我和卢福根这类天生的“玩家”而言,注定永远都不会空虚,因为永远都有的玩,有条件要玩,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玩。

在春天里和我们一道从单位搬过来了一对新婚夫妇——男的叫范启山,是本单位的一名青工;女的叫白晓莹,是某路公交车的售票员。从外表上看,这是叫人眼前为之一亮的一对璧人儿,他们站在一起绝对会给人以“金童玉女”的印象——也正是因为形象上给人的般配感,才会使得介绍人(也是本单位的一名职工)积极请缨誓当红娘充满热情地将此二人撮合到一起。可谁也料想不到的是:乍一看堪称“绝配”的一对,初次见面便共叹相见恨晚,接触月余便领证完婚(是那个年代少有的“高速度”)的二人,在新婚之夜就干起仗来,接下来又打满了他们的蜜月,现在,他们已从单位打到家属院来了。这对新婚夫妇就住在我家所在的一排的头一家,一打仗这排住的人全都能听见,其它排的人也会闻讯赶来,搬来之后几乎夜夜干仗的他俩,极大丰富了人们贫乏的业余文化生活,也给没有电视可看而变得无所事事的孩子们带来了一档新鲜刺激的“真人秀”——

根本的原因在于那个女的——即白晓莹特别爱叫喊。

在她跟那个男的——即范启山干仗的过程中,她几乎是从头喊到尾啊!

呻吟、惨叫、怒斥……这些还都不是全部。

她会既作为当事人——女主角,又作为解说员,对全院——至少是我们那一排所住的“听众朋友”进行全程性的现场直播……

她喊——还老爱喊出关键性的细节!

这就好玩了。

有一次,她尖声喊道:“范启山这个不要脸地掐我奶头呢!啊啊啊啊啊……”

又有一次,她那被公交车售票员这个职业所培养出来的女高音在屋子里头如汽笛一般拉响了:“范启山!你再踢我下身我就把你那两个臭鸡蛋给掐碎喽——你信不信?!”——接着传出的是那个很少出声的男人一声深沉的惨叫:“啊——呜!”

这样一档“真人秀”可是比当年一本正经单调之极的电视节目有趣多了!那个年头,一个中国孩子是无法在正常的渠道中获得正规的性启蒙教育的,常识课上老师讲到动物的繁殖时是不讲人的,因此性知识的获取全靠偶然的机遇,靠的是天生的悟性怎样,靠的是无师自通——我感觉我们院这一拨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孩正是在这一档现场直播的“真人秀”节目的刺激之下才有点开窍了的,我们在收听该节目时收录到脑子里去的“色情语录”也变成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口头禅——我就曾对卢福根开玩笑地说道:“卢福根!你再踢我下身我就把你那两个臭鸡蛋给掐碎喽——你信不信?”卢福根十分默契地回应道:“武文革这个不要脸地掐我奶头呢!啊啊啊啊啊……”

整个暑假,我们都在享受着这档节目,日子一长,我和卢福根对于这档节目的口味要求有所提高,对此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广播直播”开始感到不满足了,想看能见到人影的“电视直播”,甚至是真人演出的“话剧”!在我家所住的第一排的后窗外面是一堵新砖砌的围墙,墙那边是一家整天叮叮咣咣敲个不停的小五金厂,我和卢福根在白天到处游逛时曾经爬上过那堵墙,骑在墙头之上正好可以看见第一排靠北的这一溜各家的后窗,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屋子里头,在那里我还看见了自己家里的景象——我脑子里存有这个印象,所以当后来的某个夜晚那对夫妇又开战的时候,我一把拉住卢福根穿过院子里借在外纳凉之机正在收听这一“广播节目”的“听众”,径直朝着房子后头跑去……

我们在夜幕的掩护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了墙头,面对面地骑在墙头上,伸长脖子朝着这家的两扇亮着灯光的窗子里看去——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总算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里面的人影儿,看到了我们期待与盼望中的“电视直播”——不,是“话剧”!

