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旱!是老天爷故意找济南的麻烦!尽管报上出现了几篇指证地下水开采过量的文章,我和众多济南人,还是毫不犹豫地把泉水停喷的原因归结到老天爷身上,认定那不过是特殊年景里的特殊现象,只要那个“特殊”消失,济南的泉水,那诗一般动人也诗一般激越的泉水,便会一如既往和永不疲倦地“动人”和“激越”下去的。
然而进入1978年之后,泉水停喷就成了家常便饭。不仅天旱、老天爷为难时停喷,老天爷不为难,降雨量超过正常年景时照样停喷;停喷的间隔从八个月降到七个月、五个月、三个月,停喷的时间则由一百多天、三百多天延续到五百多天、七百多天、九百多天……
失去了泉水的泉城,失去了泉水的济南人,面临的是怎样一种尴尬和悲怆啊!
泉水喷涌时,趵突泉里游人如织、笑脸如花,大明湖上水碧莲白、画舫如梭;泉水停喷后,泉池裸了底儿,湖水绿了、臭了,不仅国内游人一步三摇头,许多看过《老残游记》的台湾游客、东南亚游客也大呼上当,说让老残给骗了。
泉水喷涌时,老济南们或者提壶担桶,把接水的队伍排出老长,或者一壶泉水二两茶,坐在欢声四溢的泉池旁,置身于五龙潭畔、护城河岸,听泉水呢喃看柳丝缠绵,完全是一种神仙般的境界;泉水停喷后,泉池失去了本来面目,五龙潭、护城河成了死水坑、臭水沟,水无可接队无可排,茶没了味儿人也没了神儿,老济南们的笑脸被锁住,心灵被掏空了。
泉水喷涌时,千佛山倒映如画,鹊山、华山、英雄山、燕翅山等葱笼无限,绿色满城花香满城;泉水停喷后千佛山没了影儿,鹊山、华山、英雄山、燕翅山等萧瑟凋萎,树不绿花不香,空气里飘动的都是苦涩和沮丧。
泉水喷涌时,说起济南,我和众多济南人满心都是惬意;泉水停喷后,逢有家人、友人、客人来济,陪同成了最窘迫最无奈的苦差,介绍和夸耀——对往昔盛况的介绍和夸耀,每每就变成了伤感和悲叹……
原先说泉水是济南的魂儿,我和众多济南人总觉得有点夸张,失去了泉水的泉城和济南人,却实在跟魂儿被人偷走了没有什么两样:花容失尽,灵性无存,心苗枯萎,满眼晦暝……
泉,泉水,泉城,泉城人,那实在是一个血脉相联、命运悠关、息息相通的生命本体啊!
还我泉水!还我泉城!成了我和众多济南人心灵的呼喊。还我泉水!还我泉城!成了上到总书记、国家主席,下到城市管理者和普通百姓夙夜为谋、矢志不二的目标和行动。
大环境绿化,方圆数百平方公里的南部山区,数十几万人一干就是十几年;引黄入济,几个大型水库水厂相继建成,城市生活用水和工业用水得到了替补;封井保泉,市区内三百多眼大型水井、一千五百多眼小型水井相继关闭;城建执法,任何截断地下水脉堵塞地下泉眼的行为都要受到严惩;开发替补水源,西郊地下水勘测成功,确保泉水先观赏后利用的设想破茧而出;回灌补源,几千万立方的地表水被注入地下;爱泉护泉,从不满三岁的呀呀童子到九十几岁的耄耋老人,闻风而动、细致入微……
济南人的真诚、执着、顽强打动了天公地母,2003年9月6日凌晨,泉水终于又一次喷涌了,济南的魂、济南的诗,终于又一次回来了!
趵突泉水欢鱼跃笑脸如云。大明湖画舫如梭藕白花红。五龙潭的“清泉石上流”又一次浸湿了孩子们红嫩的小脚丫。护城河里又飘荡起只有上帝心中才有的绿色。千佛山、鹊山、华山、英雄山、燕翅山等风尘洗尽神彩飞扬。老济南们提壶担桶,又一次把接水的队伍排出老长,“一壶泉水二两茶”,也再次成为人们陶然于其中的神仙般的境地。成千上万的海外华人和蓝眼睛、棕眼睛的游客,摩肩接踵纷至沓来……
欣欣然飘飘然是无可避免的,昏昏然莽莽然则绝尘而去。岁月淘尽了浮燥、无知、狂妄、浅薄,沉淀的是清醒、真诚、成熟、坦荡、科学。经历了干渴、困厄、无望和艰辛的济南人,已经读懂了人世间最深奥也最通俗的一部大书。那部大书说不出多长多厚,上面却清清楚楚,写满了“泉、泉水、泉城、泉城人”几个如斗的大字。
黄山看云,华山看险,济南看泉。济南的泉喷涌如诗,诗意无限。爱泉又爱诗的济南人,离诗境和人间仙境是越来越近了。
最令人感动的是水
在美国,几乎每天,好心的主人都要问起我们的感想和兴趣。这实在并不是一件容易说清楚的事儿。这个当今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给予我们这些初次光临的人们的感想、兴趣实在太多了。但我最终还是回答了主人的提问。我说:“来美国,最使我感动了的是水。”
水?而且是“感动”?
