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玉民作品全集(茅盾文学奖获奖者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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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过龙兵(23)

离开海滨风景区的那幢新房时,华云并没有一定不再回去的决心,经历了一番痛彻肺腑的悲怆之后,才终于割断了与卓守则的那段情缘。也正是在那之后,年传亮和水娟才把华云和卓守则之间的事当作故事讲到了父亲母亲耳边。年打雷先是大发雷霆,责备儿子不该把这么大的事儿瞒着他;责备完了却又庆幸了一番:华云到底还是他年打雷的女儿!卓家那个狗崽子到了还是败在他年打雷的女儿手里!筱月月除了埋怨更多的是后怕,说是华云真跟卓守则结了婚,自己这一辈子怕是就再也见不着女儿了——在她的心目里,自己从卓立群的五姨太摇身一变,成了年打雷的老婆和年传亮的妈妈,卓家的人尤其是卓守则,是早就把她恨进骨髓里的。为这,后来几次见到华云她都热泪涟涟。

华云对那些往事从来不愿提起,与卓守则分手后也一直没有再联系过,但卓守则娶了一个新媳妇和生了一个儿子她是知道的,对水娟说的情况也并不感到意外。

“那怎么办呢?”她问。

“怎么办,他想让村里罚点款放他过去,你哥说认罚也行,拿一千万来,少了一千万门儿也没有!这种人真是歪嘴子吹风——一溜邪气。当初你要是嫁给他,这会儿还不知怎么着呢!”

“当初说他差一点给活埋了,俺们同学可同情他了。”一直埋头看着卡通的晨玉脸上忽然烧起一团火,口舌也变得跟机关枪似的了:“可这会儿看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一点都不值得同情!不是他,姑姑早就当上妈妈了!这种人真是一点没有人性!”

华云对水娟和晨玉的心情也理解也赞同,自己有时想起来也忍不住要对卓守则生出怨恨。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处境和生存理念,她并不想过多地批判和谴责;便笑笑说:“好了我的大小姐,你也该收拾收拾了。要不赶不上汽车,你可只能靠两条小腿向家里蹦了!”

送走水娟晨玉,华云躺在床上,想起与卓守则的种种往事,心里禁不住涌起了一重哀怨。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中忽然传来叫门声。叫门用的是纯正的英语,一听就知道是与凯利同来的那位英国留学生莫德。莫德说凯利因为晚上吃了几个螃蟹,肚子忽然痛得不行,学校医务室已经找不到人了,让华云赶快去帮着想想办法。

凯利是英国籍的黑人留学生,有着一副宽圆形的脸,一张微微翘起的厚嘴唇和一双黑白分明、时而露出几分顽皮和戏谑的眼睛。他的父亲据说是非洲一位酋长,在当地声名显赫豪富无比,但他偏偏对东方文化有兴趣,在英国只待了两年便来到中国读起留学生。他到师院是实习,因为师院缺少外籍英语教师,就在华云班上代起了课。他对华云一见钟情,上过一堂课说过几句话,听过一阵笑声看过几个笑脸就被迷住了,非要请华云去游崂山三清宫,去见那位胳膊上吊得起两个小伙子的老道长不可。华云见他热情率真课也教得好,心里确有几分好感,但碍于年龄和与黑种人交往的种种忌讳,说了一声“let down(对不起)”便逃开了。没想第二天下课后,凯利又一次把笑脸迎到了面前,说是要陪华云随便到哪儿走走都行。

华云说:“随便走走?我可是除了月球哪儿也不去的!”

“月球?”凯利一怔,放声大笑,把眼泪也笑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想去找吴刚哥哥,要回我的嫦娥姐姐哪!”说着拉住华云就走。华云慌了,连忙拿出课程表,说自己还得参加课后讲评会和班会,否则就是旷课,就得被扣发工资和开除,凯利才悻悻然地离去了。连续两次邀请遭到拒绝,礼拜六下午凯利干脆找到宿舍,咚咚咚地敲着门,非要与华云Negotiation(谈判)不行。这一次华云被难住了,开门吧担心他进了屋要胡闹,不开门吧又怕影响了与外籍老师的关系。她只得用一支竹竿,隔着晾台敲着丹露的窗子。丹露是工农班毕业后,与华云一起留校做了班级辅导员的,听了情况,她踏着用洗衣板搭起的“天桥”,小心翼翼地进了华云屋里,与华云一起出现到凯利面前说:“本小姐可是这儿的主人,也想跟你交个朋友。怎么着,咱们也一起找个地方Negotiation(谈判)去?”凯利不得不罢了手,接下一连几天见到华云都远远的,不肯靠前了。华云心想对这种热度过高的留学生也只能如此,就把事情丢开了。听说凯利食物中毒,她只得赶紧打了120,又与莫德一起陪着去了医院。挂号、检查、化验、取药、打吊瓶……整整一个过程下来已经是凌晨两点。莫德借口明天有课先溜了,华云恨得不行,却也只得等吊瓶打过之后,搀着、拽着把凯利送回了宿舍。

