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久,那是父亲从北京载誉归来以后,等待着他的是一场接一场的报告会以及鲜花、掌声、记者采访,一位《西安日报》的记者在追踪采访他一段时间之后写出了一篇《踏遍万水千山》的通讯来,详细描述了父亲十多年来艰苦卓绝而富有成效的野外工作,里面甚至还写到了我,说他为了祖国的科技事业拼命工作而顾不上照顾他的儿子,搞得我这个没妈的孩子又像没有爸似的,将我写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小可怜儿,就好像我整天价躲在家里抹眼泪似的……写我的那段煽情之极,竟把“小谢阿姨”给感动哭了,从而更觉得父亲的平凡而伟大,她把美丽青春献给这个男人是献对了!这份报纸不知怎么让牛老师给读到了,并且还读明白了,又占用了一堂语文课,给全班读了一遍,读得我满脸发烧,比犯了错误挨批时还难受。在同学们眼里,我的父亲是一个陈景润式的时代英雄,但我这个做儿子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以为之骄傲的——而且正好相反,这篇报道把我那可怜兮兮的身世景况暴露无遗,让身边的同学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虽然不尽是同情),让我十分恼火!
我厌恶同情,打小就厌恶!
所以在此课后,当牛老师让我给父亲带个口信:希望父亲能够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为我们全班或者全年级、全校师生做一场报告,我干脆不予转达。牛老师再度问起时,我便随口撒了一个谎,说父亲“工作忙,没时间”。
父亲的春天还在延续着。
“小谢阿姨”选择在这时向其在省委机关里担任领导工作的父母汇报了她跟父亲的“恋爱关系”,真是选准了时候。于是乎,这老两口隆重召见了我爸,见罢十分满意,并以家宴款待,随后还驱车专程到家里来看过一次,声称是专门来看我的,这才正式表明了他们赞同的态度,老太太还对她的宝贝女儿说:“年纪大点好,知道心疼人,有孩子就有责任心。”在此二老的提醒之下,父亲和“小谢阿姨”已把结婚一事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诚如郭老以其诗人般的激情所宣告的:“这是科学的春天”。曾被叫做“臭老九”的知识分子们明显受到了国家的重视,父亲所在的这个地质队已经换了一块牌子而改叫“地质研究所”,成为一个名副其实名正言顺的科研单位,这些地质工作者们作为科研人员的身份也被确定下来。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国家重又恢复了技术职称的评定制度,父亲凭借其出色的工作成绩成为单位中头一批也是最大的一个受惠者,被破格评定为研究员,公布之日,他竟热泪盈眶,感慨万千,他说:当年上大学时他的理想就是想成为一名教授,这是一朝实现了他被文革打碎的教授梦。虽然不长出野外,但工作也很出色的陈晓洁他妈被评定为副研究员,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文革前的那几届大学毕业生)大多被评为助理研究员这个中级职称……这段时间,父亲和“小谢阿姨”老是在谈论职称的事情,我对此话题自然是毫无兴趣可言,听着这些绕口的名目就很觉枯燥乏味,我在这里之所以要提及此事——是此事在这些大人中间所造成的巨大冲击以及由此引发的一大事件,是绝不乏味的……
又是父亲不在家的日子——但此时正逢人生第二春的他,既不是去了野外,又不是去出长差,从北京开过全国科学大会回来,他变成了一个大忙人,老有短期的出差,去向已经变成了大城市,还老是飞来飞去的……
这天下午,“小谢阿姨”一下班就来到我家,一进家就去厨房做饭,这时候,有人进来了,直奔我所在的外屋,手中还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水饺……这一幕叫人温暖的景象我该熟悉,但在当时却吃了一惊:抬头望那来者,见是此前从未上过我家门的刁卫国他妈!我望着她有点发傻:她在最该给我送饭的时候都没来给我送过饭,怎么这时候想到要给我送饺子来了?现如今,家属院里谁都知道:父亲咸鱼翻生地成了单位里的大红人,已不出长差不去野外了,我们家里还有个美丽贤惠的“小谢阿姨”在给我做饭,根本用不着给我送饭了,也就没人给我送来了,而她为什么却在这时出现了……
“索索,你跟我们家卫国是怎么了?”放下饺子,她才说话,“我让他给你端盘饺子他都不肯来,还冲我直发脾气,你们是不是在学校里闹别扭了?”