的确,美国的水给予我的印象是太深了,是真正地打动了我的心的。
还是在为出访做推备时,有人告诉我说,美国人一年四季喝的都是生水,到那儿是找不到开水的。那使我好不疑惑:人人都说美国高度发达、高度文明,这水怎么倒会……不过既然是事实,就不能不有所推备。我与生水绝缘已经足有二十几年,去了美国每天要喝那玩儿,肚子不出毛病、不热闹上一阵子才是怪事!那天,我特意去了一趟医院,要回了一瓶痢特灵,小心奕奕地放进随身携带的一只小箱里。
尽管做了最坏的准备,一路上心里还是嘀咕不止:看来美国的发达文明也不过如此!看来这次肚子是要好好经受一番“考验”了!
到美国第一站是洛杉矶,住在一家台湾人开的酒店里。说是酒店,实际是不上档次的汽车旅馆,但空调、卫生间一应设施还是有的。进屋后四下里一搭眼,果然没有暖瓶、茶杯一类国内旅宾馆必备的东西,只在一角多出一个水盆和一个水龙头。我心想,这一定就是供客人饮水解渴的地方了。入乡随俗,生水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了,加之一路颠波,嗓子确是有点干了,我便找出杯子,扭开水龙头先是接了一点,见没有杂质异味,又品了品不觉苦涩,这才小心地喝了几口。喝过心里依然不痛快,与同屋的山西省作协主席焦祖尧,很是发了一通愤懑。
第二天,陪同的杨先生告诉我们说,美国人没有喝茶的习惯,喜欢喝咖啡,因此饭店旅馆里虽然没有暖瓶茶杯,咖啡壶却是少不下的;咖啡之外,喝生水便算是一种习惯了。“习惯,习惯了嘛!”杨先生说得音满腔圆、理直气壮。
的确,习惯,人家就是那么一个习惯你有什么办法?看来我们也只有随着“习惯”一条路了。外出时,看到公共厕所特设的水龙头,看到好多人张着嘴把一股股上喷的自来水吞进肚里,也不得不凑上前去添一份热闹。尽管这样,心里免不了还是别别扭扭,不明白美国人怎么会养成这么一种习惯,不明白美国人常年喝生水怎么会不得痢疾、不得传染病,更不明白自己二十几年不沾生水,为什么到了美国一连喝了几天,竟然会没有闹出什么症候麻烦来。
那天,在蒙特贝娄图书馆外的花园里,我把自己的“不明白”说给了杨先生。
没想杨先生倒乐了,连连拍着手掌说:“你看你看,这都怪我没说清楚。美国的自来水都是经过处理的高纯净水,喝得再多也不会出毛病的。你就放心好啦!”
吁——原来是这么回事!想起随身携带的痢特灵和几天里满肚子的嘀嘀咕咕,我脸上不觉有些尴尬起来。可那完全是有理由的呢,国内哪一家自来水不含有大量的杂质、细菌?不少大城市的自来水甚至于超标十几倍几十倍。“喝生水不卫生”,“喝生水要肚子痛”,“水一定要烧开了才能喝”,这已经成了常识,成了从三岁童子到八旬老翁无人不知的生活准则。自来水,尤其是美国这样一个大国的自来水,竟然全部经过了处理,全部达到了饮用标准,实在是想也没处想去的事情啊!
我感到了自己的无知,也感到了一种心灵的震撼:文明毕竟不是一块招牌,水,美国的、可以尽情喝的、不需要担心痢疾和肚子痛的自来水,不正是文明发展到特有程度的产物吗?
也许因为有了新的感想的缘故,一路上我对美国的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清新秀丽的哈瓦苏湖到穿山越谷的客拉勒多河,从浩浩荡荡的东河、赫德森河到曲婉,伸展的德拉华河,从气势磅礴的尼亚加拉河到数不清的大的小的、有名的无名的湖泊河流,美国大地上可谓水网密布纵横交错。这些河流湖泊无一例外,全是清波银浪、激越豪迈,闻不到污染的臭气,看不到干涸的迹象。而与此相关联的则是望不尽的绿树葱笼,看不完的绿野千里;从纽约到华盛顿,从华盛顿到水牛城、尼亚加拉,从尼亚加拉到纽约,整整五天的旅程,我两眼瞪瞪,竟然没有发现哪怕是一座没有绿色的秃岭,哪怕是一片失去青翠的荒原!
