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绿柳是个戏子,除了唱戏,旁的什么都不会。
戏台上,她长长的水袖一扬,秋水双瞳轻瞥,便有数不尽的风华散落。
悠悠檀口一开,清亮的嗓音,似能唱尽这世间之事。
可惜,她自己的心事都还不甚明了,更遑论世间其他事。
绿柳的心事,是从大将军聂霄将她从戏班赎身而起。
英姿飒爽的将军,从那一刻,在绿柳心里留下一抹挥之不去的影子。
还没等绿柳细细琢磨,一道圣旨下来,聂霄就从将军府出发,带兵直奔边关。
只是,没人想得到,他竟把刚赎出的小戏子,带在身边。
即便行军艰苦,聂将军也未亏待绿柳。
不过绿柳体弱,就算聂霄再三照顾,也还是像颗脱水的小白菜,越来越蔫。
就算这样,绿柳每日仍执意去聂将军账内,唱他最爱的戏曲。
她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聂将军行军辛苦,其他事情她做不来,也不会做,唯有唱戏是她做惯了的,若能为聂将军解闷一二,她就很开心了。
可其他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2
绿柳惯常去聂将军军帐时,刚走到帐外,就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
她不由驻足,听了一会儿后,绿柳捏紧葱白指尖,莹莹珠泪,自她一双清透的眸子内滚落在地,把黄沙覆盖的地面,砸出小小坑洼。
她听到那声音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将军还沉溺美色,竟带个戏子同行。
还有,因为她,行军速度缓慢,边关那些浴血拼杀,等待增援的将士,又怎么等得起。
将士们吃的都是糙粮粗饭,她却顿顿精细,已引起许多人不满。
这还不说,若传到皇上耳中,对将军绝对大大不利。
还有……
还有什么来着?绿柳耳边嗡嗡作响,这么近的距离,争吵的声音那么大,却仿佛与她隔了层层阻碍,竟是不再听得清了。
她好似石像般僵立帐前,不知时间过了几许。
直到有人自帐内怒冲冲而出,差点儿撞到她,绿柳僵直的脖颈,才缓缓运转。
她看到的,是那人的怒发冲冠,以及眼里的蔑视。
这人她依稀有些印象,是聂霄最信任的副将之一,叫赵斌。
当初,聂霄把她带过来时,他就强烈反对。
聂霄非但不听,还打了他五十军棍。
绿柳以为他自此放弃了,谁承想,他是越挫越勇。
他那副蔑视的神情,让绿柳有些委屈。
她只是想待在聂将军身边,想离得他近一些。
她明明没做任何恶事,他凭什么,这般讨厌她呢?
低垂着眸子,绿柳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暮色渐浓,金色余晖渐渐被天边吞噬。
她只穿着一件戏服,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就在绿柳失落地转身,打算离开时,猝不及防地,被拥入一个坚硬却温暖的怀抱。
霎时间,酡红染上瓷白双颊,艳色可堪比拟霞光。
可惜,她低着头,唯一能欣赏到这般景色之人,在她身后。
但这并不能影响绿柳雀跃的心情,她听着身后强而有力的心跳,和她乱了节奏的心跳慢慢混在一起,扑通,扑通,分辨不开。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聂将军,不是承恩欲报,而是心悦君兮。
3
这个拥抱很短,只一会儿,聂将军就放开了她。
绿柳莹白的指尖悄悄往后伸了伸,最终还是羞涩地蜷曲回水袖里。
她想,他大概是知道,她听到他们吵架了。
绿柳满心的委屈,尽数在这个拥抱里,化为烟尘散落,一丝不剩。
她现在,只有一腔柔情,想诉与身后的人听。
只是有人比她还快,似乎有正经事要说,又把聂将军拉回帐内。
绿柳轻轻转身,晚间微风拂过,水袖划出一个温柔的弧度。
合着她蕴满情意的注视,一起送聂将军英武的背影回帐。
绿柳的雀跃,在第二日,被风寒击溃。
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身子骨,眼见着一碗汤药端到眼前,细细柳眉微微蹙起,满脸写着拒绝。
军医颇为不满地坐在旁边,似是不明白,这么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将军为什么非带在身边不可。
未生病时,绿柳便不太能接受含着恶意的注视,更何况她病着。
委屈似潮水般,奔涌而来,在看到帐门口那个挺拔的身影时,终于再也忍不住,从点漆般的眸子里,宣泄而出。
很快地,绿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聂将军轻拍她的背脊,极不悦地斥责军医。
军医也是个有脾气的,登时一甩袖,大步走出帐子。
绿柳悄悄抬头,冲军医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还没开口,就被聂将军一脸的心疼,给堵了回去。
之后,聂将军亲自把绿柳嫌弃的苦药一勺勺喂给她,温柔又细致,让她觉得,平日里苦得要命的汤药,也带了丝丝甜意。
4
因着绿柳的病,又耽搁了几日,大军才拔营继续行军。
这几日里,绿柳一直享受着聂将军的亲手照顾。
让她恨不得再多病些时候,好让聂将军的眼里都是她。
绿柳病愈后,那些士兵,看她的眼神愈发不善。
她心中烦闷,又想到赵副将的话,之前耽误许多时候,是否会对聂将军有不利影响?