我觉得她这是在明知故问,就没支声。
“你们小时候不是挺好的嘛!整天在一起玩,还一块踢球……”她继续说,“从今往后,索索大人大量,你多找我们家卫国去玩吧!还像从前那样做朋友……”
我觉得没有必要,毫无必要,仍不吭气。
“快趁热吃吧!你还没吃过阿姨做的饭呢,看看味道咋样?家里有醋吧?自己弄个醋碟来……”
我总算是习惯性地说出了一句:“谢谢……阿姨!”
然后,她就走了,走出我家门口的时候,脚下不稳,她还身子打闪地晃了那么一下……她的突然出现,无故送来这么一盘饺子,让我觉得怪怪的!
估计是有点怕羞,不想在我家里碰上本单位的同事,厨房里的炒菜声已经停了,“小谢阿姨”也没出来见这位“不素之客”。
那盘饺子我吃了两个,一点都不觉得好吃;“小谢阿姨”也尝了一个,并一言以蔽之:盐搁多了!
我记得准准的:就在第二天的下午,我们放学之后回到院子,因为我和陈晓洁、蔡铃莉是同一个学习小组的(刁卫国、马天翔、冯红军组成了另一个小组),她俩准备先上一趟厕所,再到我家来跟我一起做作业,我便先朝我家走去,还没有走到的时候,就听到身后传来她们两个哭爹喊娘的惊叫声:
“死人啦!死人啦!”
“刁……刁卫国!你……你妈……吊死了!”
卢福根不在,我就算这堆孩子里头最胆大的了,在两位小女生的指引下,我鼓起勇气走进了女厕所,看见的一幕让我目瞪口呆:刁卫国他妈被挂在一面墙上,头是耷拉着的,头发是散乱的,脸是惨白的,眼睛是闭着的,舌头是伸出来的,挣扎中蹬脱掉的一双方口皮鞋和一个小木板凳就在厕所的地面上,只穿着肉色丝袜的双脚距离地面很近,乍一看,还以为她是站在那里……
胆小鬼就是胆小鬼,刁卫国竟然吓得不敢进来!
我们把大人找来了……
两个大人把挂在墙上的女人取下来,发现她是用一根很细但却非常结实的麻绳把自己给吊死的!
事后,听大人们议论说,都是评定职称这事儿给闹的!刁卫国他妈因为在工作上无所作为毫无成绩,连助理研究员这个中级职称也没有评上,她情绪不对头已经有些日子了。
刁卫国他妈的自杀,对我的刺激不小,在院子里激起一时的议论纷纷和窃窃私语之后,让我下咽并且消化了好多年……
父亲在当时所取得的那些荣誉(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是他用十多年来的埋头苦干换来的——诚如报上的那篇通讯中所说:他是“踏遍万水千山”,我这“没妈的孩子又像没了爸似的”,见证的不正是这一点吗?可是这个刁卫国的妈呢?她不过是另一个极端上的典型罢了:整天价在家里头呆着,相夫教子,业务荒疏,只是上一个时代“重在家庭出身、重在政治表现”的旧标准能够确保她的心理平衡甚至心理优越:她是贫下中农的女儿外加共产党员——而当这个旧的标准在一夜之间被打破,当一个新的更加公平合理的规章制度被建立起来,她就受不了了,要以死抗议以死抗争,还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又脏又臭的露天公厕作为最后的归宿,她是在冲谁发狠?又是在恶心谁呢?她在自杀前,在自己家中的一个抽屉里留下了一纸遗书,这个女人在遗书写道:“我这辈子,上对得起爹娘,中对得起丈夫,下对得起孩子”——就是不提她有什么对不起的,还说“我是遭到了小人的陷害和打击报复”……
我们从单位上搬到家属院来之后,因为住得近了成了邻居,刁卫国他妈才开始给我留下一点印象——她留给我的最初印象是一个喜欢拨是弄非说三道四的长舌妇,那次地震初发当夜的裸奔事件让她从此闭住了嘴,变得沉默起来——这说明这个妇人的心理还是比较脆弱的,当众展览了一下身体就连性格都改变了,那次事件发生之后,她是否想到过自杀呢?没准儿也曾想到过,如果她再脆弱一点,那次就可能把自己给解决了,她不就成了现代社会中十分稀有罕见的“贞洁烈女”了吗?一颗脆弱的太脆弱的妇人之心,最终要了她命的不是贞操而是职称,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她在自杀的前一天曾给我端过一盘水饺的事,除了“小谢阿姨”约略有知,我再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说了别人大概也不会相信:这个女人在自杀前夕,曾和一个小孩有过这样一番接触。而我在此事上体会到了:人之将死,其行也善。在此之前,我在我的老师苏老太太那儿体会到的是一份到死也不原谅的决绝。两者之间的区别或许仅仅在于:一个是决意赴死,一个是不知死期将至。那是这个女人为她的亲人所做的最后一顿晚餐,她为自己素来对得起的丈夫和儿子包了一顿饺子(因为心不在焉而搁多了盐?),她忽然想到在这个她将要离去的不公平的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她有那么一丁点对不起,有一件原本该做的好事她在当年意识到了但却没有做,她由此想到了隔壁的我……
