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公主闯秦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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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吃醋理论——纳侧妃是不行的

其实我总是觉得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比如说今天晚上,三位皇子的礼物若是能用一点巧心思,也不至于招致圣上这样大的怒气和怨气。假如三位皇子的礼物交换一下,大皇子呈给圣上的是颇费了功夫和银子的清倌儿戏曲儿,二皇子呈给圣上的是正正经经的美人竹枝舞,而三皇子呈给圣上的则是一副很下了心思和耐性的梅图,那必然就能使得圣心大悦。

然而皇室宗族里最有特点的一点就是内讧第一,亲情第二。没有办法。据说这四人小的时候还在读书那会儿便结下了梁子,到现在相处都是一般,表面上裹了蜜一样的和睦,心里面却是挂了霜一样的寒凉。

姐姐苏姿曾道:“幸亏咱们苏国没有这传统,就苏启一个男儿,不想当太子也得当太子。”

苏启道:“你说得好像我多那啥似的……”

我道:“那万一哥哥一个不小心,摔断了腿什么的,那我们未来的皇帝不就是个跛子了?”

苏启道:“啊呸呸呸。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我闲闲道:“谁让你又让我帮你抄经书?”

苏启怒道:“有能耐你别求我给你那个玉佩!”

我身后跟着阿寂,两人绕着偌大的御花园走了半晌,眼看着离宴会的地方越来越远,阿寂道:“公主,时间够久了,你该回去了。”

所以说,有一个太尽责的下属有时候也不好。我道:“你就不能不提那个地方……”

阿寂道:“那奴才闭嘴,公主请慢慢逛。”

“……”我有气无力挥挥手,“行,回去,我这就回去。”

阿寂又道:“公主不逛了吗?”

我道:“花园里蚊子太多,就不打扰它们清净了……”

然而我在回去的时候被不远处的两人阻住了路。一对明明暗暗的人影或窈窕或玉立地站在小亭子里,一个高高瘦瘦,一个娇娇弱弱,一个身着蓝袍,一个身着黄衫,客观来讲,那对剪影其实很是般配。

只是再般配我身为太子妃也不能说般配,因为那男子在我注目过去的一瞬很巧就转过了脸来,让躲在树丛后的我看清楚后愣了一下,本想夸一夸那人风神俊秀清雅出尘的,看到是秦敛之后又把所有的话堪堪咽了下去。

然后还没等我琢磨出自己此刻该有的反应,我就看到那个长得挺漂亮的少女很快就扑到了秦敛的怀里,嗲嗲的少女声音回荡在四周的空气里:“秦哥哥……”

说实话,我真的分不清她喊的究竟是“秦哥哥”还是“情哥哥”,但是姓秦的皇子有四个,她若是都喊作“秦哥哥”,岂不是每一声都要有四个人应和?可若是情哥哥,似乎也不怎样妥当,好像我来南朝这样久,除了听说他花心风流之外,也没听说他有个情深似海的小青梅呀。

秦敛在说话,然而声音不比少女大,我听不到。只看到他颇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唇角还有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两人的影子纠缠在一起,瞧着挺紧密。我用食指一下一下地戳着自己的脸颊,无意识道:“阿寂,你说现在我该做些什么呢?”

阿寂很快出了声,却不是回答我的:“三皇子殿下。”

我回头一看,果然是秦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脸上挂着一撮儿笑,代替阿寂回答我:“你现在就该冲上去,对那个赵家小姐申之以孝悌之义,让她死了嫁给秦敛的心。”

我道:“三皇子殿下,你现在不是应该已经……”

“应该回去抄五经了是么?”秦楚的扇子摇了摇,冲我弯着一双桃花眼道,“那个不急嘛。话说,太子妃殿下,你就不想知道那边那个小姑娘是谁么?”

我道:“是谁?”

秦楚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摇头晃脑了两下,慢吞吞总算开了半张口,目光却突然定在了阿寂的侧脸上,嘴巴和眼睛都不动了。

好一会儿他又转了个角度,弯下腰把阿寂的正脸仔细瞧了瞧,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发出声:“你这个婢女长得好漂亮……”

阿寂一直冷着一张脸不动,我道:“三皇子殿下?”

“啊……”

我继续道:“三皇子殿下。”

秦楚的眼睛还是粘在阿寂的身上不肯拔下来:“啊……”

我清了清嗓子,道:“陛,下,驾,到。”

“啊!儿臣叩见……”秦楚弯腰到一半,终于醒过神来,一脸怒容地瞪着同样一脸怒容的我,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熙儿一直都这样,平时对我比对三哥还过分。”我还没说话,身后就又冒出来一个清淡的嗓音。我被这从未被喊过的“熙儿”两个字肉麻得肩膀颤了颤,很快就有一个阴影阻挡了我身后的光线,我的腰从后面被人搂住,秦敛用前所未有的亲昵劲儿点了点我的鼻尖,笑得就像是朗月入怀,扭头对秦楚道:“让三哥看笑话了。”

秦楚又“啊”了一声,摆摆手根本无暇顾及我俩,指着阿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寂低着头不卑不亢道:“奴才叫阿寂。”

“连声音也好听。”秦楚颇有花花公子范儿地叹息了一声,敲了敲扇柄,又对阿寂用极其温柔的口吻道,“你跟我去康王府,我保你一辈子都衣食无忧备受宠爱,你意下如何?”

我被秦敛握住了双手,还被秦敛压制了双腿,不能打他也不能踢这个花名在外的三皇子殿下,只能狠狠瞪着他。然后就听阿寂无波无澜道:“奴才一切都听凭公主安排。”

我盯着秦敛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语含威胁道:“我都听凭太子殿下的安排。”

我在暗地里拿手指甲狠狠掐着秦敛的手掌心,让他终于瞅了我一眼,我瞪大眼望着他,努力用眼神表达出“你敢把阿寂送出去我今晚就敢在你的酒里下鸩毒”的意思,幸而秦敛万般不好,也终于是个爱惜生命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转头对秦楚笑意宴宴道:“阿寂是熙儿的眼珠子,你挖了她的宝贝,她不会跟你拼命,却会跟我撒泼。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些招数三哥想必都很熟悉。真要闹起来,可真是会生生要了人命。”

我:“……”

秦楚哈哈笑了两声,眼珠还是恋恋不舍地粘在阿寂身上,道:“说得这么严重,我可没干过强抢民女的事。既然这样,那就以后再说吧,我先回府了。”

等秦楚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我们的视线之后,我立刻狠狠瞪着秦敛道:“你才撒泼!你从早到晚每时每刻都在撒泼!”

秦敛则淡淡道:“你刚不是说你要更衣么,倒是跑到御花园来了。”

他张嘴一说,我的气焰顿时就被打消了一半。但我很快又想到了刚刚那个和他还蛮亲密的小姑娘,于是道:“你还说我呢,你跑出来又为了什么?”

秦敛瞥我一眼,屈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寻你来了。”

他弹得不是很重,但吓了我一跳。我仰着脸,努力用睥睨的眼神表达出一种精神上的居高临下压倒他,道:“不对吧,刚刚我好像看到一个小姑娘和你待在一起……”

秦敛微微低下头,好笑地瞧着我:“小姑娘?这宴会上还有比你更小的姑娘么。”

我肃容道:“你不要转移话题。”

“想审问我?”秦敛垂眸瞧着我,里面渗出一点笑意,“你说你看到了小姑娘,然后呢?”

“她还叫你情哥哥呢。”

秦敛打断我的话:“那是秦不是情,下次你的耳朵听得清楚一点。”

我道:“好吧,那她为什么叫你秦哥哥不叫你敛哥哥呢?或者就叫哥哥就好了呀。”

“赵佑仪又不是我的亲妹妹,怎么能叫哥哥。”秦敛的脸色变得有点儿阴,“还有,你觉得敛哥哥好听么?”

我想了想道:“也不是特别难听……”

秦敛突然掐住我的腰,并且捻起了我的下巴,然后他的那张面孔在我眼前蓦然放大,似笑非笑,眼尾挑起来,道:“那熙儿叫一声来听听?”

