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玉民作品全集(茅盾文学奖获奖者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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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羊角号(12)

磕头持续了三天两夜,羊角号持续了三天两夜。三天两夜,老白果树抖落了满身残骸,长出了一身龙骨新枝。新枝上娇芽喷生嫩叶竞长,一月之间便显出了浓密苍葱。

老白果树新生了,驼来峰披绿了,牧羊人病倒了。一病两月,茅屋出不得一步,几户乡亲竭力相助,小罗灵和羊群才好歹度过了难关。

“他叔,这总不是个办法。不说那羊,孩子还小,你岁数越来越大,身子骨儿难保哪天再出毛病,你总不能……”病好后,乡亲们劝告说。

这一条牧羊人何曾没有想过?可有什么好办法呢?

“要不就找个人,让人家帮助把孩子带大也好哇。……再说你家大嫂也去了几年了,你也该……”

后一句话,牧羊人是压根儿不愿意听的,但那前一句话还是说到了他的心里:自己这把年纪没有什么好留恋惋惜的了,可小罗灵是罗丝的骨血,是老白果树和驼来峰的根苗,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事情可就大了。要是真能找个人帮助把罗灵带大,那实在是件求之不得的事情呢。

话儿传出去了。找人自然只能找女人。找一个女人,单纯让人家把一个刚满5岁、没爹没娘的孩子带大,如果不说天底下压根儿没有这样的女人,起码是牧羊人和他的乡亲们说破了嘴皮,也没有听到一句哪怕是稍微中听点儿的回话。

那就只有娶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回来。可牧羊人已经是50出了头儿朝向60上奔的人了,这样的岁数娶女人不让人家笑破肚皮才怪!几个好心的乡亲顾不得肚皮笑破笑不破的事儿,八方张罗,没几天就把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媳妇儿送到了门上。这把牧羊人惊了个舌头打卷儿:人家不过30约摸岁,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怎么可能看上自己这么一个穷汉、带养罗灵这么一个孤苦零丁的孩子呢!

媒人未谢,提出的第一条是退亲。

“么个?么个?这么好的一个媳妇儿,你倒是要把人家给退回去?”媒人只差没有把眼珠子流出来。

“就是人家好……咱不好……就是你、咱……还有……咱才非得……”

颠三倒四、罗里罗嗦,好不容易才算是说清了一条理由:肯定是没给人家说清自己和孩子的事儿,把人家给诓来的。可这条立马给否了:人家当着面儿说是早就听说过牧羊人的名声,看中的就是牧羊人的品性,而且自小喜欢孩子,早就想要个孩子,不是为着有个罗灵人家还不定愿意来呢。

吭吭呲呲、转弯抹角,总算又说出一条理由:自己老了、年岁大了。

人家说,整天串山放羊哪能不显得老点黑点?可身膀好,50刚过,比原先的那个老头儿还小好几岁呢。

又是吭吭呲呲、转弯抹角,直到把脸憋得红鸡蛋似的,还是把媒人拉到一边,才又说出了一句:我不行。

“哪个哪个?哪个又来了不行了呢?”媒人认定他是无理取闹,把脸给黑下了。

“还有哪个?就是那个……那个……好多年就……”

“我管你好多年不好多年呢!给我两只羊,我走道儿!”

说到做到,媒人牵着两只羊径自走了,茅棚里留下了一个又俊又年轻的小新媳妇儿。

话是没有什么说的了,难的是要过那一关,新婚洞房里必过的那一关。不知是年龄大了还是因为孩子多了,一天到晚只顾着为生活生计奔忙,大火之前、妻子还在的时候,牧羊人与妻子就多年断了那种********的冲劲,偶尔有那么一次,不仅没有了过去那种心荡神迷的快感,甚至连门槛儿也难能进得去了。由此,牧羊人几年前就认定自己“不行了”,把女人的事儿、床第上的事儿看得淡了。如果不是为着罗灵,如果不是乡亲们一意张罗,就是“娶亲”两个字,他也是无论如何不敢沾上边儿去的。

问题更在于,娶来的是个小新媳妇儿,正是心热火旺,把********的那种事儿看得天高地厚的时候!

第一夜,牧羊人说小新媳妇儿走了一天的道儿肯定累了,哄着人家先上床睡了,自己悄没声儿地在门边的地下过了一宿。

第二天,牧羊人顶着一头的星儿出的门,顶着一头的星儿进的门,进门后小新媳妇有心问问冷暖,一句话没出口,牧羊人朝地上一横,先自打起呼来。

第三天,牧羊人又是一天没着家儿,晚上进门前喝了几口酒,又把另外几口洒到身上、衣服上,干脆与小媳妇儿面儿也没照,在屋外的柴棚里倒下了。

第四天一早牧羊人还想故伎重演,可没等他起身,就见小新媳妇儿哭哭啼啼,一副寻死寻活、好不凄婉悲伤的样子。牧羊人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问过几句不见回声,反倒越发哭得死去活来,才不觉慌了,上前哄着、甜言蜜语地擦着眼泪,不知不觉中把小新媳妇儿拥进了怀里。而那一拥,不知怎么,全身的血液、神经猛丁儿地突突暴跳起来;小新媳妇儿再有意无意把一张甜丝丝的嘴唇和一双热绵绵的细手,在牧羊人脸上、身上蹭来摸去,牧羊人下边那个多年打不起精神头儿来的小鸟儿,竟然便直楞楞、硬戳戳地竖了起来。

