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刚来我家的时候,我甚至都有点不好意思抬头看她,因为心中有鬼:我曾爬在她家后窗外的墙头上偷窥过她和她的新婚丈夫范启山打架,还曾目击过她那诱人的裸体以及那个男人对她的性虐待和——“强奸”(我感觉应该算是)!我不好意思正眼看她,但又十分想看——因为,她是那么好看,穿着也很时髦:眼前这个时代正在变出新的花样来,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就能体现出来,她满身浓烈的香气对我也是一种不小的诱惑!这是一个心直口快极爱说话的女人,应该这样说:简直是个“话娄子”,是个“倾诉狂”!晚间每每来坐的那两三个小时里,她完全将父亲当成了一个倾诉对象(我算是旁听生),倾诉的内容便是她那“倒霉的不幸婚姻”以及范启山的种种不是与暴行,车轱辘话颠来倒去地说,说到激动处还会大动其容大洒其泪,应该说,她哭起来的样子也是很好看的,显得楚楚动人,颇具观赏性!我就不止一次地看到过:父亲起身走到门背后去取了铁丝上挂着的毛巾再走回来递给她,让她拭泪。也许是父亲长年呆在野外很少见到女人的缘故:一个对其信任向其倾诉大洒其泪的女人会让他得到一点心理上的欠缺和补偿?怎么说也是一个年轻漂亮并且很懂风情的女人,听她声情并茂声泪俱下坐在对面说说话也是很好的一种享受吧?正是由于父亲如此这般的暧昧态度,使这个女人得了纵容变得放任有点有恃无恐,想来就来,一屁股坐下就不走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真正做到了“口无遮拦”——有一次,我听见了她对父亲说——也许说出的正是她那不幸婚姻的问题所在:
“武大哥,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小范他……其实很不行。”
“什么不行?”父亲反问道——他也许是真的没听明白,也许是在有意装傻。
“就是……那方面不行。”
“……”
“他就是一个……绣花枕头——不是男人!”
“……”
“他就知道打我折磨我——越不行就爱越打!就好像是我让他不行了似的……只有在打我的时候他才勉强可以,可这让我多受罪呀!”
“……”
借丈夫出差在外之机(范启山也是到野外去了),常到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家里去做,面对这个男人——既是自己丈夫的同事,又是一个丧妻多年犹如干柴烈火一般的壮年的鳏夫,说出丈夫“不行”的真相来,话还说得如此露骨……至此,这个骚女人常来我家送饭长谈的动机和目的已经暴露无遗,可父亲的态度依然暧昧着,于是便有了紧接着的一天晚上另外一个情节的发生:
和往常一样,我们仨都呆在外屋:我扒在一张尚未来得及油漆的新书桌上做作业,父亲和白晓莹对坐在同样没有油漆过的饭桌的两端说话,照旧是“不幸婚姻无能丈夫”的老话题,这场“夜戏”的女主角又哭上了鼻子,白晓莹一边抽泣一边控诉:
“他不是男人!连人都不是,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他平时打我的时候,专拣女人要命处打,你看:他都把我掐成什么样了!”
说着,她自下摆处将自己胸前的毛衣和衬衣同时上撩起来,露出了里面的白色胸罩:正如我在防震棚美好的早晨曾经欣赏过的一样,她的胸罩不是通常所见的那种传统的背心式的,而是将腹部袒露在外的“两点式”,是一种比较先锋的样式,是比较时髦的女人才会去穿的……
“武大哥,你看:这还是他过年在家时掐的,掐得多狠啊!到现在还是紫的……”说着,又顺势将那胸罩撩了上去——
我看见了一对虽说不大但却浑圆结实的奶子,在我家的日光灯下泛着一道刺目的白光!在眼前这片灿烂的白色中,我并没有看见这个骚女人所述的掐伤和紫痕,不知道比我多戴了一副眼镜的父亲看见了没有?
父亲还算是个正人君子,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公然挑逗,他终于有点挂不住了,那一张讨女人喜欢俊朗而又亲切的脸陡然间拉长了,变成了一张驴脸,说话的口气也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小白,你别这样!孩子在呢!”