我被他这句话生生抖出一身的鸡皮疙瘩,结结巴巴道:“这就算,算了吧……”

他无法预测的恶劣兴致看起来又不知怎么被激起来了,我努力想从他的爪子下撤走,挣扎道:“阿寂还在……”

“你那婢女可比你识眼色多了。”秦敛嗤了一声终于大发慈悲放开我,我立即回头看,发现果然刚刚阿寂站的地方没了人影。再把头转回去,秦敛还在颇有研究精神地瞧着我。

我给他瞧得心里发毛,于是道:“我们还是回到宴会上去吧……”

“宴会早就散了。”秦敛随口道,捏了捏袖口还是瞧着我,过了一会儿忽然淡淡露出一个笑容,像是在自言自语,“果然还是在半明半暗的地方更好看些。”

我淡定道:“多谢太子殿下的夸奖。”

“一点都不带谦虚的。”秦敛拧了拧我的耳垂,拖着我的手腕开始迈步子,道,“回东宫罢。”

等回到东宫躺到床上,秦敛靠着床看书,我缩在床角看帐顶的时候才想起来关于那个亭台楼阁里的小姑娘的事,秦敛除了告诉了我一个名字叫赵佑仪以外什么都没透露。而一般来讲,对于男子故意戴了面纱半遮半掩之意图,苏姿的倾向是多问多错,理由是对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男女相处就是弹簧的关系,压制得狠了只会招致更大的反弹;而苏启的建议则是务必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理由是男人的劣根性乃是自然残留的本能,男女相处的确是弹簧的关系,只不过是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的关系。

我很同意苏启的观点,并且认为他身为太子有这样愿意为女子伸张正义的思想,实在称得上是一位难能可贵亘古未有的英明储君。但我又觉得他的想法实在是太过进步,进步到有点像是海市蜃楼,只可远观,难能近玩。理论老是在人最期待的时候不符合现实真相,对于秦敛这样无法用常理来推断的人,你就得再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别说我不敢打破沙锅,我连敲一下都不敢。目前全天下敢于当面质问他的人就只一个,他的父皇而已。

但是这些事想多了比较容易打伤人的自信心,于是我索性闭眼睡觉。只是屋子里的光有些亮,我翻了个身还是觉得亮,于是拽了拽秦敛的袖子,很是有礼貌地道:“太子殿下……”

秦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我又接着诚恳道:“你今天累了一天了,早点儿休息吧?”

他抬起眼皮瞧我一眼,不冷不热道:“你今天晚上在御花园逛了一圈儿,没被鬼附身罢?怎么突然这么会体贴人了?”

我理直气壮道:“我一直都很体贴人的好不好。”

他又瞧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一声,然后把书扔到一边,把烛光熄灭,跟我一块儿躺下来。他从身后抱住我,手在我的小腹上力道很轻地揉捏,悠悠道:“以后再跟我玩绕的,就一天一次。”

我觉得实在有些委屈,明明他的手段比我绕多了,现在反倒开始批评我。并且他就算没有一天一次,但是半月来总的次数加起来再除以十五,算一算其实也和一天一次差不了多少了。

但我在秦敛手底下早就成了条难能翻身的鱼,对于他这样颠倒黑白的做法除了睁只眼闭着眼,就只能是把两眼都闭上。但秦敛对我的沉默仍旧不满意,捏住我小腹的手突然一掐,我立刻“呀”出了声。

秦敛道:“你确定今晚没话问我了?你问不完睡得着觉么?”

“应该能,睡得着吧……”我话音还没落又被秦敛掐了一下,我很快重重喘了一口气,然后就听到秦敛在身后低低地笑,他看来心情还不错,大晚上还乐意逗弄我,并且语气还很是轻松愉快地道:“还不说?”

我咬了咬牙,再次在心中道了一声“无耻之集大成者”,再次告诫自己是大度善良的好姑娘,然后道:“太子殿下,你会娶那个赵佑仪么?”

秦敛不答,却反问道:“你觉得我应该娶她么?”

我想了片刻,认真道:“按理讲呢,你目前是不应该娶她的。”

秦敛揉捏我的力道终于撤走了,我刚刚舒了一口气,就听到他道:“哦?为什么?”

我实事求是道:“从国家关系上,我和你刚刚成婚半个月,你就要纳侧妃,那对南朝和苏国关系的影响是大大不利的。”

“还有么?”

我一五一十地接着道:“还有,如果你需要依靠联姻来巩固人心呢,也需要考虑清楚究竟要不要娶她。我瞧着今晚这位赵家小姐的华服不是最美丽的,而你一共就只能再纳三位侧妃,如果赵佑仪家中势力不大得力的话,那你就还只剩下纳两位侧妃,也就是只能跟两家来政治联姻了。娶了另外两家势力大的女子,那这位赵小姐势必会受些气。所以你如果不是很喜欢人家,那还是不要娶她了吧。”

秦敛静静听我说完,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想得倒是远。”

我一本正经道:“殿下过誉了,这是我身为太子妃的责任。”

秦敛接着不温不火道:“这么早你就肯定我会娶满了四位妃子?你自己倒是不怕自己受其他侧妃的气。”

我心想谁再给我受气也不会如你给我的更多了。不过这些话肯定不能说出来,于是我继续在心中搜索着适合此刻说的话,然而秦敛没等我说话便自己又道:“我还不至于沦落到用联姻来巩固地位的地步。行了,睡觉罢。”

他说完以后把我搂得更紧了,下巴搁在我的肩窝里,尖尖的骨头硌着一点也不舒服。我在黑暗里望了望天花板,看吧,就连睡觉这种事秦敛也要下一遍命令,并且睡觉姿势他也要独断地自己规定。由此可见,这样的男子远远看着便好了,真的相处起来可实在是太难忍受了。所以单从这一点来说,那个赵佑仪也还是不要嫁给他了。嫁过来她肯定是会后悔的。

一日清晨我被窗外一声凄厉的鸟叫惊醒。一下子坐起来才发现天已经大亮。第一瞬间的直觉就是这个时候我养的那只八哥本该早就狗捉老鼠一样得学鸡打鸣了,为何今天突然就休息了。第二瞬间的反应才是刚刚那声惨绝人寰的鸟叫,心里一凛,该不会就是那只八哥的吧?

我立刻往床下爬,结果被一条腿绊住。然后我才发现今天早晨反常的不止一只鸟,还有一个人。秦敛这个时候竟然跟我一样还歪在床上,只着了一件中衣,漆墨一样的头发披散开,手里还很像样子地拿了一本书在看,察觉到我不安分地想下床,支起腿挡住我的去路,略略掀了眼皮看我一眼,道:“好好的又怎么了?”

“你有没有听到八哥在叫?”

秦敛把我捞回去,重新塞回被子里,道:“没有。”

我挺怀疑地瞧了他一眼,余光瞥到他随便摊开在床上的书页,上面的内容竟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小型地图,仅在页脚处寥寥附了几个字——穆国东境。

身为南朝储君,好端端突然注意起他国边界,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这样的书他不在书房好好研究,却要拿到卧房来靠在床上看,且被随手和我的几本历史话本堆叠在一处,如果这本书有感情的话,也不晓得会不会觉得秦敛侮辱了它的尊严。

我瞧了瞧那本书,一时忘了我爬起床的目的,问道:“你要攻打穆国了?”

秦敛“嗯”了一声,指着那上面一处标记城镇的地方,道:“听说穆国的丝绸数这里最不错,等我去了,可以给你带几匹回来。”

我道:“你攻打穆国才不是为了它家的丝绸吧?”

秦敛道:“这个时候你应该问的问题,难道不是我刚大婚怎么就要出征了么。”

我“啊”了一声,很快改口道:“那你什么时候出征呢?”

秦敛皮笑肉不笑地瞧我一眼,道:“听着你倒是很希望我出征似的?”

我干干笑了两声,道:“哪里哪里。我每天见着你的时候都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是见不着的时候呢。”

说完我迅速躲开他,迅速蹬上鞋子,迅速跑离了床边,道:“我去看看那只八哥。”

八哥的情况果然很糟糕。一边翅膀上的羽毛秃了一半,还有两三片脏兮兮地在地上。八哥见着我,颇沧桑颇委屈地叫唤了一声,然后就缩着脑袋蜷成一团不动了。

我对这情状的感受里惊讶的成分比较大。因为这只八哥平素脾气十分彪悍,盛气凌鸟目中无人,假如这世间真有斗八哥比赛的话,我很怀疑这只鸟状元也许拿不了,但榜眼或者探花还是没有问题的。

很快阿寂上前解释:“刚刚不知从哪里来了只猫,所以……”

我懂了。估计那几片羽毛还是被猫从八哥身上生生拿嘴扯下来的。这个就是典型的孙悟空遇见如来佛,被链子锁住的八哥不如猫。然后我就很富有联想能力地想到了我和秦敛的关系。顿时就和八哥鸟生出了一种惺惺惜惺惺的同情感。

我轻轻摸了摸八哥鸟尚且完好的脑袋,又听到一声凄凄惨惨的叫唤。我被不怎么动听的声音刺激得颤了颤,转头对阿寂道:“阿寂,你说,猫不会飞,为什么还喜欢吃鸟呢?而且猫还怕水,为什么还特喜欢吃鱼呢?”