惊讶是不必说的。振奋是不必说的。感慨是不必说的。那使我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中国,想起了奔腾不息的黄河,清波如轮的趵突泉,平静安祥的大运河、白洋淀,也使我想起了如今的中国,想起了日渐枯萎的黄河、时而干涸的趵突泉、恶臭熏天的大运河和白洋淀,以及数不尽的荒山秃岭和干渴的土地。
我的原本不平静的心,便越发地不平静起来。
水是文明的摇篮,人类的文明从一开始便是与水联系在一起的。水是文明的象征,人类的今天和明天是越发地与水密不可分了。我们的水,我们的江河湖泊、山岭原野,什么时候也能够让人感动起来呢?
两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到美国,第一个给我们开了玩笑的是时间。
离开北京是二十四号上午。六点起床,七点上路,八点到达机场,九点稍多,东方航空公司的国际班机便呼啸着把我们送上了天空。
一行九人,据说是五年来以中国作家协会名义派出的第一个访美代表团。团长原定由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小说家陆文夫担任,他临行告病,浩然的那个副团长未曾上任便先自得到了提升,山西省作协主席焦祖尧也便趁机捞了一个副团长的“肥缺”。团员中如从维熙、吉狄马加、李玲修、赵大年等,也个个算得上是知名人士。
班机是大名鼎鼎的美国麦道。机体很大,一应设施都是第一流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坐在位子上,通过电视屏幕便可以随时知道飞机的高度、速度,航行的方向、方位,机舱内外的温度以及起飞地、到达地的时间等等。国际航班安全系数很高,即使这样,在北京起飞时翻译汪小组还是双手合什默默地做了好一通祈祷。
祈祷什么呢?旅途安全还是出访成功?
从北京经上海到洛杉矶,全程一万二千多公里。眼前是望不尽的银山飞絮,脚下是踏不平的太平洋波涛,空中飞行长达十几个小时。没有想到的是,在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旅行之后,到达洛杉矶时,时间竟然还是二十四号上午。不同的只是离开北京时太阳还娇滴滴地斜挂东方,而洛杉矶迎接我们的则是傍近午时的炎炎赤日。四十几小时以内过了两个二十四号,时差给我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第二个玩笑就要算是记者会上的提问了。
记者招待会在一家华人餐馆举行。到场的都是华文报纸、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唯一例外的********,派来的也是一位华裔青年。主人,南加州华人写作协会会长杨华莎女士把我们逐一介绍过一番,我们也逐一地致过几句答词之后,提问便开始了。
隔着一个无边无际的太平洋,分属于不同的社会团体、政治派别的记者们最关心的是什么,我们心里一点也不托底。开头几个问题只是泛泛而谈,比如怎样看待大陆作家的使命感,怎样看待《废都》、《骚土》一类作品的走红等等。接下我们担心要接触到敏感的政治问题了,却没想提问一下子集中到电视剧《一个北京人在纽约》上了。
那时《一个北京人在纽约》在国内播过不久,在美国正红。
《天天日报》记者王小姐问:据说《一个北京人在纽约》在大陆引起了轰动,这种轰动是政治因素多呢还是艺术因素多?
《世界日报》记者孙先生问:据说这部电视剧在中国大陆走红主要是因为拍得真实,但在美国许多人的看法拾好相反,认为是精心编造的,一点也不真实。请问中国大陆所说的“真实”的涵义是什么?
《星岛日报》记者方小姐问:电视剧把小说的结尾改成让男主人公破产后重新回到北京,这是不是一种政治宣传和政治的需要?
作为补充意见,北美电视台的鲁安先生——他原籍济南,是地地道的山东老乡——举出了两上例子,一个是电视剧中写主人公一来纽约就四处打工,而在美国随便打工是违法的,想打也没人敢要你;另一个是,他原先每月都给在济南的父母寄钱,电视剧播过以后,父母打来电话说以后不要再寄钱了,知道你们在那儿很不容易,而实际情况远不象电视剧中写的和父母想象的那样,等等。
问题多是提给团长的。浩然是北京市作协主席,以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等红极一时。这位以写农村生活为己任的老作家也长年生活在农村,《一个北京人在纽约》的小说只听过名字,电视剧压根儿没有搭过眼。其他人也大多专著于纸笔,对电视剧缺少研究,因此讨论才没有能够持续和深入下去。
第二个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就更奇了:文字改革——汉字几千年来一直是中华民族通用的语言,为什么要简化?汉字简化使海外的几千万华人成了文盲、半文盲,这是利大还是弊大?汉字简化为什么不事先征求海外同胞的意见?汉字简化以后会不会把中华民族共有的那个“根”破坏了?汉字简化是两岸统一的一大障碍,若干年以后,汉字会不会恢复原先的面貌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