那使牧羊人好不惶惑,一个激灵打过,有心掩饰,小新媳妇却已经看出了眉目;一只手急急地探进对方衣裤,把小鸟儿抓了个插翅难逃,另一只手三扯两扯,把一对滚圆活脱的奶奶、一身细红玉白的肌肤裸露到牧羊人面前。牧羊人哪儿见过这种阵势,一阵心热血狂、天旋地转,顿时变成一只饿狼,把小新媳妇朝地上一丢,猛地扑了上去……

天降地应、山栽海接、雨密云浓……

好棒!棒极了!从来没有过的棒!

一次结束,牧羊人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小新媳妇柔柔地、暖暖的手又伸了过来,那小鸟儿竟然便又一次地抖擞起来。于是,牧羊人又一次变成了恶狼,小新媳妇又一次被丢到了地上……

好棒!依然好棒!比起第一个回合来似乎还要更棒!

这真是天大的奇迹!这真是做梦也梦不出来的事儿!这真是……女人啊!女人啊……

这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儿!这真是……女人!女人!造就生命的是女人,造就男人的也是女人!

牧羊人的生命重新得到了开始。他的无限的激情、柔情,巨大的生命力、创造力,都在小新媳妇身上得到了喷发证实:8年,小新媳妇儿这边为他生下了5儿3女,那边又把肚子鼓得山头儿似的……圣树屯另外几名幸存者家中同样发生了奇迹。30多年后,当朝廷派员专程前来考证参拜时,圣树屯已经是一个有着60多户人家、近200口子百姓的大村落了。

8

那时,罗灵已经有了一个新名字——罗宰相。那“宰相”二字的的确确、实实在在,没有半分虚假、虚妄。全部、正式的名称是:左宰相,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罗灵23岁那年,牧羊人按照那位为罗灵起名的云游八方的高人的指点,卖掉了与自己依伴了大半辈子的羊群,千里迢迢把罗灵送进了开封。于是,土生土长的罗灵便成了罗进士、罗翰林。

长达七十几年的战乱结束,原本为百姓带来了休养生息的机会,但由于朝廷暴征横敛,官吏豪强鲸吞虎掠,百姓一直处在求生无望告死无门的境地。而由此带来的后果,又恰恰是经济萎缩、国库亏空,以至到了连官员们的俸禄也难以发出的地步。在民间生活多年、了知百姓疾苦,又在朝廷供职多年、了知国家危机的罗灵,对此痛心疾首,只是苦于得不到上达天听和施展才能的机会。

那次春上皇上外出巡视,为了消愁解闷儿提出要带几个文人同行,做为翰林学士和颇具声名的诗人,罗灵成了其中的一员。第一站去的济州。济州是驼来峰的所在地、罗灵故籍的所在地,原本还算是富庶,此时也到了百姓春无所食、秋无所余、冬无所衣、朝不保夕的地步。但济州知州为了邀功取宠,在皇上面前花红叶绿,吹了个天旋地转:百姓如何如何安居乐业,官员如何如何勤敏清廉,经济如何如何发达兴盛,税赋如何如何源茂流长;为了使皇上确信无疑,他甚至提出,除了正常的每年必须交纳给朝廷的银帛之外,每月要向朝廷增缴白银百担、青绢百匹,每年岁尾还可再翻上一番。皇上出来时原本一脑子忧愁,听过这一通,不觉把一顶卷梁通天冠抖了个珠响玉脆:在京城里总说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明明不是那么回事儿嘛!济州如此,比济州好的地方多得是,倘若……于是,当即传令,让随行的文人们每人赋诗一首,以示庆贺。

那些文人们对于民间疾苦虽说不甚了了,心里却明白知州所玩弄的招术——这类招术实在已经算不上“招术”了,各地官员十之有九,以此来蒙骗上司朝廷、求官买爵,这已是路人皆知的事,即是皇上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只是像济州知州如此胆大、离谱的尚不多见。但皇上正在兴头上,知州和许多官员就站在面前,心里纵然有些不痛快,也只得做出一副振奋踊跃的样子,把吉庆恭维的词句成筐成箩地向外端。

罗灵心里跟吃了苍蝇屎似的,恨不能上前赏那知州几个耳光子。济州知州与他同乡,两人虽说算不上朋友,平时也有些来往,脸面,这时也顾不得了。等众人的颂诗一一念过、喝彩过,他才正一正头顶的展翅朴头,拂一拂身上的曲领官袍,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的那一首献了上去。