是不是这样的呢?死去的人是不会回答这一切的。
回到那个春天,接下来所发生的是:单位派人将刁卫国他妈的遗体送到了火葬厂,并择日在火葬厂开了一个追悼会,然后火化。父亲出差在外,“小谢阿姨”去参加了,回来之后告诉我:在追悼会上看见了这天没有到校上课的刁卫国,说他站在他妈的遗体旁哭得很伤心。
父亲在守身如玉地等待了多年之后,确实为自己等来了一个不光美丽而且善良的女人,从火葬厂回来的路上,“小谢阿姨”就在肉食店买了二斤猪肉,回来就系上围裙开始动手包饺子,下出来就让我给隔壁送过去,用的还是死者送饺子来时端过来的那个盘子!我去了才发现:那父子二人确实还没做饭吃呢!都坐在那里发呆,像是习惯性地还在等待着家中的女人来做。我把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朝桌上一放,啥话也没说,就跑出来了。
现在,老跟我尿不到一个壶里的刁卫国,这回总算是跟我有了一点共同之处:都没妈了!
我意识到了,他大概也意识到了。
两天以后,放学时分,刁卫国从身后追上了我,叫我:“索索!”——他很久没有叫过我的小名了,让我听着怪别扭的,只见他带着一脸少见的真诚说:“咱们踢场球吧!”
于是,我们几个(包括两名女生)发小就在家属院的空地上踢了一场球,那幕情景和踢球时的那份快乐就像是回到了纯洁无邪的小时候。
这年学校的春运会比往年晚,都到五月了才开。
和往年相同的一点是:虽说我们班失去了除我之外的另外一大主力——卢福根这个“跳蚤”(人家现在已经跃上蓝天了),但还是在各个单项上取得了不少好名次,最终仍然获得年级团体总分的冠军。现在的牛老师和死去的苏老太太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却有着一大相同点——那就是都很注重集体荣誉,遇到活动喜欢奋勇争先,可是这一次,面对如此之好的成绩他却不怎么开心似的。
春运会上也有教工组的比赛,牛老师报名的一万米长跑是最后一天的最后一项,我班同学憋足了劲给他加油。发令抢一响,他就一马当先地向前冲,领跑于大部队,博得我们一片欢呼,可是领跑了两圈就渐渐慢了下来,被一个又一个的人所超越,他却越来越慢,落在了最后一名,在其他人都到达终点之后,他还在独自跑着,在我班同学的加油声中,到达终点后,还不停下来,继续向前跑,最后,还是那个但凡遇到集体活动就必然活跃的音乐老师跑上前去,将他搀扶下来……
我感觉牛老师的这番表演,像在跟谁赌气!
等运动会开完,他已在教师办公室中休息过来了,回到我们班所在的位置,让大家原地坐着不动,等其他班先走,看来他是要给我们训话了——
他是这么开始的:“同学们,首先祝贺大家在运动会上取得好成绩,我们班年年拿第一,今年又是第一,我祝贺大家!感谢大家的努力!”然后话锋一转:“大家得了第一,我得了倒数第一,但我可以在这里向大家坦白:我是故意跑到最后一名去的!为什么要跑到最后?我就是想用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告诉大家一个道理:对你们来说,在跑道上,在运动场上,得第一和得最后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学习上,在考试中,得第一和得最后却是太不一样的!你学习成绩好就可以上大学,将来得到一份好工作,拥有一个好前途,学习成绩差就什么都没有!听见没有——什么都没有!”最后,他总结道:“同学们!时代在前进,国家要发展,形势不同了,你们只有认清当前的大好形势,好好学习,努力用功,才能够为自己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从今往后,咱们要端正班风,少玩虚的!班集体的荣誉要不要?要!当然要!但我们首先要学习上的,很惭愧!我自己没有能耐没有本事堂堂正正地迈进大学的校门,但我可以在你们中间多教几个大学生出来!越多越好!”
等这番话讲完,牛老师自己已经面红耳赤、青筋暴露、热泪盈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