一切正在激烈地进行之中:那男的正举着一根擀面杖在追着那个女的满屋子跑,从一扇(个)窗户(房间)跑到另一扇(个)窗户(房间);那女的吱哇乱叫,抱头鼠蹿,最终还是被逮着了——被一把掀翻在一张床上,那男的开始剥她的衣裙,三下五除二便剥了一个精光,灯光底下那女的显得有些惨白——一片叫人晕眩的白光,躺在床上还在叫喊:“范启山这个臭流氓强奸我啦……”只见那男的举起手中的擀面杖朝着她的头好一通猛敲,那女的便没声了——就像是死了,男的扔掉擀面杖,也把自己剥了一个精光,然后扑向那个女的,伏在女人的光身子上,使劲朝下压着,那个姿势有点像我们在体育课上做的俯卧撑……

骑在墙头上的我完全看傻了,目睹此景,我不自自主地伏下身来,让自己已经变得硬绑绑的裆部和墙头的砖发生令人愉快的磨蹭——忽然,那里在经受一阵剧烈的大舒服之后好像又有岩浆喷涌,接着我便没劲了,也在瞬间失去了对眼前这件事的兴趣,双腿变得瘫软如泥,从墙头跳下时,我这个爬墙的老手竟然可耻地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被卢福根这小子好一通嘲笑!

7月28日早晨,我和周围的人都是从广播里听到唐山大地震的消息的——在当时,我只是对打小就听说过的“地震”一词有了一个与物对应落到实处的印象,还无法联想到:它会和我们的生活产生怎样的关系?

到了8月的一天晚上,天已经全黑了,我从外面玩回来,穿过那一排——穿过由那三家邻居所形成的“包围圈”时,看见晚饭以后似乎永远都坐在这里乘凉的大人们并未坐着,而是站在院子当间,朝着西南方向的夜空戳戳点点地议论着什么——我也驻足于此,站在大人身边,翘首望向天空,只见那黑漆漆(似乎比往常更黑)的夜幕上时有颇似闪电的一道道白光闪过……我还在心里头判断着:这是快下雨了,觉得这些大人有点少见多怪。我颇觉无趣地几步走回到家中,感到极度疲乏,便想不洗就睡……

当我迷迷糊糊地来到门边,准备将关门和拉灯这两件事一起完成时,却看到白色墙壁上的灯影晃动起来,越晃越大,像在荡秋千似的——我回望那只将灯罩像太阳帽一般戴在头上的灯,它确实正在晃荡着,脚下的地板似乎也晃了起来,让人站不稳了,还有一点头晕……当我尚未对此做出一个明确的判断甚至尚未觉出这有什么不对时,就听到门外的院子里头有人高声喊了起来——

“地震!这是地震!”

“地震啦!地震啦!大家快从家里出来啊!”

在万籁俱寂的夏夜里,上述一男一女的声音划破了夜空,又像两瓢冰水兜头浇下,令已经迷糊的我立马清醒了,反应还算快的——拔腿撒鸭子跑啊!发挥出短跑冠军的冲刺速度,从门边直冲门外,跑到院子里去了……

“地震啦!地震啦!大家快从家里出来啊!呆在家里危险……”——那个高叫的女声发自于冯红军他妈,她还在喊着。

“大家快出来啊!”男声发自于刁卫国他爸。

我家小厨房前的这一片——因为那三家亲如一家的人喜欢在晚饭以后围坐在一起乘凉和聊天的缘故,而把各家厨房里的灯都牵引出来挂在门边的钉子上作照明之明,所以显得格外明亮,站在无边黑夜之中的这一小片光明之上,让我获得了安全感,到了这会儿,我还看见被挂在这三家厨房门外的那三盏秃头挂灯还在剧烈地晃动着……

正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景突然发生在眼前,令所有在场者都陷入到目瞪口呆的状态中:一个披头散发赤身裸体的女人从屋子里头疯跑出来,冲向了这一片光明,在明亮得有些刺目的灯光下,她全身上下的水渍和水珠都看得格外清楚……很显然,这是一个正在自己家中洗澡的女人,听到外面有人喊“地震”,便不顾一切地狂奔而来——估计是由于跑得太急,她也没顾得戴上眼镜,失去了眼镜和衣服,就跟平日所见的样子不怎么像了,我在当时当刻不是用肉眼辨认而是看她是从哪间屋子也就是谁家跑出的事实做出了一个滞后的判断:这个裸奔而出的女人正是刁卫国的妈!

我最大的感慨是:女人不穿衣服就和平时不一样了啊!

而像一股强大的冲击波一样冲击着我的视觉是:她那一身丰满但却松垮的白肉,胸前那一对有些下垂的甩来甩去的奶子(也像被地震震成了这个样子),小腹以下颇为神秘的黑乎乎的一团……她在冲入这一小片光明地带之后,面对为数不少(这一排的人全都跑到了这里)目瞪口呆的人们——女人、男人、老人、小孩,羞耻感令她本能地蹲在了地上……

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幕也同样令人尴尬和难堪——

“老刁,快进屋去给你老婆把衣服拿出来!”喊这话的是冯红军他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