阿寂道:“奴才不知道。”

这个问题以前我也问过苏启。当时苏启用一种很具有哲学家的口吻对我语重心长道:“因为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

苏启的这句话实在很有总结意义。就比如说现在的南朝,明明边疆已经足够辽阔,但除了不招惹实力相当的苏国之外,南朝对待周遭其他国家,都是拿出和猫对待八哥鸟一样的态度的。

然而我实在无法理解南朝收服穆国会有什么用,就如同我当初无法理解父皇坚持攻打未国,攻下未国后养兵一年,又坚持攻打盛国一样。

但是这样扩张边疆的方式,在父皇和秦敛的眼中,却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苏启不但觉得这样很正常,还会这样讲:“你说我攻打未国不对。但是未国东接南朝,北邻苏国。每年都要向两国进贡数多贡品,以求得夹缝的生存。如果未国灭亡,百姓归入苏国,那百姓就不会再受纳贡之苦,还可以在大国底下受到比较和平和安定的待遇。亡了一个皇室,救了一个国家,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啊。”

这样的理论我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然而细究起来又找不出错误。我一连想了三天仍旧没有想到可以驳倒苏启的话,最后只好作罢。

而秦敛,大概也是同样居高临下的心态。也许在秦敛和苏启的眼中,那些小国的皇室和本国的臣子并没有什么分别,而收服与不收服,什么时候收服,用什么形式收服,也只是政治上的一场游戏,完全取决于国君一时的喜好所在。

传说秦敛曾周游列国,并且懂得许多地方的方言。然而当我昨晚提及此事的时候,他的回答却是“没什么好说的”。

这摆明了就是在敷衍人。我初来南朝的时候就遇到了许多可以说的事,比如说南朝的吃食,南朝的说话方式,南朝的衣服妆容,南朝的房屋建筑等等,都和苏国那边很不相同。而最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宫中礼仪一如既往的繁多冗杂,以及身为太子殿下的秦敛,和我那同为太子殿下的哥哥苏启一样的阴险狡诈。

我在苏国的时候,大半时间并没有住在宫中。因小时候就被太医们说病症太复杂,需要静养,而静养需要讲究的东西又太多,所以四处挑剔了之后,最终把我安置在了皇城西郊的一处院落里。

我离开皇宫时不过五岁,每日见到最多的人是阿寂和太医。除去开始那些天哭闹惶恐之外,后来就慢慢觉得适应了。因为我待在哪里似乎都是一样的,因为一年四季里有三季我都因为生病无法走出屋子,唯一可以外出走动的夏天,我能去的地方也一样有严格的讲究。人多的地方不可以去,潮湿的地方不可以去,暴晒的地方也不可以去。总之那个时候我走过的最远的距离也不过就是绕着院子走了五圈而已。

当然,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别院里个头数我最小,从大门是如何也蒙混不出去的,别院又被保护森严,没有猫洞狗洞可以让我钻,便不得不认命地长年累月呆在屋中喝药。等到我好不容易长到十几岁,个头已经赶上别院里个字最小的婢女,我就开始坐不住了,开始三五不时地想要带着阿寂一起混出去。虽然十次里有八九次要被当场识穿恭恭敬敬地请回屋子里,但好歹还有一次两次是成功的,这一次两次便大大助长了我的信心,有段时间我甚至一天分早中晚三次扮成婢女的样子突袭大门口,如此一来,每隔三五天我至少也可以出门一次。虽然每次都被闻讯赶来的苏启很快捉回去,但好歹我总算迈出了那个小院落,这就足够让我满足了。

当我不得不呆在屋子里的时候,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苏姿和苏启常常来看我。他们来的次数比父皇母后要多许多,尤其是苏启,自从我离了宫,他就少了许多便利和乐趣,更何况宫中约束他的人有许多,不若我这里清闲,是以苏启常常跑来别院以说话为名,行逗弄之实。

而苏姿渐渐到了行将出嫁的年纪,在我极热情的八卦精神之下,我们聊天时十次里至少有五次会提到当世的翩翩少年郎,而这五次里又有至少三次会不可避免地提到秦敛。

北苏启南秦敛。南朝和苏国的两位储君,在各国之间享有的名望一样的高,且高得让他国储君望洋兴叹。而一个人若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有很高的声望,天时地利人和都必定是少不了的。

乱世造英雄。客观来讲,在这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年代,苏启和秦敛的声望其实大部分都是踩在金戈铁马之上建起来的。这两人捏造出兵理由的手段都已经玩得炉火纯青,而用兵之诡谲,三十六计之纯熟,设计人心之计谋,则常常让攻打国不战自败。

偏偏这二位储君还长了一张和阴险不搭边的清俊面庞。以秦敛为例,传说他“皎如玉树临风前”,“盛才美貌,明悟若神”,“言笑伴盎然春意,行走若松下清风”,总之坊间传闻里对两位的容貌描写都已经到了极致,凡是古诗中和文人脑海中可以搜罗到的形容男子品德高尚容貌俊朗的诗句词汇,都可以用来堆叠在两人身上。而以这两位作为男主角写出的话本评书小说传记已经数不胜数,许多待嫁闺中的女子都会派丫鬟去买绘有两人的画扇,一面苏启,一面秦敛;许多想教育自家调皮小子的家长则会派下人去买苏启和秦敛的传记,左手秦敛,右手苏启。

不过鉴于苏启这个人从小惯于欺压我,特别善于把想要的都不择手段拿到手,把不想要的东西就统统推卸在我的身上,所以我即便是看了无数传记小说,也无法对他产生什么所谓敬慕和仰望的感情。然而秦敛不一样。距离就是美,若是单单讲我还在苏国的时候,自从我知晓秦敛这个名字起,自从我知晓秦敛这个名字带来的传奇故事起,我对他的好感就如苏国的郭罗河的河水一般绵延不绝,并且偶尔还会在汛期的时候发个洪水什么的。

那个时候对秦敛的想象和憧憬就像是漫山遍野的春花一样盛茂灿烂,那段不知愁的日子里我常常拽着可以自由走动的苏姿讲有关秦敛的事。为了这样一个心中想象的人物,我硬是在一年里啃下了苏启书房中的一半兵书,只因我单纯觉得这样出色的一个男子,娶的女子总该是特别美丽特别富有才华的。而我就算嫁不了他,就算一辈子都只能在远处仰慕他,就算他一辈子都不会听到我的名字,我也希望可以努力够到我心中想象的那个可以与他匹配的女子的一半风采。

当然,我的这些幻想在见到秦敛的真面目之后,全都像气泡一样破灭的事就不再提了。

不过若是说到穆国,这算得上是一个地理形势很微妙的国家。三面环山,一面耕地,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大概也正因为是这样的优势,新即位的穆国国君才敢于和毗邻的南朝叫板。

然而在我看来,如果他单凭这点就敢和南朝对峙又实在是一件孤勇的事。经过前几年的休养生息政策,如今南朝的兵士多而精,一人一舀水就可以淹没整个穆国都城。这明显是一次兵力悬殊胜负分明的对峙。

所以想来想去就只想到一种可能。那便是穆国曾经和苏国达成了某种协议,让穆国国君以为借苏国的力量可以暂时保全自己。

只不过穆国国君不知道的是,这个协议如今也许已到保质期。苏国公主苏熙嫁给南朝太子秦敛,这才是如今的主流趋势——两国的默契在政治联姻中已经无声达成,其他的任何协议都会变成苍白。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苏国与南朝在一年里都应该相安无事。而穆国此次再向苏国求援,父皇绝对不会同意出兵。

八哥受了惊吓,一整天都没进食。此外还会在眯着眼的时候突然惊醒,颇喑哑惶恐地嘶叫一声。我对此很忧虑,总觉得这样下去对八哥的身体健康很不妙。然而秦敛却很放心,并认为鸟似主人形,有我这样不屈不挠的主人,那么八哥鸟也绝不会一蹶不振,而且或许还可以借此收一收它往日的嚣张气焰。

他这是典型地把驭人之术用来驭鸟。我很不能认同他,并且很愤怒,但是我没有来得及同他理论,因为他很快就换了衣服面圣去了。

傍晚时分下了小雨,因为已是入秋,一场雨水就意味着一场凉意。这种凉意在周围无人的时候更显得有些凄清,我摸了摸八哥的脑袋,指望它能叫出一声来打破沉默,可它一直缩着脖子不理我。过了一会儿倒是阿寂走了过来,低声说:“公主。”

“什么?”

“魂醉已经制好了。”

“知道了。”

秦敛回来的时候没有遮伞,眉毛上沾了细细的剔透的小雨珠。他把蹲在门前玩泥水的我拽起来,打算数落的一刻又住了嘴,然后顿了顿,道:“……哭了?”

