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玉民作品全集(茅盾文学奖获奖者作品集)
6012500000219

第219章 东方奇人传(27)

三辆地排车排成一溜上路了,不过一个礼拜,两个小伙子的腰包就鼓胀起来了。

又一个礼拜开始三辆地排车再度准备上路时,麻烦又出现了:十几辆地排车的主人们围住刘承府,坚决要求参加他们的“互助组”。

刘承府既兴奋又紧张,这么多弟兄信任自己、拥戴自己是天大的好事,可自己终究也是一个拉车的,怎么可能……

“这好说刘兄弟,”一个光着铜黑色脊梁的中年人说。“干脆你把地排车撂下,专门给我们当头儿,大伙听你调排,钱也随你分随你拿!”

“你这么说,大伙可得同意才是。”

“同意!”“刘哥,你就当我们的司令吧!”“刘哥,我们听你的就是啦!……”地排车的主人们一片呼应。

就这样,刘承府当起了“地排车司令”。西郊货运站成了他的大本营,麾下的三十几名弟兄,纵横驰骋,占领了西郊的大半边天地。每逢“集团会战”,一排就是三五里路的阵列,常常使得行人驻足、造反大军退避三舍。作为马车司令的刘承府,每当看到这种情景,禁不住一屁股都是欢笑:英雄盖世,意若何为?当年秦琼、程咬金也不过如此吧?

可是忽然一天,村里派人找到刘承府,通知说,书记让他回村一趟。

那时村里已经重新有了书记。被革命革掉的又被革命革起来了,只是人已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伙人了。

“你整年在外边拉黑车,搞资本主义那一套是不行的。根据上级的指示,你从今天开始回队干活!”

“那可不行,货运站几十口子人还……”

“货运站也得以阶级斗争为纲!你还是老老实实回来的好!”

书记甩手离去,刘承府呆住了。只是到这一刻他才依稀明白,原来他这个八面威风的“地排车司令”草秆儿不如,人家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全给抹了。

不服归不服,刘承府的胆子还没大到敢于同“革命”和代表革命的书记抗衡的地步。

于是就下了地。

那时的地仿佛成心跟人过不去,你越是高喊着献忠心创高产,他越是拼命地让你难堪、让你饿肚子。辛勤劳作,从冬到夏,从春到秋,人均口粮只有二百八十斤,不少还是连糠带壳搬进门的。这难坏了刘承府。要填饱肚皮,汤汤菜菜不算,单是干面他每天就需要四斤半;全家老小的口粮他一个人吃了,还只能混个半饱,母亲、妻子和三个儿子怎么办呢?

秋粮到家,冬天刚刚开了一个头儿,就显出危机来。刘承府不得不把精气神全副集中到搞吃的上了。

野菜树叶已无处可寻,萝卜白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再有就是地瓜蔓、玉米塞、花生壳了;那玩艺儿六〇年吃过,伤人,更重要的是刘承府不甘心让一家人吃那种牲口都不吃的“代食品”。他村里串、集上转,一次终于得到情报:肥城那边玉米多豆子缺,而济南这边恰好豆子多玉米缺,以多补缺,有一笔油水可捞。

倒腾粮食!刘承府看到了一条生路。

可肥城离济南一百二十多里路,更何况倒腾粮食,那绝对是投机倒把,绝对是政府所不允许的。

刘承府管不了那么多。他找来一根足有两尺长的铜管,铜管里放进一把磨得锋利无比的锉刀——那是为了对付意外事件准备的;把自家仅有的一百斤豆子绑到自行车上,把一顶大棉帽朝头上一扣,把一件大棉袄朝腰间一扎,棉袄里藏起那只用铜管锉刀组成的武器,趁天黑没人看见,悄悄地上路了。那时各地无一例外都有黑市,黑市无一例外都凭借黑夜的掩护从事贸易。刘承府按照知情人指点的线路,半夜前赶到肥城黑市,用一百斤豆子换得二百斤玉米。驮上二百斤玉米紧蹬快赶再到济南的黑市上,用一百五十斤玉米换回一百斤豆子。然后赶在天亮之前,把一百斤豆子和余下的五十斤玉米搬运回家。

一夜奔波,落下一身臭汗,然而也落下了五十斤玉米。而那五十斤玉米掺上糠菜,足够一家人吃上半月二十天了。

一战告捷,刘承府意气昂扬,频频出击。年前,从腊月二十日开始到腊月二十八日结束;过了春节,从正月初二上路一直到正月十五偃旗息鼓;十八天的时间里,刘承府夜夜单车飞马。收获是丰厚的,九百斤黄澄澄的玉米锁进仓屋,别人家鬼哭狼嚎甚至投井上吊,刘承府一家五口安然无忧。

一连两年,神不知鬼不觉。第三年时,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驻地税务所组织五六个人,带上狼狗,几次拦路截捕没能成功,狼狗还被刘承府用铜管打掉了两颗门牙。查捕“飞贼”的任务层层交到村里。村里分析来分析去,除非刘承府不会有第二个人。但刘承府不肯认帐,扬言说,哪个如果将他“人脏俱获”,无论定什么罪儿他都认;否则,谁敢跟他过不去,他就跟谁没完没了。

经过周密布置,民兵们作好了一切准备。

那天傍晚,天刚刚黑尽,刘承府骑着自行车又悄悄出门了。刚刚来到村口,三个民兵突然截住了去路:

“站住!刘承府,你要干什么去?”

