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玉民作品全集(茅盾文学奖获奖者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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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过龙兵(54)

“守礼!守礼……”四叔吓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看到了屋顶和屋外老樱桃树的阴影,似乎明白那只是一个梦,可两只眼睛依然怔怔的、圆圆的,充斥着一股杀气……

对于儿子四叔说不上多么得意,因为自小被送给别人,儿子一直都不肯原谅他。对卓守则他更说不上亲近,卓家落难时两人有时还能坐到一起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侄子成了一方名人之后要见一面也难了。大哥三哥回乡的时候,卓守则曾经陪着到他家里来过一趟,四叔当时是想好了要招待他们吃一顿饭的,为此请来了两个邻居帮忙。卓守则却睬也不睬说:“你还想让俺大伯和三叔回去吧?”三辆汽车,拉了大哥三哥,也拉了他和守礼、卓家的几位头面人物去了饭店。饭店是东沧最好的饭店。宴会厅是酒店最好的宴会厅。连墙上挂的字画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字画。那天花了多少钱四叔说不清,只记得上的全是山珍海味,一个没等吃完一个又上来了。扇贝柱是酒盅那么大的,一个说是少不下几十块钱。鲍鱼是小碗那么大的,一个说不下几百块钱。对虾是日本对虾,两个一斤。连玉米也是外国的,白白的粘粘的,带着一股特别的气味。酒是茅台,一溜五瓶,还有五瓶是外国的什么人土马波个巴……卓守则说:“我就是要让东沧的人看一看我卓家是什么派头!”卓守礼说:“卓家再也不是过去了!谁他妈也得把眼珠子抬得高高的!”鲍鱼、扇贝和小玉米四叔倒是吃了一点,那波个巴的人土马只喝了一小口他就吐了,吐了一地……

二哥卓立群得意时四叔也参加过一次宴请,六七个菜两瓶酒就了不起;菜和酒还都是当地的,价钱不很高的。而如今……卓家,从那一次四叔才知道了卓家,知道了侄子!而年传亮那个坏东西却要毁了侄子,毁了卓家……

一下午和上半夜四叔都在养精蓄锐,墙上的挂钟敲过十二点,他便挣扎着下了床,找出了要带的东西,朝向大街上走去。“年传亮……你这个大恶霸……”四叔边走边骂。正是秋后,街上飘荡着收获季节的甜香。没有人,只有一根颤抖的木拐支撑着他奋力而行;走过一会儿累得不行,只得用手扶着街旁的墙壁,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好不容易,村中那座威威赫赫的小楼看到了,街旁的墙却没有了,四叔只得爬到地上,一步一蹬、一屈一伸地向前爬去。小桥爬过了。石阶爬上了。横道里积了不少泥水也爬过了。爬!不停地爬。没命地爬。爬一阵歇一阵。一直爬到东边天上露出白亮时,四叔才好歹爬到了那座威威赫赫的小楼前。“年传……亮……你这个大恶……霸……”他掏出打火机,把汽油洒到墙下的一堆柴草上,又擦着了火柴。

火几秒钟就烧起来了。从下面一直向上烧去。小楼被点着了,熊熊烈烈、纷纷扬扬,把天也给烧红了。“年传……亮……我叫你……”四叔仰面朝天,眼前只觉得金星闪耀、霞光满天……

天亮时卓守则、卓守礼被喊到村中的那片空地上。空地上的两垛苞米秸被烧成一堆灰烬,四叔胡须头发被烧光,半边身子也成了一截焦炭。卓守礼不明白生命垂危的父亲何以会来到这儿、怎么会来到这儿。卓守则沿着四叔爬行的路线走过一段,看到十几米之外的那座年传亮家的小楼时,什么都明白了。

“赶快派人去给四叔买棺材和寿衣!挑最好的买!不管花多少钱都要买!快去呀!”卓守则吩咐着。

二十二

望着窗外铺雪堆银、芳气袭人,把小院都照亮了的蔷薇花,卓守则说:“要不就叫白蔷薇吧?”珍妮说:“小名哪有三个字的?”卓守则说:“就是没有才叫呢,咱的闺女能跟别人一样吗!”珍妮说:“白蔷薇可是有刺。”卓守则说:“有刺才好呢,我最怕的就是我的女儿长大了受人欺负。哦白蔷薇白蔷薇我的白蔷薇……”他把那个白白胖胖的小肉团儿,忘情地举过了头顶。

从确认怀的是个女孩,卓守则对珍妮就宠爱有加。住进医院这二十天,海参海胆木耳银耳鳖汤鸡汤顿顿送,还不算香蕉金桔哈密瓜荔枝冬枣……“守则为着这个孩子可真是!要是星星能补养身子,他也能给你送了来!”珍妮的妈妈不无得意地说。

卓守则早就盼着有个女儿了,从生下第三个儿子时就一直在盼。二十几年前最怕的是断子绝孙,没命地求的是一个人丁兴旺。如今人丁兴旺已成现实,儿女双全才是最大心愿。父亲一辈子没有女儿,卓守则无论如何不愿重蹈旧辙;更主要的是女儿贴心,看着年传亮、展重阳的两个既漂亮又乖巧的女儿,卓守则心里每每就急巴巴的,恨不能用面团儿捏出一个来。珍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身边的。她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正正式式地结婚,正正式式生一个知冷知热的女儿。她说到做到,卓守则因此了却了人生的一大夙愿,卓家也因此把家族振兴提升到一个新的层面。

“哎哟白蔷薇白蔷薇……”逗过一阵笑过一阵,珍妮说:“你答应我的事儿还没兑现呢,白蔷薇可是生下来没有爸啊!”