我狠狠道:“你才哭了!没看到是老天在下雨啊?”

秦敛淡淡地瞅了我一眼,伸出食指在我的眼角处抹了一下,又用拇指捻了捻,道:“我头一次知道雨水还有温的。”

我道:“除非你不是活的,否则你脸上的雨水也是温的。”

“……”秦敛又道,“眼眶是红的。”

我道:“刚刚刮了阵风,迷眼了……”

秦敛闭闭眼,揉了揉额角,把我塞回屋子里,接着道:“是想家了,还是想出宫了?”

我很诚恳地望着他:“我只不过是一想到你要出征,我就很舍不得……”

秦敛睨我一眼,道:“是么。刚刚不是还说没哭么。”

我:“……”

你说,他一个堂堂南朝太子,为什么就不能在口舌上让那么稍微一丁丁点呢?讨厌,真讨厌。

秦敛听不到我心中的怨念,又道:“我三天之后去穆国。”

我顺口道:“哦……”

秦敛抱着双臂瞧着我,眼神就像是在研究什么新近变异的怪物。我很仔细地回望回去,结果他又开始揉额角:“这个时候你难道不应该……罢了。传晚膳,我饿了。”

因为秦敛即将出行,我得以见到了他那传说中的暗卫。

每个国家的高层人士都养着或多或少的死士,这算是一直以来的传统。而君王和储君因为是重中之重,所以培养出的侍卫就更是慎之又慎。一般都是由自己亲自挑选,采用极惨烈的物竞天择原则,所以最后竞争出来的均是能够以一敌百的高手。又因为这些侍卫通常都隐在暗处,尽量避免被人注意到,所以被称为暗卫。我有一次问苏启:“也就是说,你在哪里,你的暗卫也在哪里了?”

苏启摇了摇扇子道:“那当然。”

我接着问:“那前两天你去青楼,他们也跟着去了?”

苏启摇着的扇子停了停,片刻又很轻快地摇起来,只是风比刚刚大了些,道:“当然。”

“那如果你以后大婚了,是不是侍卫们还要看着你和你未来的妻子一起洞房呢?”

苏启木然望着我:“……”

晚膳过后,秦敛和暗卫中的一名待在书房里讨论了许久,我只看到书房内的人影因烛火的原因映在窗户上,秦敛修长的身影愈显修长。我回到卧房,趴在桌子上数一边屏风上的花朵,又觉得这样实在浪费光阴,索性又爬起来在屋子里耍了一套花拳绣腿。

不一会儿房门被推开,我把拳头挥过去,结果很快被轻轻松松接住,然后就被反剪到我背后,我很快不得不挺起胸膛,拧着眉毛求饶:“疼疼疼……”

秦敛没放开我,反倒是贴得更近,从身后腾出一只手掐住我的腰,淡淡说道:“你今天反常得可以。”

“你先把我放开……”

“不。”他低笑一声,捞起我直接扔到床上,他的意图昭然若揭,我迅速把自己卷进被子里,很是无望地仰脸看着他开口,“那个,你今天都累了一天了,你看……”

他拍拍我的脑袋道:“那你先告诉我,今天又掉眼泪又耍拳的,究竟是为什么?”

我说:“我说了你是不是就不那个了?”

秦敛“唔”了一声:“你只有一次机会,得说实话。”

我努力把眼神和语气演绎得比较诚恳真实些,道:“我就是比较舍不得你……”

然后秦敛道:“那看来我们还是继续吧。”

再然后他果然再也无视我的抗议和求饶,把我翻来覆去地折腾。半途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有气无力,趴在床上在心中哀嚎不已。秦敛低身把我嘴里的被子拔出来,道:“疼就叫出来。”

我若是出声,绝对符合了他的恶趣味。这位殿下这段时间一直威逼利诱哄我喊出声,并且成功几率基本在五成以上。但是现在我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回过头可怜汪汪地望着他说:“我叫出来你能快点吗?”

秦敛道:“不能。”

于是我又把被子咬得更紧了。

秦敛:“……”

次日上午秦敛不在,倒是有稀客到访。当朝三皇子殿下无事不登三宝殿,到了以后眼珠就一直围着阿寂打转。我能看出阿寂站在后面颇为隐忍,因为她的手指交握缩进了袖子里,我琢磨着如果不是顾忌着秦楚的身份地位,大概她袖子里的白练早就已经飞了出去。

但是秦楚明显没瞧见。他今天穿得很得体,玉冠简约而不简单,头发长而顺地贴着脊背滑下去,宝蓝色的衣服,腰间的玉佩和拇指上的玉扳指同为羊脂色,双手捏着茶盏,姿态很有一点皇家的风范。

而其实或者可以这样说,南朝四位皇子任何一人穿成这个模样,都会有一点皇家的风范。四位皇子明显都对父母的面貌很好地做到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即便穿着寻常衣服,任何一个站在人群里也都是很打眼的。

只可惜相貌由天定,气质却是后天生。秦楚对自己的狼子野心毫不掩饰,很好地把那点衣服衬出来的皇家风范给抹没了。他脸上笑容的意思太直白了,大概恨不得一人一肘敲晕了我和阿寂,然后直接把后者扛回康王府。

我很忧虑地看了他一眼,但秦楚明显没空理会我的眼色。摸了摸下巴,话是说给我听,眼睛却还是盯着阿寂的,悠然道:“太子妃殿下,我知道阿寂姑娘跟着你千里迢迢从苏国一起过来,你俩待在一起很久了,很有感情,分开的话很不容易。但是我这还是头一回如此倾心一个姑娘,我这些天满脑子都是阿寂姑娘的音容笑貌,早也想晚也想,上朝的时候都在想。浅笑倩兮,美目盼兮,你看,阿寂姑娘让我失眠得黑眼圈都出来了。如果我说我愿意为了这么一棵树放弃一整片森林,从此康王府就是她的,你能把阿寂让给我不?”

我炯炯有神地望着他,很想问问他是从哪里看到了阿寂浅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我活了十七年,都还没见过阿寂露齿笑过一回。所以以此推断,秦楚这样子形容阿寂,如果不是说谎了,那就是做梦了,如果不是做梦了,那就是青天白日里无故见了鬼了。

不过若是说秦楚真的肯为了阿寂放弃一片小树林,我是很难相信的。这一点在苏启的身上可以找到很好的参考例子。当初他和他的初恋连卿卿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曾信誓旦旦地海誓山盟,说什么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天荒地和才敢与君绝。然而在半年后,苏国尚且风调雨顺的时候,两个人就分手了。然后又过了三年,我有一次在苏国都城最热闹的一条街上遇到了一个与连卿卿长相酷似的女子,拽着对苏启道:“啊,那边那个姐姐,你看长得像不像连卿卿?”

苏启眯着眼睛瞧了瞧,道:“长得是挺漂亮的……但是谁是连卿卿?”

我:“……”

综合上述,我于是道:“三皇子殿下,关于这件事情呢,我们再商量一下。你看……”

秦楚摆摆手,手背撑着下巴道:“哪有那么多商量的事呢?我在这里再明白地申明一下我的思想,我很情愿吊死在阿寂这么一棵玉兰树上,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辞。凡是我有的,婚约之后都和阿寂平分。我的话说到这份上了,阿寂,你的意思呢?”

我立刻转眼去看阿寂。阿寂抬起眼皮,用一贯的恭敬又冷淡的神色道:“奴才认为,三皇子殿下理应替圣上分担政事。奴才这棵歪脖子树枝疏杈散,恐怕承受不起殿下的千金之躯。”

“所以说,这就是我特别不爱往阿敛这里逛的原因。人人说话都文绉绉的,不把人绕得云里雾里就不舒坦。连刚进门的人也跟着学了这个坏习惯。”秦楚叹口气道,“政治这个东西啊,太费脑子了,不大适合我。我就是喜欢漂亮新鲜的人跟事,可爱的女子啊,纯白的玉如意啊,山水字画儿啊,这些多有趣儿啊,政治就是一块难啃的老牛肉,太迂腐老套了。”

他喝了口茶,又接着道:“不过政治和古玩什么的倒是很有相通的地方。政治么,和古玩一样,不都是用来玩弄的么。人呢,要是想玩小的,那就去搜罗古玩。要是想玩大的,那就去搜罗人心。谁玩得最得心应手,谁就是最大的赢家。”

我深深地望着他,半晌才开口道:“三皇子殿下,你不去著书立说真是可惜了……”

“太子妃谬赞了。”秦楚露齿一笑,“所以你看,我都把我这么长一串的心里话说出来了,阿寂姑娘……”

我做出了悟和歉疚的态度,立刻道:“三皇子殿下的意思是他话说多了口渴了,阿寂你快去倒杯茶。”

秦楚:“……”

阿寂应声出门之后就一去不复返,我从内室搬来了一副棋盘,跟秦楚有一搭没一搭地用下棋打发时间。但秦楚的棋艺着实太臭,可以说已经臭到了惨绝人寰的地步,我即便允许他悔棋三步,他也照旧还是输。

速战速决几盘以后,秦楚把棋子“咔嗒”一声按在棋盘上:“不玩了。这也太费脑子了。”

他说完了又伸长了脖子往门口瞅:“阿寂倒个茶怎么这么长时间呢?”