因为是外国留学生实习,凯利的宿舍是单间。把凯利送到宿舍门口华云本待离开,可刚一松手凯利就摔到了地上。硬着头皮开了门,把凯利扶上床,华云转身走人时衣服却被扯住了。她用力要拉开凯利的手,凯利突然从床上跳起来把她抱住了;没等她挣扎或者做出进一步的反应,就被扔到床上;而与扔到床上的同时,恶狼般的凯利已经撕开了她的上衣,裂下了她的裙子,按住了她的胳膊……挣扎肯定是挣扎了,反抗绝对是反抗了,华云的牙齿、指甲都参与了挣扎和反抗。可那不过是几分钟的事儿,几分钟过后便一切停止,天地间只剩下凯利和他的蛮横霸道了。

凯利的进入绝对是蛮横的,蛮横得即使一道铁门也休想阻挡得住。凯利的攻击绝对是霸道的,霸道得恣肆贯通风雨不透,即使阵马排枪也休想找到一丝缝隙。凯利的胜利绝对是天崩地裂和持续不断的,那每一次伴着的都是风云激荡和痛苦与幸福的磨砺,而每一次之后只需片刻小憩,就会再一次重演从进入到天崩地裂的过程……华云一上来还是逆来顺受,只过了不一会儿便陶醉其中沉沦其中了。与凯利相比,卓守则顶多是一头公牛,让人产生几分喜悦和惊奇;而凯利是雄狮猛虎,足以把人整个儿地吞进肚里,连同骨头嚼成肉酱骨粉和化作天上的云霭地下的雾霁。像几乎所有女人尤其是情感饥渴的中年女人一样,华云是甘愿选择雄狮猛虎,甘愿被雄狮猛虎吞进肚里嚼成肉酱骨粉和化作云霭雾霁的;至于雄狮猛虎是什么种族、肤色,实在已经微不足道了。

爱情有种种开始,以强暴开始的爱情华云从没听说过。但一夜痛苦与幸福的煎熬,积聚于华云心中的孤寂、哀怨、落寞奇迹般地一扫而空了。第二天上午,当华云再次出现到学生们和丹露面前时,脸上已经闪耀出太阳和雨露般的娇艳和光鲜来了。

庆祝活动开始在柳楠身上,也结束在柳楠身上。

得知丈夫破格被任命为海牛镇党委书记,柳楠搂着丈夫好一阵癫狂;直到癫狂平息了,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这回可多亏了范书记,咱这一辈子可不能忘了范书记呀……”

范江南是半年前从海州高新技术开发区,回到东沧当起********来的。为了把断了线儿的关系接起来,展重阳特意到办公室去找过他两次都没能见上。没想到那天在院里的绿地上,却刚好与范江南走了一个迎面。其时,范江南正与市里一帮头头向电话会议室那边去,展重阳担心会闹出尴尬,连忙向绿地一边躲,范江南却喊着:“小展!”快步来到了面前。

“好你个小展!这才几天,就把我这范县长给忘了!”范江南半是玩笑半是数落地说。

将近三年不见,范江南依旧骨奇气清、面色红润;他上身穿一件深色短衫,下身着一件白裤;头上多了几撮银丝,目光却依旧祥和而又明亮;把精明、潇洒、轩昂、老练差不多占全了。

展重阳只得赶紧迎上,把范江南的手用力地握住了。

“展重阳,我的老同事,对丘吉尔很有点研究的。”范江南向同样上任不久的市长公达介绍说。

公达礼貌地伸过手说:“你好。”“公市长好!”展重阳也连忙应着。

范江南目视展重阳说:“最近在看什么书?有好的别忘了给我介绍介绍啊!”说完没等回答,就被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请到电话会议室里去了。

谈话在范江南办公室,展重阳准备了一肚子感激涕零和发誓赌咒的话,范江南却一句不听。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始终相信,一个能够被丘吉尔感动的人不会是一个意志软弱的松包蛋,一个在挫折面前坚持下来的人,不会是一个无所作为的可怜虫。”他说的第二句话是:“任命你是市委的决定,我只是尽了一个********的责任,你用不着对我个人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他说的第三句话是:“有人说官场上必须死跟一个人,我说与其死跟不如死干,你真能在海牛镇干出点名堂来比什么都好。”谈话总共一刻钟,临了范江南还问起柳楠和展涛涛的情况,告诫展重阳不要因小失大也不要因大失小。

秘书进门,说是前来考察乡镇企业的副省长到了,展重阳一边起身一边问道:“海牛岛那儿我准备多去跑一跑,你还有什么交待的吧?”