刘承府没事一样下了车:“家里太热,出去溜溜风。”

民兵们自然不信,但围着自行车转过几圈,没见一只麻袋一粒豆子,只得听凭刘承府离去。

“你们上当啦!我的豆子在外村哪!”刘承府走出十几米之外,却忽然回头,挑逗地大喊几声,这才急急蹬走了。

民兵们断定刘承府必去当“飞贼”无疑,估计他天亮前后才能回来,便约定了集合时间,各自回家睡觉去了。刘承府骑车在村外兜了几圈,见民兵们不在了,也悄然回家睡起大觉。第二天清早,民兵们正为没有发现刘承府回来着急时,刘承府敞敞洋洋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几个民兵不负责任,”他一本正经地对民兵队长说。“我驮着粮食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回家睡觉去了。我想找他们帮帮忙都没找到。”

民兵队长挨了一顿奚落,只好把三个民兵狠批一顿,恨恨而去。

民兵们更加紧了监视,刘承府却无事一样,时不时与民兵们开开玩笑、凑凑乐趣。

平平安安不过五天,那个晚上刘承府又出村了。这一次,民兵们全当没有看见的样子。但刘承府的背影一消失,民兵队长便亲自带着十几个民兵封锁了村口要道;并且规定,哪个开小差、打瞌睡跑了刘承府,扣罚十天工分。

一夜辛苦没有白费,黎明时分,刘承府出现了:棉帽棉袄,自行车屁股上驮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

“站住!”民兵们从掩蔽物后一拥而出,把刘承府围了个插翅难逃。民兵队长把一只手枪在刘承府面前恣悠悠晃着:“承府,这一回还有什么说的吗?”

刘承府嘴硬:“这又是怎么了?我又犯了哪条王法啦?”

民兵队长并不跟他罗嗦,朝几个民兵示个眼色,民兵们立刻上前截获“脏物”。可他们两手一抓麻包立刻愣住了:麻包里装的压根儿就不是粮食!

“怎么,咱们从亲戚家要点地瓜瓤子回来喂猪也犯法?”刘承府作出一副茫然和气愤的神情。——地瓜瓤子是两天前,他就特意买来铡好放在一位亲戚家的。

“地瓜瓤子?……你……你……”民兵队长像受了天大侮辱,指着刘承府大骂起来:“刘承府,你好大胆子!敢把咱们民兵当猴耍!今天我要是不把你……”

“噢!这么说我养猪是犯法啦!行,猪食我不要了,我家去把猪全都砸死,送给公社书记改善生活去!”

刘承府丢下自行车,搬起一块大石头便向村里去。

民兵队长慌了。当时上级正层层发动大养其猪,县和公社的头头,三天前还专门到村里来检查动员过呢。

“承府,你这是干什么!”

民兵队长上前阻拦,被推开了;几个民兵围上好说歹说,才把石头夺了下来。

刘承府自然不肯了结。他找了村支部书记,又找到公社党委书记,非要逼两级书记讲讲,他响应上级大养其猪的号召,犯了哪条王法不可。

一次周密计划的截捕行动,被刘承府闹了个乾坤颠倒。村支部书记挨了批评,民兵队长更少不了一肚子恶气。那天两人在街上碰面,民兵队长苦丧着脸说:

“承府,咱兄弟们并没有把你怎样,你干吗下那种狠茬子呀?”

刘承府说:“你这么说不行。咱兄弟不就是为口吃的吗?你们今天截明天堵,把咱一家人饿死就高兴啦?”

民兵队长怔了好一刻,说:“行,承府,既然你说到这儿,往后咱兄弟们要是难为你,就是大闺女养的!”

说过这话的当晚,刘承府又开始了他的“飞贼”生涯。

“飞贼”生涯并没有持续多久,刘承府便又一次外出当起了“司令”——马车司令、劳工司令。

这是一九七四年,为了迎接西哈努克亲王来访,济南大兴土木,对经十路、纬二路两条交通干线进行展宽重建。刘承府在作出定时定额向队里交钱的保证之后,带着几辆马车出现在市区工地上。他几乎毫不走样地重现了几年前当地排车司令的经历,没过多久,麾下就聚合起二十几匹高头大马和十八辆胶轮大车。马车不比地排车,作战能力强、机动能力强,几十里工区,没有哪里没有留下刘承府的身影。