我心道阿寂在你走之前是不会再回来了,又不好直接说出来,只好睁眼说瞎话道:“可阿寂平时得空的时候,最爱做的事就是下象棋了……”

秦楚“啊”了一声,急忙忙又扭过头来把棋盘摆好,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呢,再来再来!”

于是再来了三盘,秦楚屡战屡败,从棋盘上展露出来的智商指数低到了惨不忍睹。我趴在桌子上凭直觉走棋都能赢,这让我特别没有成就感。一个时辰后我打着呵欠用小兵卒把他的帅一口一口吃掉,然后道:“我又赢了。这回你打算悔几步棋?”

秦楚的指关节抵着下巴,很是聚精会神地研究棋盘,然后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十步吧。”

“……”我默默地道,“我们下了统共也没几个十步……”

秦楚兴致高昂,无视我的暗示,把被我吃掉的兵马象车一个个又给摆回棋盘上,道:“再来!”

我只好接着走,秦楚正要跟上去,突然从旁边伸出来一只养尊处优骨节分明的手,把秦楚要下的棋变了个方向,局面立时就风云变幻,眨眼间我就被吃掉了一只马。

我眼睁睁地看着秦敛把我的马从他的手心剔出来,真是心疼得不得了。我很怨愤地瞪着他,秦敛用很是云淡风轻的态度回视我,不急不缓道:“该你了。”

我很抓狂,明明该我赢的,他这样突然改变棋风把我思路全给打乱了,这让我没法不抓狂:“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观棋不语真君子啊!”

秦敛道:“没听说过。”

“……”我转头对秦楚道,“秦敛私自动你的棋,你有没有觉得很愤怒?”

“没觉得。”秦楚笑得春光灿烂,“赢了就行了嘛。谁下的有什么要紧的。”

“……”我扯着哭腔道,“你们怎么能这样啊……”

秦敛把棋子在桌案上敲了敲,听着我颤巍巍的哭音依旧稳坐如泰山,眉眼间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颜色,道:“你干什么非要赢了不可?”

“算上这一局我就赢了十局了,以后我就可以对人家说我的棋艺已经精湛到十连冠了。你们这样就把我的计划全都打坏了……”

“……”秦敛揉了揉额角道,“为什么非得十连冠不可?九连冠也不错。”

我理直气壮道:“九连冠哪有十连冠好听啊?你一说九连冠人家肯定会说为什么不是十连冠呢,这就暗示着你肯定在第十局的时候输了。但是如果你说你是十连冠,人家才不会问你为什么不说是十一连冠呢。”

秦敛:“……”

等秦楚走后,秦敛转头对我道:“想不想出宫走走?”

我眼睛一亮,但很快就回过味来,警觉道:“你这个出宫走走,是和你一起?”

秦敛一副“你在明知故问”的脸色,我又默默低下头,试着和他讨价还价:“我能不能自己和阿寂两个人出去……”

“不能。”秦敛抱着双臂,凉凉地看着我,“要不就和我一起,要不就自己呆在宫里不准乱跑,你选一个。”

八哥很适时地在窗头吱嘎叫了一声,圆圆的眼睛瞪着我,还拿爪子抓了抓脸上的羽毛。我生不如死地心中挣扎了半晌,方才可怜委屈地道:“那我还是自己呆在宫里吧……”

秦敛一挑眉,捏了捏袖口道:“可以。”

秦敛转身就走,我一小步并一大步地跟着他也一起进了卧房。他站在屏风后面换便服,领口两粒解开后停了手,回头对我道:“你与其干巴巴站在那边,还不如过来帮我更衣。”

我只好过去帮他更衣。秦敛的呼吸像是极轻的羽毛一样拂过我的额头,我道:“太子殿下,你现在出宫去,预备什么时候回来呢?”

“还不确定。不过晚膳估计就不回来吃了。”秦敛轻描淡写道,“平门道上新开了一家酒楼,听别人说饭菜还可以。并且今天正好初十,那家酒楼每月初十都会有一场曲艺比赛。”

我慢腾腾地终于把他的衣服换完,又踮起脚尖帮他把发冠摆端正。结果秦敛只是面无表情地瞥我一眼,一点礼貌也不讲,转了个身,抬腿就要走。

不过他只迈出去了一条腿,就不得不停下脚步,先是低头瞧了瞧被我紧紧攥在手心的衣角,又回过头抬起眼瞧了瞧我。

秦敛一双墨黑眼睛古井无波:“干什么?”

我揪住他的衣角不松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还是和你一起出宫去好了……”

秦敛道:“你刚刚不是还说自己要呆在宫里么。”

我立刻道:“我错了。我还是和你一起出宫吧……”

秦敛捏了捏我的下巴,挺有兴致地仔细研究我的表情,道:“哦?那你倒是说说看,你错在哪里了?”

我闭着眼睛道:“我错在我就不该说‘我错了’这三个字……”

秦敛哼笑一声,转身就走。我赶紧说:“我错了我错了,我错在我心里明明很想跟你一块儿出宫去,又不知为什么偏偏还要说不和你一起去。”

秦敛“嗯”了一声:“还有呢?”

我的脸顿时垮下来:“还有啊?还有什么啊?”

秦敛转身又要走,我赶紧抓牢他的衣角跟着走。他越走越快,我最后都变成了一路小跑。最后他终于停下来,我泪汪汪地仰脸望着他:“秦敛……”

结果我眼前一黑,一套衣服蒙头盖了下来。秦敛的声音隔着布料传过来,没有什么起伏:“换衣服。”

等我跟着秦敛出了宫,我才发现我还不如就省下那些口舌,乖乖呆在宫里好了。秦敛出了宫没有直奔我最感兴趣的酒楼,也没有直奔我次感兴趣的集市,而是直接进了一家人声鼎沸的茶馆,捡了偏僻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茶水后什么都不做,只是拖着我一起和他听别人讲话。

细细一观察才发现这里坐着的站着的基本都是年轻人。面目表情很生动,嘴上讲的都是国家大事,时不时还拍一拍桌子跺一跺鞋子,讲到最后越来越激动,还会举着胳膊大声喊口号,看起来有着和那些老成一把骨头的高堂臣子们不一样的忧国忧民的情怀。

但他们讲的政治里理想主义和忽悠主义的成分比较大,又很是一本正经,半点不含风月事,让我进来的时候本来很精神抖擞,坐了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变得昏昏欲睡。然而这个茶馆的桌子很矮,趴着睡觉肯定不舒服。我歪头看了看,变得很觊觎秦敛的那个肩膀。单纯从客观讲,那个地方肯定比桌子要舒服;然而从主观来讲,它长在秦敛身上,而秦敛是阴险狡诈之人,而阴险狡诈之人的便宜总是很难占到,要想得到就必须用更大的代价去交换,而我按照经验来说一般都交换不起。所以我纠结了片刻,最后还是放弃。

我很努力地睁着眼睛,坐得端端正正。然而昨天睡得太晚,我最后还是没能抵住睡意,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我醒过来是因为不知哪位青年人提到了我的名字,而如果硬要把苏国公主苏熙和政治联系在一起,那就只有一件事,就是和秦敛的联姻问题。

这个话题我从嫁给秦敛之前就听过许多,然而今天却是头一回我这样客观公正不带任何私人感情一样的提及我俩的联姻。我很快就睁开眼,很认真地听下去。

那个人道:“苏国公主苏熙和我朝太子殿下联姻,意味着苏国和南朝至少有一段时间会和睦共处。但是两位国家的国君和两位储君都是雄心勃勃的性格,据闻我朝太子殿下即将亲征穆国,等到穆国疆土纳入南朝,而苏国太子苏启再攻克了岐国,那南朝和苏国的边界就相邻了。到时候会生出多少事端,还不知道呢。”

我叹了口气,这话和我当初从苏启口中听到的也差不了多少。一点新鲜的信息也没有。于是歪个头打算继续睡,突然觉得枕着的布料十分光滑,连带枕头也十分舒服,在这个茶馆里有这样舒适的枕头,实在是一件很奇异的事……停顿片刻后心下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很快扭头一看,果然是枕在了秦敛的肩膀上。

我悻悻地重新坐端正。秦敛垂着眸子,曲起手指轻敲桌面,歪头睨我一眼,道:“终于醒了?”