那是一首短曲:

土阜民丰八方乐

圣上舒眉我做歌

我做歌

知州原是赏心鸽

君臣一路野风长

如何不见好农桑

好农桑

此行可得看端详

短曲上阙读过,引得皇上和一班官员,尤其是济州知州眉开眼笑,及至下阙一出,皇上和一班随行官员倒也没什么,只是苦了那济州知州,一脸的得意顷刻间变成了满面的戚惶。

“皇上,我看这散曲的下阙倒更有些意思。既是济州如此兴盛,知州如此勤能,皇上理应亲往乡间巡视一番才是。”随行的右宰相说。皇上的这次巡视是他一意鼓动成行的,目的在于促使皇上认清时弊,早日下定革除积弊的决心。哪想济州知州来了这么一手,几乎坏了他的大计。

“也好,也好,明日去乡下一看也好。”皇上嘴里附和着,心里仍是不以为然。

巡视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尽管济州知州花了一夜心血,还是无法找到几片像样的桑林粮田,倒是遍野荒凉触目皆是,让人心里不由地生出许多凄楚。右宰相、罗灵等人面色严峻,皇上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济州知州不住地陪着小心,心里一股劲儿地敲着小鼓,生怕落下一场塌天大祸。

一路而行登上一座城垒,远远可见城边集市上一伙百姓正在买卖桑苗,济州知州立时抓到了救命稻草。

“启奏皇上,由于小臣一意鼓吹,百姓栽桑种麻十分踊跃,如今时令不到显得有些荒凉,秋天皇上要是再来,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嗯嗯,好好。”皇上仿佛也找到了退身台阶,脸上微微闪过一丝笑意。

知州无形中受到了鼓舞,又道:“小臣算过,桑苗春天栽上秋天就可收税。一棵按50文收,100棵就是500文。济州地面几十万棵,就是一个好大的数字。”

“嗯,不错。”

“这还是栽桑一项,桑大了要养蚕,蚕大了要缫丝,丝缫完了要纺织、做衣服,哪一项都可以收税。还有红麻蓖麻,还有鸡鸭鹅鱼、梨桃杏枣、花生豆子,好多好多。皇上放心,济州虽小,财源还是确有保证的。”

“有道理。”皇上露出了喜色,瞥一眼右宰相等人说:“我说天下财源多得是,你们总不相信。这次还有什么话说?”

右宰相并不言语,只朝罗灵示过一个眼色。他已看出罗灵不是一个等闲人物。

罗灵趋前一拜,道:“栽桑种麻理应收税,但听知州这么一说,小臣只怕百姓一辈子只会栽这一次了。”

“嗯?”

“罗翰林说出这种话来,小人实在不知是什么道理?”一支散曲一次巡视,已使济州知州对于罗灵这位同乡要多厌恨有多厌恨,恨不能挑出一个漏子在皇上面前狠狠奏上一本。

罗灵只当不知,道:“春桑1棵秋收50,养蚕一箩不知该收多少?”

“这个……也收50,想来不难。”

“这么说,缫丝、纺织、做衣、卖衣也少不下50了?”

“这也自然成理……”

“那好,按你的说法,栽桑50养蚕50,缫丝、纺织、做衣、卖衣也各50,这就是银钱300。我不知知州算过另外一笔帐没有:一棵桑从春到秋、从养蚕到卖衣,百姓能有多少进项?依我估算,总共超不过200文去。以区区200文进项,要交300文税赋,我不知哪家哪个肯出这种蠢力?倘若农户不肯出力,小人不知所谓发展桑麻、财源旺盛的算盘还如何再打下去?”

“唔……寡人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去。”

“启奏皇上,小人等吃的是皇粮、受的是皇恩,理应替皇上分忧、为皇上出力。倘若按照罗翰林的说法,我等只管为他人拨拉算盘,不知皇上还要我等这些废物做什么?皇上日后的日子还如何过得下去?”济州知州干脆撒起刁来。

“知州所说差矣。”罗灵依然不急不躁,“皇上乃百姓之皇上,百姓乃皇上之百姓;百姓生则国家生,百姓富则皇上富,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我等既受皇恩,就该为皇上和皇上的百姓着想,以富国兴民为宗旨。以臣之见,当今要务在于休养生息、劝农耕桑。百姓所种桑麻粮果,三年以内理应免除一切税赋才是。至于朝廷亏空,只要革除积弊,着力于盐铁工商,并不难扭转。……”

济州察访,使罗灵深得右宰相赏识,在皇上心目中也留下了印象,不久他就被任命为户部侍郎。户部侍郎当了不到一年,当皇上觉得日子实在没法混下去了,就又想起罗灵来了。于是罗灵便有了那个罗宰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