马路拓宽改造工程结束,刘承府又以按人头向村里交管理费的方式,一下子从村里拉出一百多口子人,成立了济南市乃至山东省第一支农民劳工队。这支劳工队在刘承府统帅下,悄无声息地开上了建筑工地;这里给人家建一堵墙,那里给人家修几排屋,甚至还盖起过几座颇为像样的二层小楼。他们以吃苦耐劳和讲究质量,赢得了用户信誉和有关部门的支持。到一九七九年下半年,刘承府手里揽下的活,已经足够劳工队干上几年的了。

恰在其时,上级一个工作组进驻睦里庄,并且发出了立即解散劳工队和要刘承府回村接受批判的通令。

第一次批判会人数少,刘承府面不改色心不跳,与工作组打起“对垒战”。问他为什么组织地下黑包工,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他说,劳工队是经村里同意、有关部门发了通行证的,压根儿说不上“地下”和“黑”字;至于对农业学大寨,则不仅不是破坏而且是推动,全村劳动日价值由原先的四毛增到现在的一块,主要正是得力于劳工队的收入。问他为什么拿出三千多元请客送礼拉拢腐蚀干部。他讲起重庆谈判时郭沫若送给毛泽东一块手表,这块手表如今已经作为革命文物放进博物馆的故事,并且理直气壮地问:“谁能说请客送礼都不对?谁能说郭老是拉拢腐蚀毛主席?”工作组被对垒得很恼火,但狠批了他一顿“态度”之后,也只好散会了事。

第二次批判,工作组动真格的了。会场上人头济济,足有上百号人,墙上挂起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幅标语;先是一通“刘承府不老实就砸烂他的狗头”的口号,接下,刘承府才在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的弹押下,被“揪”到台上交待“罪行”。

刘承府果然被“震”住了,脑壳低垂,两腿紧并,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我交代,我该死!”

随着一句话出口,刘承府放声大哭起来。一米八二的彪形汉子,哭得跺脚拍腮鼻泪滚淌;台下立时出现了一片混乱。

“刘承府!你少耍花样!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工作组几次警告,他才勉强止住,使会场得以稍许平静。

“我交代!”刘承府边抹着鼻涕泪水边喊着:“我反党反社会主义!我和蒋介石是干兄弟!我杀了几十万共产党!我贪污了三百万块钱,都存到外国银行里啦!我血债累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

刘承府“交待”一句,嚎哭一阵、跺一阵脚,直把个会场哭得、跺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七十多岁的社员陈老汉,原先家里穷得连碗豆腐吃不上,两个孙子跟着刘承府外出干劳工挣了几个钱,日子才开始好起来。他对批判刘承府原本憋着一肚子气,这时忍不住跳起来,喊着刘承府的小名,朝工作组骂起来:

“你们这不是逼着人家小登云说瞎话吗?他从小穷得连条裤子穿不上,我亲眼见着的,怎么跟蒋介石成了干兄弟?怎么还杀了几十万共产党?到哪儿去贪污的三百万?你们这不是要人家孩子的命吗!”

陈老汉的话激起了很多群众的同情。村支部书记吴宝森也忍不住了。刘承府外出搞劳工是他点的头,劳工队对村里的贡献他也是亲眼看见的。工作队进村要立刘承府的专案时他就说过:“这个人没多少整头。他非党非干非地富反坏右,一个农民,你整他什么?他还巴不得你把他开除了,让他去当干部当工人哩!”工作队非但没有接受他的意见,还把他批了一顿。刘承府一哭一闹,有人抻头一咋嚷,场上一乱,他站起把胳膊一甩,喊一声:“这是闹些什么事儿!拉倒吧——”一个好不容易开起的批判会,立时便人走场空了。

刘承府回到家里,母亲和妻子正吓得在哭。他朝妻子眼一瞪,说:“哭什么!给我炒个菜!”便进到里屋,拿出一瓶老白干,慢条斯理喝起来。

刘承府是个血性人,但也是个聪明人。他深知自己力量微薄,如果不会伪装和保护自己,单凭一股蛮劲硬顶硬抗,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社会是个大舞台,每个人演什么角儿是一定的。分配给咱的是丑角,咱就只能把丑角演好。”晚间灯下,他经常用这套“理论”开导母亲和妻子。

菜炒好,摆上,工作组组长推门进来了。

“好小子刘承府!你把会给我搅了还敢喝酒!”

“我正觉着没法活了,准备自杀去哪!”刘承府又故作其态。

“你少来这一套!我问你,谁叫你在会上胡说八道的?”

“我怎么知道啊?你不是老叫我上纲吗?我不那么说,你不得还说我不老实啊?”

他下床,找过一个酒杯一把凳子,笑嘻嘻地说:

“组长,你喝盅酒,帮我把说得不够的地方再提高提高。”

“訇——”

工作组组长生怕晕过去,赶紧把门狠命一甩,跑到街上去了。

尽管心里恨得牙根发痒,几天后,工作组组长还是不得不满面带笑,把刘承府请到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