心急之下,绿柳一路小跑着去找聂将军,全然不顾钗鬓微乱。
这次,在聂将军帐内,她却没找到他。
绿柳一手按在胸前,细细喘着气。
她打算就在帐外,等着聂将军回来。
期间,一个衣着华贵的人,溜溜达达而来,似乎也是为了见聂将军。
看到她的瞬间,那人明显眼前一亮。
绿柳不喜欢他的目光,垂下鸦羽似的睫毛,转身便要离开。
一股大力拉扯她的皓腕,紧接着,绿柳纤细的腰肢被禁锢在那人掌心。
耳边响起低低调笑,润白小巧的耳垂,被那人以食中二指轻轻捏住,细细把玩。
绿柳何曾受过这般欺辱,与聂将军亦是发乎情,止乎礼,急得一张芙蓉玉面红若滴血。
可就算使劲推拒,奈何力气太小,根本无法挣脱。
濒临绝望之际,聂将军的身影出现在她视线之内。
在聂将军怒意满盈的眸光里,那人才悻悻放开她。
可他的目光,仍时不时在她身上逡巡。
绿柳羞恼至极,未和聂将军招呼一声,就以极快速度离开了这里。
5
回到自己的营帐,绿柳越想越气。
从前在戏班里时,她戏唱得好,扮相亦佳,没受过什么委屈。
被聂将军赎回来,就算和他行军赶往边关,身体疲累,其他地方聂将军也尽他所能,没屈着她。
眼下却平白遇到个登徒子,怎能让她不气!
眼泪蓄积在红红的眼眶里,没一会儿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外面旭日高挂,帐内却有些偏暗。
忽然有亮光晃过,绿柳抬起朦胧泪眼,看到聂霄正挑起帐帘,矮身而入。
这下,她也不顾男女授受不亲了,直直扑到聂霄怀里。
被他温声安慰许久,绿柳的眼泪才稍稍止住。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吸吸鼻子,最近似乎总哭了。
聂将军告诉她,那人是永安王,皇上派他来做监军。
此人今日方到,不是个好相与的,让绿柳尽量躲着他点儿。
绿柳虽然不知何为监军,但既是皇上派过来的,得罪他便是给聂将军添麻烦。
她给他添的麻烦够多了,不想再多带累他。
便点点头,大不了以后绕路走。
只可惜,她这么想,别人却并非如此。
似是行军实在无聊,永安王频频欲对绿柳动手动脚。
绿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十次里面,总有一次会被他得逞。
她顾及聂霄,敢怒不敢言。
这样一来,更助长了永安王的嚣张气焰。
绿柳想找聂霄诉一诉苦,可他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
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永安王来后,大军行军速度,似乎更慢了。
被她遗忘的,赵斌副将说的那些话,又浮现耳边。
绿柳懊恼于只顾自己,总算在聂将军稍微得空时,在将军营帐找到了他。
他瘦了,脸上疲惫之色也浓郁不少。
绿柳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永安王带来的委屈变得不值一提,更多的,是对他的担忧。
当她把忧虑宣之于口时,聂将军微露讶异之色。
随后唇角翘起些许,眸色坚定,告诉她无妨,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绿柳纠结半天,选择相信聂霄。
毕竟,他可是百姓交口称赞,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6
绿柳慢慢适应了行军,已不似一开始那般风一吹就倒了。
倒是聂霄,愈发憔悴,本来晶亮的眸子里,爬了不少血丝。
绿柳心疼聂将军,跑将军帐更频繁了。
时不时地,仍会遇到永安王的骚扰。
大约再有一日,就到边关了。
天色暗沉,明月悬空。
绿柳一身明艳裙装,匆匆奔往将军帐内。
她入帐后,不多时,却有将军带着怒意的声音传出,还有摔东西的声音。
下一刻,绿柳满面泪痕,哭花了一张小脸,更显楚楚可怜。
她慌不择路,敛着裙摆,竟奔至永安王帐前。
哭声引得永安王出了帐子,绿柳扑到他怀里,泪落如珠。
温香软玉主动投怀送抱,永安王岂会放过。
直接拥着绿柳,又回了帐内。
大军拔营时,永安王与绿柳仍在帐内,并告知左右,任何人不得打扰。
直到三日后,永安王才姗姗来迟,到了边关。
风沙漫卷,却无损美人明艳。
聂将军的身影,由远及近。
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精气神十足。
他的目光,落在永安王身边的绿柳身上时,顿了顿。
永安王见状,把手紧紧扣在绿柳腰间,似在宣誓主权。
绿柳眼睫轻抬,在永安王看不到的地方,唇角极小地勾了勾。
这一切,总算没白费。
7
绿柳夜入将军帐前,自己所在的帐子里,先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那位总在聂霄身边,却沉默寡言的军师。
绿柳不懂,他为什么来寻自己。
更让她震惊的是,军师居然跪在她面前。
她整个人懵在当场,却没想到,军师接下来说的,才真真让她几欲昏倒。
军师说,聂将军失踪了!