卓守则知道她说的是紫荷。紫荷一开始打的就是离婚继续养着的老主意,开始她并没有反对的表示,临到要办手续时却说:“做你的大头梦去吧!女儿不女儿该不着我的事儿,想叫我跟麦香一样你就别想!”珍妮呼天号地恨不能翻了天,只是因为肚子里的女儿日益见长和急着要见爹妈才只得忍下了。如今显然已经到了再次提起的时候。

“放心。你尽管好好养着。白蔷薇是我的女儿,我能让她受委屈吗!”卓守则还要安慰,手机里忽然传来卓守礼的声音:“大哥吗,孩子的名字起了吗?这也太难了吧!”

卓守则说:“你怎么知道没起?白蔷薇。还行吧?”

“白蔷薇……那不是花吗?”

“就是花啊!要的就是花——卓家的一枝花嘛!”

“行,还是大哥那两把刷子厉害。谢清可是又找你了!”

“又是什么事儿?”

“还是让你回来。说是给你打了几次电话都不通,问新号码我也没告诉他。”卓守则要生女儿,对东沧和海牛岛、海牛镇当然要封锁消息。“他说让你这几天无论如何回来一趟。”

“我才不管他无论不无论呢!就镇上那几个破厂,我上那个当?”

卓守礼说:“你也别这么说。俄罗斯私有化一下子冒出多少亿万富翁你不知道?这一次虽说不能跟那比,也是个机会。衣有恒买了一个三层小楼的酒店化了五万四!左撇子那个厂,光是两条生产线就花了三百万,你知道转让时要了他多少?三十五万!妈拉个蛋的,比卖破烂都便宜!”

卓守则说:“要照这么说,不瞪起眼珠子还不行了呢!”

卓守礼说:“你以为怎么着!现如今的事儿,只要是那些当官的、说了算的得了好处,什么事儿还不是一句话。谢清可是说了,你要是再不回来,他就到海州找你了。”

“别!你可千万别!”珍妮和白蔷薇的事儿卓守则最怕的就是让年传亮、谢清听到风声。“你跟他说,这几天我有点急事,下礼拜我肯定回去,耽误不了他的事儿!”

企业改制,大批国营集体企业转让、出售、股份制,报纸电视每天都在吵吵,卓守则一直冷眼旁观没向深里想,听卓守礼一说这才意识到机遇来了。“卓氏中兴”那边除了一个副董事长的虚衔儿他早就不管了,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想办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像模像样的企业,为日后也为智新他们留下点基业。“回去!”卓守则如同看到了一片绿洲,把手在面前用力地挥了一下。

“不嘛,刚才你答应我的事儿还没办哪!”珍妮撒着娇,“白蔷薇是你的宝贝,你要是欺负俺们娘儿俩,可别说哪天我带着她跑了!”

“办!我说过不办了吗?今晚上我就去找紫荷,无论如何让她同意离婚总行了吧!”

珍妮这才露着笑脸,用两只手臂把卓守则搂到自己的胸前。卓守则趁机在她乳房上咬了一口。珍妮美美地哼了一声,躲开了。

回东沧,卓守则第一个见的是鲍主任。听鲍主任把上上下下的精神和情况说了,这才找到谢清面前。谢清的镇党委书记已经当了五年,好不容易,前几天展重阳露了给他再增加一顶市委常委的衔儿的意思。市委常委是正儿八当的副市级,比起一般副市长也还要重要几分。谢清欣喜不已,只是眼下还没到向外显露的时候。

“企业改制,好多人都是两眼冒火,你老兄倒好!你这大企业家都是怎么当的!”见面,谢清先自开了火儿。

卓守则知道那是虚张声势,笑笑说:“哪能啊,你书记下了命令,我这不是赶紧往这儿跑嘛!”

谢清说:“这一段外商来了多少你问问胡镇长就知道了。那些人可是一个个眼珠子都是红的。”

卓守则知道外商确是来了几个,都是看的时候什么好听说什么,一转身权当是没事儿的。他有心回一句:那你还找我干什么?想想没意思,也就一笑了之。

谢清说:“今天是海牛镇十几个企业,除了灯具厂和摩托车配件全随你挑。只要你挑中了,我保证一切优惠和方便!”

卓守则说:“哦,你是让我回来捡破烂的呀?”

谢清说:“这个话是怎么说的!海牛镇的企业个顶个,你想捡破烂就捡得着了!”