他眼中感情无波无澜,我偷偷看了看窗户外面,果然太阳已经披了万丈晚霞。刚刚我睡着的时候它明明还在中间略略西偏的。

我很老老实实地道:“醒了……”

秦敛毫不留情地打击我:“叫都叫不醒。睡得一动不动,就像一头猪。”

我顿时就怒了,低声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昨天晚上有人一定要折腾到很晚,我能睡得这么久吗?”

秦敛单手撑着下巴瞧着我:“那个人是谁?”

“……无耻!”

夕阳西下时分我们终于出了茶馆,去那个秦敛提到的带有曲艺比赛的酒楼。

其实我对曲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从小就看过太多,如今看到这些东西,就会不自主地进行比较。这就好比是一个人养了一只豹子作宠物,自认天下无双,这个时候如果有路人甲也领了一只更漂亮更威武的豹子到他面前,那他受到的打击会很大;而如果有路人乙领了一只瘦瘦小小的山鸡到他面前,那他又会很嚣张,连理会也不想理会一眼。而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对人对己都没有什么好处。

但是秦敛明显没有听到我的心声,而我们一路走过的地方又没有小摊可以让我拖延时间驻足一会儿,所以我们最终还是在日暮时分到了酒楼,并且还坐到了位置最好的前排。

秦敛点菜,点完之后我有点儿惊讶地望着他:“这里竟然也有苏国的芙蓉玉露糕……”

说到这个比较妩媚的糕点名字,还要提到苏启。明明只不过是在荷花形状的米糕上缀了几粒白芝麻,但那天苏启恰巧心情很好,他心情一好就会做出那么几件意料不到的事,而那次他做的意料不到的事就是给卖这糕点的烧饼西施题了块匾。其实假如只是题匾也就算了,这毕竟也算是好事一桩,但他却是题了这么一块如此附庸风雅酸得掉渣的匾,就让我不得不表示鄙视了。

然而不管我鄙视不鄙视,因为这糕点被苏国最有名的名人尝过,并且取过名字,甚至还题了匾,所以它注定是要红透大江南北。这就是极简单又极强悍的名人效应。

我以前问苏启:“你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嗯,的名字?”

“这名字怎么了?”

我道:“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沾上了这么酸腐的文人气息,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大江东去日夜白,惊涛拍岸千堆雪的么,现在又变成庭院深深深几许,一入侯门深似海了?”

苏启睨我一眼,很有点“道不同不欲为谋”的意思,但忍了忍还是道:“知不知道什么叫策略?这就叫策略。这就好比一棵柳树杵在湖边,它再好看也不过就是一颗杵在湖边的柳树。然而如果有一天它被栽在了皇家园林里,并且只种了这么一棵柳树,那它就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一棵柳树。你懂了?”

“好像,不大懂……”

苏启忍无可忍:“我若是就给它起个名字叫荷花芝麻糕,你觉得它会像现在这么受欢迎么?这回你终于能懂了?”

“……”

不过如果另一方面看,这大概也算是苏启和秦敛处事风格里大为不同的一点。苏启最擅长忽悠,如果让他使出三十六计的话,那他最喜欢的大概就是树上开花无中生有偷梁换柱空城计这类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计谋,而秦敛就比较务实,并且在务实中力求阴险,如果让他使出三十六计的话,那他最喜欢的大概是暗度陈仓上屋抽梯假道伐虢反间计这一类让人前头有多得意后头就有多懊悔的计谋。总之这两人都是天生适合玩弄政治的人。

并且我总觉得秦敛如今已经是占人便宜上了瘾,比如现在我感慨完毕后,他单手撑着下巴瞅我一眼,道:“我还以为,你在感叹之前会先谢谢我。”

我道:“既然大恩不言谢,那小恩也就不用计较了吧……”

秦敛的唇角翘了翘,转过脸又对正在倒茶水的小二道:“刚才那个芙蓉玉露糕……”

我赶紧抱住秦敛的胳膊,用十分真诚的眼神望着他,用万分恳切的语气道:“谢谢你,非常感谢你,我真的是非常非常感谢你。”

秦敛轻飘飘地瞧了我一眼,收了后面的话,等小二离开后,云淡风轻道:“你……”

他的话音截到半头没说出来,因为从我们的身后突然插进来一个比我刚才还要真诚恳切的惊喜少女音:“秦哥哥,你竟然也在这里!”

伴随着这话一起到达的是赵佑仪的手腕,我只觉得眼前一花的功夫她就已经抱住了秦敛的另一只胳膊,半个身体都靠过去,很快她头上的金簪步摇就哗啦哗啦响起来,然后我便听到她语气很轻快地道:“你什么时候到的呢?我好高兴,来了之后一眼就看见了你。”

我今天终于看清了这位赵家小姐的模样。锦衣华服,从头到脚都带有贵族姑娘的特质,有傲气也有娇气,然而长相也确实可以配得上这样的傲气娇气,眼睛水水汪汪,嘴唇娇娇滴滴,脸蛋粉粉扑扑,此刻讨好秦敛的模样,一看就有人让人掐一掐的欲望。

然而我总觉得秦敛归根结底并不算是人,他只能算得上一只人面兽心的狼,所以他连对赵佑仪掐一掐的想法也没有,从刚才到现在连眼神没有变,只是平声道:“就你自己?你哥哥呢?”

“他才不会和我一起来看这个。”赵佑仪熟门熟路地捡了秦敛右边的一张椅子坐下,歪着头娇声道,“我也没想到你会来看这个呢。”

秦敛道:“随便来逛逛。过一会儿就回去。”

我把刚刚抱住秦敛的胳膊默默收回去,眼观鼻鼻观心地端起茶盏喝茶。我本以为秦敛会和赵佑仪很熟络地聊上半天,哪知转眼他的面孔就对准了我,把我的茶盏强制放下,又塞了一块芙蓉玉露糕给我,道:“尝尝这个。”

我盯了一会儿那个糕点,道:“这个……”

秦敛道:“这个?”

我抬起眼望向他:“芙蓉玉露糕也会水土不服么?还是说,南朝的荷花长得就和月季一样?”

“……”

俗言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但这个三人行,至少也要讲讲情愿与不情愿。比如说现在,我就非常不想和赵佑仪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更遑论要从她那里借鉴与学习。她一刻不停地在讲话,讲得还都是小时候她和秦敛的趣事,然而我对他们两人如何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和性格很没有兴趣,所以我现在比刚才在茶馆还要昏昏欲睡。

当曲艺比赛开始的时候,我继续单手撑着下巴昏昏欲睡,但赵佑仪终于停止了讲趣事,目光转向台上,但过了一会儿她又闲不住,转头抓住秦敛的袖子道:“我觉得这支舞不是很好看呢……”

我埋头趴在桌子上,面朝地面无声呻吟。然后我听到秦敛笑了一声,再然后他摸了摸我后脑勺的头发,悠悠道:“熙儿怎么看?”

每次他一这样称呼我,我就浑身寒毛直竖。然而似乎还有人比我更惊恐,我一抬头就看到赵佑仪大睁着一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瞧着我,就好像我是什么无敌得不可战胜的怪物一样。

我回避掉她的目光,决定实话实说:“其实我没怎么好好看……”

秦敛道:“你至少还看了开头。”

“……好吧,我是看了开头。”我磨牙道,“但我自己就才疏学浅,还是不要点评人家了。”

秦敛交握着双手,若有所思道:“我记得苏国二公主十五岁的时候好像就写过一篇关于舞曲的文章,还被苏国的舞姬们当做了范例来学习。”

“……”我忍住想要咬死他的想法,道,“这个舞姬的衣服还是比较华丽的……”

秦敛嘴角弯出一个弧度,眼神似笑非笑,捏了捏手中折扇,朝我这边稍稍靠过来些,他还没发话,我立刻闭着眼开口道:“这个舞姬技有余情不足,但可塑潜力很大,将来如果加以练习,必定会有所成。这样说总该可以了吧?”

我最后一个字还没有收尾,很快就有一小块东西被塞到嘴里,仔细一嚼,竟是十分地道的芙蓉玉露糕的味道,我很快睁开眼,秦敛已经转了头重新去看戏台,而原本赵佑仪坐着的位置上已经没了身影。

我“咦”了一声:“人呢?”