绿柳还没扶起他,自己先跌坐在地。
她从军师嘴里得知,前一日,聂将军带副将赵斌和一队精兵,去偷袭敌军大营了。
已经这么久过去了,仍然没有半分音讯。
军中无将,又快到边关,还有永安王虎视眈眈。
他需要绿柳拖延永安王些时辰,给他们留下时间,寻找聂将军。
至于如何拖延……
军师虽然没说,绿柳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担心聂将军,可这和她对军师的暴怒,不冲突。
绿柳怒极反笑,问军师不怕聂将军回来无法交代吗。
军师欲言又止,看了绿柳许久,开始说一些十分荒诞的话。
他说,征聂霄为将军的旨意到达之前,边关早已告急十日有余。
皇帝犹豫这么久,才让聂霄出征,一是朝中无可用之将,不得已而为之;二……百姓对聂将军的好评如潮,让皇帝愈发担心养虎为患,怕极聂将军功高震主。
将军赎她时,也许并未多想。
但圣旨下达后,行军将她带在身边,又为了她,和最得力的副将赵斌吵得人尽皆知,还为了她耽搁行军,一方面是为掩皇帝在军中耳目,让他们放松警惕。
另一方面,将军暗中让部分大军急行,尽快解边关燃眉之急。
这样一来,即便后来永安王这个监军来到军中,以更拖延的方式让将军缓慢行军,依然不会对边关之困造成危害。
将军还说过,若能活着回去,不会亏待她,会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唯一没想到的是,将军会突然失踪。
8
绿柳整个人,都有种不踏实的飘忽感。
眼前一幕幕,是将军的温言软语,安慰相拥,和生病时的细致照顾。
这些,都是假的吗?
她的人生,没有聂霄那么复杂。
没遇到聂霄之前,她的生活就是学戏、唱戏。
遇到聂霄之后,除了唱戏,满心满眼都是他。
却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一场利用,她绿柳,在旁人眼里,不过笑话一场。
军师看着绿柳惨白的脸色,咬咬牙,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请求。
绿柳抬眸,原本清透的眸子,如一口幽深古井,死气沉沉。
她抹去脸上不知不觉流下的眼泪,轻轻点了点头。
甚至,还为军师出了个主意,并得到他的认同。
绿柳知道,这一刻开始,她的灵魂已死。
留下的,只是不想让聂将军有事的执念。
9
至于那时将军未在帐中,为何仍有他说话的声音传出。
绿柳学人说话,几可乱真。
这是她的小秘密,还没来得及告诉将军,就得知了残酷的真相。
好在将军平安归来,边关之祸亦解。
绿柳趁所有人为永安王接风时,悄悄退了出来。
趁人不备,爬上边关城楼。
边关的风,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吹得绿柳一袭裙装,猎猎作响。
月色溶溶,星垂平野。
绿柳伸出葱白玉手,微微眯起眸子,唇角翘起小小的弧度。
忽闻身后声响,绿柳站在城墙边,回头看了一眼。
是一身银亮铠甲,表情复杂的聂将军。
绿柳把食指轻轻放在唇边,不给聂将军任何说话的机会,一旋身,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即使聂霄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依然连绿柳的衣角都没捞到。
“砰”地一声巨响过后,万籁俱寂。
一抹鲜红晕染在绿柳身下,她紧闭眸子,神态安详极了。
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