……
这次做家具,父亲让江南来的小木匠给我专门打制了一张单人小床,放在外屋靠窗的位置,大舅来时睡过一周,走后便归我睡了。这天晚上,白晓莹走后,在黑暗之中,我久久不能入睡,刚才那一瞬间所发生的超强的视觉刺激让我浮想联翩,我家这新屋的里外间是有门的,但那门并未被父亲从里面关死,我听到里屋大床上的父亲同样也没有睡着,起初像是在一根接一根地“吧嗒吧嗒”地抽烟,后来便有了另外一些动静:急促的呼吸,然后是粗重的喘息,最后是一声悠长的叹息,整个过程听起来有点可怕,就像一头被关在铁笼子里的困兽……
那晚之后,白晓莹消停了几天,随后又上门来了,我那有贼心没贼胆的爹这时已经回过神来,彻底变成了一个正人君子,脸定得多平一本正经地说:
“小白,以后你没事儿就别来坐了,晚上这段时间,我还得抓紧写点论文呢。”
不知和这个风骚女人的诱惑是否有关,很快他就走了——又到野外去了,感觉跟逃跑似的。我现在可以很有把握地判断说:父亲在那年春天的那些夜晚,有些蠢蠢欲动,肯定很想干这个自个儿送上门来的漂亮而又风骚的小娘们儿,他对该女的肉欲显然要超过两年前的春节期间面对干妈的时侯,所以才会在黑灯瞎火的夜里制造出那些响动来——应该说,是白晓莹这个在公共汽车上卖票的尤物唤醒了我爹沉睡七年之久的欲望!但即便如此,他仍然能够让理智占据上风,不让性的冲动构成现实中的行为,他的理智之中包含着他们这代人所固有的一个思维定式,那就是:凡事都要想想后果——这一把干下去,后果会是怎样?他能否承担得起这个后果?他肯定是将此事的后果想了个透,于是便选择了放弃和逃避。如果这个白晓莹不是一个“有夫之妇”的话,此事很有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结果。
春天的夜里,我们院子里老有一只母猫(是一只野猫)在叫,叫得人烦,我以为它是饿了……
开春以后,卢师傅家喜事连连,可谓“双喜临门”:他老婆生了,又是一个男孩,卢福根便有了一个比他小十一岁的弟弟,满月那天我看过一眼,发现跟他长得一个球样儿!另一喜是卢师傅新近升了官,他偷女人衣物偷窥女澡堂而遭受处分以来夹起尾巴做人勤勤恳恳工作的良好表现终于得到了回报,被单位上级任命为伙食科长,全面负责职工食堂的工作。单位食堂每天都要从马天翔他妈领导的国营菜场进菜,卢科长便和这个长了一张平板脸的女人有了业务上的往来。这天晚饭以后,他派儿子卢福根替自己跑腿去给马天翔他妈送菜钱,想借机出来玩玩的卢福根便接过钱来乐颠乐颠地来到我们这一排,来到马家门前,他想赶快完成这项差事,心急之下便门也不敲人也不叫地就给闯进去啦,结果被马天翔他妈厉声呵斥地骂了出来,出来之后便来到我家,一看见我便告诉我刚才他亲眼看到的一幕——
“我……我……我看见,马天翔他妈跟那个小木匠在床上呢!小木匠没穿衣服,在床上爬着,马天翔他妈拿着一个……罐子扣到他的光脊背上……”
“那叫拔火罐。”——我其实不懂什么拔火罐——是在哪部复映的文革前拍摄的老电影上见过:地主婆在炕上给暗中相好的长工拔火罐。
“啥叫拔火罐?”
“我……我也不知道,反正那叫拔火罐。”
“那她干吗骂我?那么凶干吗?”
……
卢福根说得可能没错:那个小木匠在冯红军家干完活之后已经转移到了马天翔家,我还没忘记父亲讲的他和“一位女邻居”在我家大床上睡觉的那个茬呢!这个“女邻居”难道就是马天翔他妈?我曾在我家初见白晓莹的一瞬间怀疑是她,但看我爹将她奉为“坐上宾”的那个暧昧的态度,早已经将她排除掉了。难道真是马天翔他妈吗?在小木匠去她家干活之前便已在我家先搞上了?这时,我还不懂得“拔火罐”的伟大意义——也就是什么关系的男女才会在床上“拔”来“拔”去,所以还不敢肯定……
还有一点可以证明:卢福根说得可能没错,那就是马天翔他爸——马大夫这阵子刚好不在家,作为地质队里惟一的医生,他是很少到野外去工作的,只是因为业务水平太低,老给人看不好病,被单位派到医学院进修学习去了。
那只母猫夜夜在叫,把自个活脱脱地叫成了一只猫头鹰,非要叫出点事来不可似的……
春天还未过完,果然也就出了事。
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的我们这几个小学生刚一走进家属院的大门,就看到那个眉清目秀长相也很江南的小木匠赤裸着一根根排骨毕露的上身在前头猛跑、夺路而逃,后面追着戴眼镜的马大夫,他手里提着一把打家具用的斧子……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我和卢福根却看得哈哈大笑。卢福根笑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为什么而笑——我他妈的就是幸灾乐祸!我打心底里就是希望看见刁卫国他妈、马天翔他妈还有冯红军他妈这三个特有道德优越感的“正经女人”当众出丑!刁卫国他妈已经用地震初发之夜有失体统的疯狂裸奔出过了一回丑,现在该轮到马天翔他妈了,我其实最想看到的是冯红军他妈这个永远正确的“教师脸”出丑——本来,我是特别盼望是她和这个小木匠有一腿的……
马大夫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并劈着小木匠,小木匠也就此消失了,连那些“吃饭的家当”——打家具的工具都没敢回来拿。马家吵吵闹闹了两三天之后也就平静了下来,从此,马天翔他妈也像刁卫国他妈似的老实了,院子里头再也很少听到这个卖菜的叽叽喳喳说三道四的声音……
因为这件事,卢福根在日后整治马天翔时找到了一个新办法,前者只需要冲着后者喊上一声:“小木匠!拔火罐!”后者就一下子蔫掉了——这可视为前者对后者曾冲他喊过“你爸偷看女澡堂”的一种公平合理的报复。
入夏以后,人们在口头谈论最多的竟是两部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和《桥》。
这一定和我们的“英明领袖华主席”对这个老牌的“修正主义国家”的出访有关、和一只手永远戴着一只黑皮手套的铁托总统对我国的访问、以及中南两国关系的迅速回暖有关。那两部二战题材的电影正是作为南斯拉夫电影周的展映影片在我国八大城市的电影院中放映的,西安自然也包括在内,由于放映时间短,群众热情高,票子很难搞,我们小孩基本没份,但好在电视台很快就播放了这两部电影。
播放《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当晚,我们家属院的这帮孩子早早就跑到单位的电视房去占座位,掌管电视的大人很明智,预感到这天晚上来看电视的人会多得爆棚,就提前把电视机架到外头了,在我们这些提前到来的热情的小孩帮助之下,将电视室中的一大堆折叠椅一一摆放在外,我们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头两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