卓守则说:“那灯具厂和摩托车配件厂怎么例外?我要是看中的就是那两个呢?”

“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改革能一条路吗?上边要的是多种形式,灯具厂和摩托车配件是股份制改造,早就定了的。”谢清半是调侃半是鼓动地说:“你想要几个?这么多企业我就不信不够你挑的!”他把一份介绍材料送到卓守则面前,卓守则瞥了一眼就搁到了一边。

谢清说:“卓总对乳胶厂总该有点兴趣吧?那单是占地就是十五亩,光是两条生产线当初就投了二百多万。要是再加上锅炉房、办公楼、车库,怎么着也少不下三百万。我报的是一百九十九万,这可是你到天边也找不到的好事!”

“这个意思是让我马上掏钱了?”卓守则一笑,“今天我可是光想着看热闹,口袋里有一分钱也是偷的!”

谢清说:“想看热闹好哇!我陪你看去呀!”

一行人出了办公院来到工业街。工业街是展重阳时的一大景观,在一条宽三十米长一千五百米的路段上,摩肩接踵地排了十几个厂子,很是兴隆了一阵。可惜的是几年下来那些厂子大多偃旗息鼓,工业街也就成了一种嘲弄。谢清领着卓守则走进乳胶厂时,车间里只有三十几名工人在织着劳保手套。厂区里全是荒草,卓守则向荒草里一站,眼看就要没过腰了。

“这么大的厂区,你用起来干什么不行!”谢清说。

卓守则心里说干什么不行,我看是干什么也不行。嘴上只是笑笑。

“厂子转让,那债务归谁呢?”卓守则问。乳胶厂初建时贷了二百万,后来又断断续续投了六十多万。

谢清说:“我转让的是厂子又不是债务,你管那些呢!”

“行,反正是蚤子多了也不咬人。”卓守则知道,单是海牛镇欠下的贷款就不少于几千万。

从乳胶厂出来又去的花生果厂。花生果厂的情况跟乳胶厂差不到哪儿去,只是没人上班,荒草也长得更高。从花生果厂出来谢清要领的是汽车修造厂,卓守则却进了泰明灯具厂。

谢清说:“跟你说了灯具厂是股份制,你看不看又怎么着了?”

“什么叫怎么着了?吴有奇可是我的老朋友。”他径自入内,谢清也只得跟了进去。“哟,卓总和谢书记来了!”一行人来到车间门前时,吴有奇忽然出现到面前。

吴有奇确是奇,他原是分管生产的副厂长,谁也没看出他有多大本事能耐;接替乔海运当了厂长后,好多人都认定他非垮不可,哪想他非但没垮,还把灯具厂由一个变成了两个、三个。正是得力于他的一枝独秀和摩托车配件厂的发展,海牛镇的产值才一直没跌下去,展重阳和谢清脸上才一直光光的亮亮的。

“有奇,听说你这一段进了不少好设备真的假的?”卓守则问。他与吴有奇在市里开过几次会,算是老相识了。

“那没有说的,好马配好鞍,谢书记比谁都清楚。”吴有奇大脸浓眉、黑里透红,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有福的气象。

“看看看看!”卓守则推着吴有奇进了车间。

从车间出来,从灯具厂和海牛镇出来,卓守礼问:“哥,你打的什么谱儿?不是看上灯具厂了吧?”卓守则说:“那还用问。海牛镇也就是灯具厂吧,别的我连看也懒得看一眼!”卓守礼说:“那是谢清的宝贝,给了你他到哪儿邀功去?你这不是自找烦恼吗!”卓守则说:“那就别理他,什么时候找急了再说吧!”

卓守则看过一趟没了下文,谢清等了半个月就等不下去,几次把电话打到了卓守礼那儿。卓守礼把卓守则看中灯具厂的话说了,谢清说:“这不是胡扯吗!灯具厂是海牛镇的传家宝谁敢动?动了那干部老师的工资到哪儿发去?他这是不想让我干了怎么着?”卓守礼说:“他说是你不管转让给谁该交的税照样得交,再说转让的钱你还可以干别的事儿。”谢清说:“那他怎么不干别的事儿,非得盯着灯具厂不放?灯具厂搞股份制是市里定的,谁要是变了,厂里能拉倒才是怪啦!”卓守礼说:“那我就帮不上忙了,他说得很明白,除了灯具厂哪一个也没看中。”谢清说:“这都算是什么玩艺儿!你让他回来,我跟他再好好谈谈。”卓守礼说:“话我可以说,听不听我就说不准了。”谢清说:“那行,你就告诉他灯具厂的事儿是展书记定的,有本事让他找展书记去;只要展书记同意我保准不拦,要不,他就是拿一千万我也不敢应这个声儿!”

谢清抬出展重阳,意思是让卓守则死了心,老么实地坐下来谈谈别的厂子的事儿;哪想听了卓守礼的转达,卓守则还真的起了去找展重阳,让他帮着把灯具厂转让到自己名下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