秦敛头也不回:“看台上。不要管那些有的没的。”

“……”

说到底这种曲艺比赛的举办只是一个噱头,真正的目的明显是为了让这些达官贵人心甘情愿地掏银子。因而唱得好不好并不是最主要的,美人够美才最关键。而美人们显然也深谙此道,一个个都是吊足了看客的胃口,眼含秋水却又半遮半掩,衣服领口极低却又有一串串珠宝挂在胸前,风情从眼角蔓延到指尖,无一不醉人。

然而这毕竟只能吸引男子。对于我来说,看这些美人还不如看秦敛更有吸引力。

单纯从容貌气质讲,秦敛长得一点也不让人讨厌。尤其是当他敛起眉眼不再似笑非笑的时候。象牙玉冠,翡翠佩腰,眉眼鼻唇笔笔精工,举手投足沉静从容,自带一种恍若天生的精彩。

我虽然无法认同他的其他种种,但却无法否认秦敛是我见过的最为好看优雅的男子。

我不知不觉盯住秦敛的那张面孔看,直到他侧过脸冷不丁地问我一句:“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太低沉了,让我瞬间里一点警觉心都没有产生。我仍旧在双手托腮望着他,无意识就把话脱口而出:“在想你长得比较秀色可餐……”

说完我就清醒了,一颗心脏差点没有跳出喉咙,心里直后悔为什么理性总比直觉慢半拍。赶紧坐端正了,十足小心地看着他,秦敛的动作果然顿了顿,眼皮果然跳了跳,抬起眼就想要捉我的手腕,被我眼疾手快地藏到了桌子底下,他不冷不热地瞧我一眼,捏了捏折扇,平静道:“把手伸出来。”

我把桌子下的手指都缩进了袖子里,小声道:“你不可以打人……”

他挑起眼角,道:“打了会怎样?”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把手伸出来,然后使劲闭住眼,做最后一丝侥幸的挣扎:“在这个地方打人,有损你当朝储君的身份。”

片刻后我听到秦敛轻轻笑了一声。他的轻笑声传进我的耳朵里,就像是几片羽毛拂过心尖,让我整个人都微微颤了一下。我把右眼睁开一条缝,见到他正斜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瞧着我,唇角又恢复了似笑非笑,但明显没有要打我的意思。合着刚才又诓我。

我干脆把眼睛都睁开,摞了双臂趴在桌子上数他折扇上的螺钿玳瑁扇骨,没想到秦敛也跟着俯身,道:“这个曲艺比赛就这么无聊?”

我愤然道:“无聊到天山鸟飞绝。”

秦敛转眼看了看台上,又道:“那我们走罢。”

我“诶”了一声,道:“这才唱过去两个,你就要走了?这么标致的美人多欣赏几眼也是好的啊,你看看现在台上这个,明眸善睐唇红齿白,腰如春柳手若柔荑的……”

秦敛横我一眼:“我不是来看美人的。”

我道:“难道说这里除了美人还有别的可以看的么?”

“话可够损的。”他低笑一声,把我从椅子里捞起来,不由分说就要往外走,一边道,“我是来等人的。”

“那人没等到你就要走吗?”

秦敛微微一笑:“我觉得,人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直明明坐得好好的几桌人突然站了起来,并且在我眨眼的功夫里就已经掏出了明晃晃的匕首,直接而迅疾地朝着秦敛刺过来。

我还是头一回遇到刺杀这样的事情。在苏国时苏启也曾遇过刺杀,只可惜我无缘亲眼得见。只记得据苏启后来评点说那单枪匹马的刺客实在是有些不聪明,肯定是以貌取人过了分,以为苏启长得瘦瘦弱弱就一定武功不咋地,但其实苏启虽然长得一副文人书生样可他的武功却是很咋地,并且他的暗卫也都不是吃素的,再者苏启正当青年,反应也敏捷,所以在躲开了第一刀后,接下来的结局显而易见,苏启安然无恙,刺客被当场活捉,酷刑审问无果后又被五马分尸,并且拎到城门口悬梁一月。

假如今天这刺杀的主角不是我的夫君,以及殃及池鱼的我,我实在是很乐意隔岸观火看一番的。只可惜我正是那当事人之一,而这回刺客并未单枪匹马,而是群起而攻之,并且每个人都目标明确,悄无声息,刀锋亦果决,从我的眼光看,这实在是一群很优秀的职业杀手;而秦敛怀里又有一个对武功只懂理论不懂实践的我,这就变成另一个很大的麻烦。如果他弃我而走,那以坊间传闻的剑术实力,逃过这一劫应该是没问题,只是弃我而走后遗症也不少,比如说和苏国的交恶就会变成很头疼的棘手事;可是他若硬要拖家带口,那胜负高下实话讲着实难判,我和秦敛就这样当场毙命也并不是没可能。

只是事后我才想到,我竟然在性命不保的情况下还可以电光火石之间客观而冷静地想到这么长远的问题,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当时刺杀的后续是,我的头被秦敛按在怀中,眼前除了他的淡青色长衫之外什么都没有,而我的后背被他用手肘紧紧压住,并且我不得不环住他的腰,因为他的脚步在移动;他手中的折扇起了大作用,我可以感受到他在用力,耳边折扇的风声就如剑风一样凌厉,我很想看一看他如何用一把折扇就以一敌十,只可惜我不能动;而等他终于松开我的时候,刺杀事件已经收尾,而秦敛呼吸沉稳,毫发无伤且神色淡然,明显是胜利者。

我没睁眼都能闻到血腥味。刚刚酒楼里一片兵荒马乱,如今倒是静得出奇。我回头一望,发现酒楼里果然一片狼藉,桌子椅子倒了一片,碟子盘子碎了一地,而在场的除去刺客暗卫秦敛与我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如果我是这家酒楼老板,大概我都快哭了。

地面七七八八横陈着数多刺客尸体,此外在一名暗卫的刀下还有一名活着的。只是这一个虽活着却并不是完整的,脸上鲜血淋漓,满身血肉模糊,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我再环顾一圈,才发现此刻站着的人里除了秦敛和我之外,每个人身上都沾着或多或少的血迹。于是我很怀疑秦敛和暗卫是否是这样分工的:秦敛负责用折扇像拍黄瓜一样把刺客拍晕,暗卫则负责像切西瓜一样对着脖子切下去。

场面实在太惨烈,我双手捂住眼睛不忍再看下去。接着感觉到秦敛绕过我腰际的手收了回去,然后是脚步离开的窸窣声。我把指尖张开一条缝,光线透进我的眼睛,我看到秦敛在那刺客前面停下来,敛声问:“谁主使的?”

刺客眼中很怨毒,这很可以理解。没人能在同伴被砍死自己被活捉的时候还是有什么好心情。他很努力地一挣,想要挣脱暗卫横在他脖子上的刀,与面前不到一尺远的秦敛拼死一搏,然而终究没能成功,最后还是只能恨恨地瞪着他。

秦敛站在原地轻轻一笑:“不说也没关系。我本来还在发愁,现在真该谢谢穆国国君,光天化日之下敢于行刺南朝储君,这罪名可足够出兵的了。”

所以说,秦敛这个人真的很讨厌。不懂见好就收,还要得寸进尺。那刺客显然受了他刺激,瞳孔蓦地睁大,又要和秦敛拼命。

只不过他自然又是失败。很快又被暗卫踢了一脚,下巴磕到地上,脸上流血更甚。

我曾听苏启说,身为一名合格的刺客,如果不幸被活捉,那他最该做的事应该是像被逮住的麻雀那样一头撞墙决绝而死。我从这个刺客的眼神和表情来判断,他应该是一名合格的刺客。而很快他也验证了我的想法,他终于认了命,并且转变了想法,直起腰,用迅雷不及的速度凑到了刀沿边上,眼睛一闭打算抹脖子自杀,只是……再次没有成功。

身后的暗卫一记手刀很痛快地砍在了他的后颈上,他于是很痛快地晕了过去。

我们终于离开酒楼回宫。秦敛在马车里又恢复了闭目假寐的模样。我如上次一样再次被迫坐在他的腿上,他的一只手松松揽住我的腰,另一只屈起手肘支着额头,长长的睫毛一根根地弯翘不动,姿态慵懒放松,仿佛刚刚那场刺杀早已如浮云远去。

我很仔细地看他的那只手。手腕清瘦,手指修长,此刻正用食指中指指节抵住额角,无名指小指曲出一个懒散的弧度。客观来讲,实在是很优美的一双手。

可是除了优美,我实在无法把它跟力量和速度联系起来。我可以想象秦敛嘴角含笑慢摇折扇的模样,也可以想象他收起扇柄敲我头顶的模样,但无法想象他用一把折扇主持杀戮的模样。

不过按照话本定律,秦敛既然身为有品有貌又有名的风度翩翩佳公子,那么他无论做什么都是潇洒和精彩的,更遑论用折扇收拾刺客这样想一想就觉得优雅和脱俗的事。所以他当时的表现必定是无懈可击的,必定是面色从容镇定,不发则已一发惊人,出手必见血,见血必见尸的。

只是说到底我终究还是无缘得见,所以越想就越觉得遗憾。我看看他的手,又看看我的手,忽然我的手被一把握住,手心还被捏了捏,一抬头,秦敛已经睁开眼,又恢复了似笑非笑的惯常模样。

他醒了就没有什么好事,开始把我的手当成面团一样翻来覆去地揉来捏去,我吸了一口气,忍住要发作的想法,道:“刚刚那些刺客……”

“嗯?”