范江南调大市开发区有年传亮的话在里面,范江南重返东沧也有年传亮的话在里面;作为省人大代表和实力雄厚的渔民企业家,年传亮在大市领导面前的影响是没人能够小视的。

“交待什么,”范江南说。“见了他你就说我挺怀念在海牛岛那段时光就行了。”

走马上任,展重阳第一个去的是海牛岛。“欢迎!热烈欢迎展书记重返海牛岛!”汽车驶进村里新建的办公楼前没等停住,年传亮便迎上前来,同时伸出一双大手。

“我是专门来感谢年书记过去对我的关心支持,也是专门来感谢年书记以后对我的关心和支持的!”展重阳同样迎过的是一双大手。

两双大手握到一起,双方都觉出了热诚和力量。

展重阳告诉年传亮,从得知要来海牛镇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把赌注押在年传亮身上的。“那天我跟范书记说,到海牛镇我依靠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年书记。你年书记支持我,我保证就干好,让市里领导和全市都看一看海牛镇是个什么气象;你年书记要是不支持我,我立马就回去,决不在海牛镇待两个小时以上!”

“别别,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年传亮说,“你来海牛镇我能不高兴吗?那天给范书记打电话,我说这一回你算是选对人了。因为父亲的事儿把人家压了那么多年不正常嘛!再说海牛镇这几年一个劲儿地向下出溜,不换个硬棒的不行了嘛!所以你来别的我不敢说,‘欢迎支持’四个字我是说到做到!以后凡是需要我做的事儿,你一个命令我立马行动,决不说二话!这个态度还行吧?”

有了这么一番掏心剖腹的话垫底,接下两人便敞开了胸怀。先说的是干部,哪个行哪个不行,哪个该提哪个该换,年传亮全说到底线,展重阳全记到本子上。接下说的就是大思路大目标了。展重阳说现在是经济发展年代,经济指标和排名是代表一切决定一切的,前任书记干了四年,把海牛镇从全市的老六干到了老十三,如果自己干四年,不能把海牛镇从老十三干回老六甚至于更靠前,他就算是白干了。所以他的大思路大目标只有一句话:上产值、上名次,四年以内实现产值翻二至三番,排名进入全市前五名。

展重阳说这话的时候年传亮一直在喝茶。茶是毛峰,谷雨前采的,一千多块钱一斤。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规律,像展重阳这种被压抑多年的新官的火会更猛一些旺一些,他也是想到了的;但四年实现产值翻二至三番和把排名从第十三位提高到前五位,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尽管展重阳说的是让他帮着参谋参谋,从神情和语气上却分明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明白了,展重阳之所以上任第一天党委会不开一个、镇办企业不看一个先来海牛岛,为的就是这个大思路大目标了:海牛岛的经济总量占了全镇的三分之一,再加上自己的影响……

反对和泼凉水肯定不行,可毫无保留地支持……

“行,有气魄,到底是展书记有气魄!”夸奖了几句却转了话题:“哎,你那女儿十几了,该上高中了吧?”

“可不,今年初三了……哎年书记,刚才我说的那些你觉着……”

“挺好啊——咱们兄弟们可是好几年没在一起了,怎么着今天这酒也得喝高兴了才行啊……”

酒是茅台,菜上的是海鲜全席:凡上桌的都必须是海产品。陪酒的是老五哥和大路,一个副书记一个办公室主任,都是年传亮一家子的人和铁杆亲信。席间的气氛也就是家庭式的,无话不可谈和既轻松又亲融的那一种。

酒过两杯,年传亮忽然说起卓守则正在活动当省政协委员的事儿。展重阳说:“什么,省政协委员?他还想当省政协委员?”

年传亮说:“不是想,是非当不可,找了不少人。说我有资格当省人大代表,他就有资格当省政协委员。”

展重阳对卓守则从来没有好印象,卓守则当县政协委员时他就窝着火儿,只是碍于范江南没能表达出来。“这个人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跟你比?你年书记带富了海牛岛两千多口子群众,他不就是倒股票倒腾了几个钱?要我说,就是你当全国人大代表,他有一个东沧市的政协委员也到顶啦!”他忿忿然地说。

年传亮说:“你这么说我信!不是我这个人怎么样他那个人怎么样,是社会再发展也得看个历史和表现,要是连这也没了,咱们这些人还干的个什么劲儿呢!可现在有些当权的真是坏透了,谁跑得勤送的礼多就替谁说话!”

展重阳说:“那就让他跑让他送,我倒是看看海牛岛、海牛镇的两个章不盖,那个省政协委员他是当得上当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