“那些刺客真的是穆国国君派来的么?”

秦敛漫不经心:“不会有错。”

我弱声道:“可是你仇人那么多,怎么就肯定……”秦敛抬起眼皮不冷不热瞧我一眼,我立刻改口,“好吧,那你怎么知道今天会有人埋伏在酒楼要杀你?”

秦敛好笑看着我:“我就是知道。”

他分明不肯正面回答,我放弃继续问下去的欲望,扭过身去撩马车帘子,被他一把捞回去,道:“马上就到宫门了。”

他的话音落下,十多声马蹄声响起,接着果然隔着车帘传来了宫门吱呀打开的声音。秦敛在我的手心使劲一捏,我“呀”了一声,扭头怒视他,他不急不缓道:“公主殿下想知道内情?”

我亦不急不缓道:“公主殿下对内情才不想知道,公主殿下就是想知道太子殿下明明知道那里有刺客,为什么还非要一起拖上个武功半点不懂的公主殿下去当个拖油瓶。”

秦敛接着不急不缓道:“公主殿下言重了。公主殿下现在不是好好的?”

我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重重“哼”了一声,梗着脖子仰头看车顶,被秦敛又捧着脸颊掰了回来。

我继续怒视他,没想到秦敛开始解我领口的扣子,他的手指真灵巧,我只是睁大眼的功夫他就已经解开了两粒,我顿时结结巴巴道:“你,你想干什么……”

秦敛瞥我一眼,凑近一步,唇角似笑非笑道:“你说我想干什么?”

我拼命向后仰:“这,这是马车……”

秦敛忽然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块铜钱大小的东西,摊开在手心,但还没等我看清就又收回去,接着他忽然松开了捞住我后背的手,我失了平衡,吓得立刻抱住他的脖子,然后很快就听到闷笑声。

我眼前一花,随即感到脖子一凉,沁得我立刻低下头,把秦敛塞进脖子里的东西重新捞出来。是一块翡翠玉坠,半透明,鲜艳又温润的绿色,纹着流云百福的图案,嵌在莲花银框中,光是看着就让人很想上手摸一摸。

秦敛单手支额瞧着我,眸子微弯:“还不错。”说罢又倾身过来帮我重新系上扣子,又道,“不准再摘下来。”

这一套动作他做得着实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心跳和呼吸一般。我的嘴巴张了张,他瞧着我道:“想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既然古语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我这个时候也应该有所表示。但这块玉坠是秦敛送给我,而秦敛从身份上来讲是我的夫君,这便又与平常的朋友互赠礼物或者是父皇赏赐奖励不同,所以如何礼尚往来又成了一件难事。虽然古语又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可是它后面毕竟还有另外两句,“匪报也,永以为是好也”。

然而我和秦敛目前为止,应该只能称作是“匪为好也,以为报也”。鉴于此,这条古语我依旧不能采用,于是不得不再度从我读过的书籍话本甚至是皇家礼仪里搜刮有关“男,女,礼物”的关键词,然而我搜刮了许久,结果还是没有。

所以单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死读书读死书真的是没前途的一件事。

秦敛还在等着我答话,我瞄了他一眼,只好老老实实道:“对不住,我想不出应该送你什么东西。”

他脸上的表情我实在无法形容,看起来像是在忍笑,又像是在咬牙切齿,又像是在无奈。但我觉得大概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因为这三种表情任何一种出现在秦敛的脸上都应该算是奇迹。秦敛平时一块三尺冰冻脸,极少能弯起嘴角真正笑一笑,就更加不会忍笑;他又是当世出了名的风度翩翩贵公子,身为低眼敛眉间醉倒一半南朝女子微微一笑间就醉倒另一半南朝女子的人,绝不会做出咬牙切齿这样有失身份的事;并且秦敛一向既懂得以德服人也懂得以法慑人,表面谈笑风生斯文淡雅私下阴险狡诈手腕多端是他最擅长做的事,所以最不可能做出的就是无奈表情。

他低头瞧了我半晌,话说出来似叹非叹:“你倒是挺诚实……罢了。”

第三日,秦敛出征。圣上和皇后亲自送行。

我亦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他。秦敛身着铠甲骑在高高的马背上,往日惯常持扇的手此刻正松松地握住缰绳,面色肃然,只一扬手,前一刻还陈在地上的刀戟便已被兵士整齐划一地握在了手中。

他这个样子与往日又大相径庭,而一如既往不变的是他依旧镇定从容。

理论上来讲,这并不会是一场很艰苦的战役。南朝大兵压境,穆国成为囊中物只是时间长与短的问题。尽管穆国地势易守难攻,山地崎岖,对于习惯了水路和平地的南朝人来说,这实在不算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并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大概还是秦敛第一次领兵山区。但是秦敛昨天晚上告诉我,他会在二十日之内回来。

父皇曾评价秦敛,说他是个目标明确意志坚定头脑冷静思想睿智的人,也是个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做得很风生水起的人。生为太子,是他的幸,大概也算是王室的幸。而倘若天意并非如此,倘若秦敛是生为外戚,那南朝大乱也并非没有可能。

父皇看人鲜少有错。那么既然秦敛说会在二十日之内回来,那就必定可以相信他会在二十日之内回来。

秦敛出征前一晚,他从身后拢住我,手指一寸一寸抚摸我的皮肤,遇到肉多的地方就会停下来轻挑慢捻,我想躲,反倒愈发贴上他的后背;而他的鼻息拂过我的头发我的后颈,温热而均匀,我尽管十分昏昏欲睡,但这一切都让我睡不着觉。

我在心中叫苦不迭,但不敢反抗,因为他这分明就是变相的惩罚。都是因为他在睡前多嘴地问了一句“我出去穆国你会想念我么”,而我更加多嘴地回答了一句“应该不会吧”,于是秦敛就开始了一整个晚上的折腾。

临近天明的时候,他即将出征,而我已经困得眼皮都睁不开,我抓住他的手虚声道:“太子殿下……”

秦敛懒懒地应:“嗯?”

我翻过身,努力睁大眼,很诚恳地望着他,很诚恳地对他道:“你此去穆国,我会想念你的,我一定会想念你的。我说到做到。”

秦敛一夜没睡眸子依旧清明湛然,此时单手撑起额角,手指卷上我的头发,漫不经心道:“那你打算怎么想念我?”

我想了想道:“我会日日夜夜都向佛祖祈祷,祈求你早日平安归来。”

秦敛笑了一声:“别跟我谈佛祖,我不信那个。换一个。”

我又想了想,道:“关于夫君出征,妻子在家若想念,就该日日烧香拜佛盼君归,话本上就是这么讲的啊。哦对了,还有一种,就是日日拈针女红,可惜我不会女红,没法给你织锦袍。这就没有办法了。”

秦敛瞧我一眼,微讶:“你竟不会女红?”

“不会女红又不在七出之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啊……”我理直气壮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觉得咱们还是跳过去吧。”

秦敛瞧着我不做声,我再接再厉:“哎呀,你听外面有公鸡在打鸣,你要起床了。”

秦敛瞥我一眼,道:“宫中没有养鸡。”

我:“……”

我本以为这个话题就讨论到那一晚为止,但我没想到秦敛如此的锲而不舍,他出征后的第二日我便收到了一只信鸽,脚踝处绑着秦敛的来信,打开来是沉稳内敛的漂亮字迹,全信寥寥几字,全部用来嘱咐我好好抄写四书五经,以表达我对他承诺过的思念之情。

我无法想象出抄写四书五经和想念秦敛有什么联系,想了半天想出的唯一共同之处就是这两件都是我不想做的事。并且我觉得很奇怪,秦敛在千里之外呈给圣上的奏折走的都是八百里快马加急的陆道,为什么他不能将给我的信件也一并交给信驿,偏偏还要另外委托信鸽这样的航空道。

并且我一直觉得信鸽是一个很神奇的物种,于是我提笔回复时,绝口不提四书五经,而是满篇都关于信鸽的种种疑问:这个信鸽飞那么久就不会觉得饿吗?它怎么知道要飞到哪里去?如果你蒙着面改了装它也能像狗一样把你从人群里认出来然后把信件交给你吗?……

如此种种写了一整页,我托信鸽再送回去以后,秦敛大概被我的行为闪到,连续五日都没有再送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