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玉民作品全集(茅盾文学奖获奖者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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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都市之梦(11)

潘忠田何尝没有苦衷!作为终宫镇的主要决策人,他既要为终宫镇的未来和全镇人民负责,也要对上级和一起工作的同事们负责。而当时考察一级班子和一个干部的政绩,看的是工农业产值和精神文明建设,小城镇建设压根儿摆不上位置。潘忠田要拿那么大的精力去冒小城镇开发的风险,上级和一起工作的同事们中间,持怀疑和反对态度的大有人在!他之所以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先建一座楼的建议,更多地考虑的也是尽可能减少反对和阻力。

管新华把他逼到了非决断不可的地步。“咱们不是有过协议吗?”潘忠田故作平淡地问。

管新华毫不客气:“你们不是要推翻协议,只建一座楼吗?”

潘忠田说:“哦我明白了,你管主任这是觉得协议不可靠啊!那你说怎么可靠吧!拉勾行不行?行的话拉勾!”

他真的伸出一手,把弯曲的食指摆到管新华面前。

管新华被这意外的举动惊住了,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便果断地伸出了自己的食指:

“来!拉勾!拉勾——”

两只食指紧紧地勾在一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要!要了去上吊!”孩童般的戏语,管新华、潘忠田、陈传柱等人分明感受到一股豪气的冲涌。

四十吨钢材到位,五万元资金到位,经商的农民奔走相告:这一次镇上是真的要给咱办点实事啦!工程开始,副镇长陈金福担起了现场指挥的重任。其时老伴正卧病在床,陈金福每天早晚伺候老伴,中间还要跑回家给老伴打针,打完针急急忙忙又跑回工地。工程进展迅速,一层崛起、二层在望时,经商的农民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希望,三十几幢上宅下店的商品房几天内被抢购一空。

管新华露出了笑脸,潘忠田露出了笑脸,持怀疑和反对态度的干部们也露出了笑脸。

又一期三座楼、四十八户、四千多平方米的工程开建,开建的同时,终宫镇委、镇政府举行有四十几家新闻单位参加的大型新闻发布会,向社会各界公布了招商引财的大政方针和优惠政策,把小城镇建设引向了更高层次。

彭元栋、管新华等不失时机,开始了推广终宫镇经验的工作。

终宫的小城镇开发带动了建筑业、建材业、第三产业,而建筑业、建材业和第三产业又带动了全镇经济的全面发展,吸引了众多投资者。三万门程控电话电讯大楼和电视插转台、地面卫星接收站竣工;可容纳一千一百多人的电影院、可容纳二十四个教学班的中心中学教学楼和三千四百多平方米的医院病房大楼交付使用;十一万伏变电所和自来水厂工程也正在加紧进行之中;而旅游线路和度假村、别墅区的开发建设也被提上了日程。终军故里,这座在风雨飘摇、穷困潦倒中徘徊蹒跚了两千多年的山区古镇,几年间成为全国村镇建设的试点单位,终于迎来了一展芳容华彩的历史新时期!

绿地绿地

绿色是生命和希望的象征,这似乎已经成了人们的共识。那么绿地呢?

天地浑黄,宇宙洪荒,恐龙和珊瑚虫在只有海洋和森林的地球上爬行时,绿地绝对是算不上一回事儿的。舜耕历山,黎民学稼,绿地即使不能算是灾难和累赘,至多不过是水土丰沃的一种标志罢了。可当那片水土丰沃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城镇,那城镇经过几百几千个春秋冬夏,变成了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那城市的土地上开始出现了楼房和汽车时,绿地就逐渐显露出某种特有的价值来了。

城市的第一座楼房、第一辆汽车,绝对是人们顶礼膜拜的宠物。可随着楼房和汽车的增加,成千上万座高楼大厦,成千上万辆汽车,遮蔽了天空、污染了大地,人们才突然发现自己成了笼中之鸟、园中之兽,连片刻的宁静也难以寻觅,连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也成了奢侈和享受。

于是,人们开始寻找绿地;

于是,绿地成了宁静的港湾和酿造爱情与甜蜜的摇篮;

于是,绿地成了现代文明城市的主要标志之一;

于是,我们的许多考察团面对国外某些花园城市、森林城市,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我们太落后、太……”的慨叹。

如果撇开大自然赐予的天然湖泉不论,济南市区内建设的第一片绿地要算中山公园。本世纪初叶,北洋大臣袁世凯会同山东巡抚周馥,奏请清政府在济南老城城西划出一块土地开辟为商埠,中山公园便做为商埠公园应运而生。自那时起直到一九四七年,中山公园始终是济南第一座和唯一的一座公园。济南解放后,人民政府先后拨出大量资金,调动大量人力物力,建起了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金牛山等公共游览娱乐场地,一度使人们对于公共绿地的需要,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满足。可此后的几十年间,济南的人口、楼房、车辆成倍或成十倍、几十倍的增长,给城市绿地带来了前所没有的、与人们生存生活息息相关的、巨大的压力和危机。

面对这种压力和危机,西方绿色和平组织正以咄咄逼人的气势奋力抗争。面对这种压力和危机,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有所作为呢?

饥饿的公园与圆着肚皮的小老虎

一九八二年,五十四岁的郭元祥,从副市长刘献林手中接过园林局局长的任命时,济南的园林事业正处在一个窘困危难的低谷的底部。那窘困危难,郭元祥是第一脚踏进办公室的门槛就立刻领教了的。那次一个外国旅游参观团来访,计划游览之后在五龙潭与有关人员举行一次座谈,布置座谈会场时竟然找不出一套稍微像样的茶具,而园林局一时竟然拿不出买两套茶具的钱来。郭元祥派人从正在大明湖公园举行的一个外地陶瓷展览会上,临时借来两套茶具,才算勉强保住了脸面。这位当年十五岁的民兵队长和区革委会副主任、城建局副局长的狼狈窘困之态,就可想而知了。

按照新官上任的贯例,郭元祥开始了上任后的第一次“视察”。他来到大明湖。大明湖是古历水陂旧址,四十多公顷水面,汇聚着趵突泉、珍珠泉两大泉群的水流,七十多公顷地产上遍布着十几处名胜古迹,是济南游览观赏的繁华之地。公园主任鲍庆贵告诉郭元祥,公园每年帐面上至多能赚三十万,可用去的财政补贴不下几个三十万。这样,花房里想换几个窗帘,也只能向市里打报告要钱。他来到千佛山。千佛山古称历山,是当年舜帝爷耕荒垦野的所在。隋开皇年间凿壁造佛,唐太宗贞观年间重加扩充修缮,成为名噪一时的佛教重地。“文革”一场浩劫,千佛被毁,庙宇残损,山林遭到严重破坏,可谓百业待兴万事等钱花,可公园的一个饭店灯常亮、水常流,每年都要白白赔进三五万元。他来到金牛山。作为济南市唯一的动物园,那里只有不过八十多种三百多只动物,而职工利用荒芜的山坡,把自家的牛羊放牧得膘肥体壮。他来到中山公园。在听取汇报的短短两个小时里,公园主任竟然两次被要求调离园林系统的职工叫了出去……

“这还算是一个单位、这还算是过日子吗?”郭元祥找到副市长刘献林。

“元祥,市里可是把园林这一摊交给你了,你就不能改革改革,闯出一条活路来?”面对郭元祥愁苦怨艾的面孔,刘献林把烟圈吐得一个比一个悠长。

改革,那时在城市还是一个相当生涩的词汇。

“改!不改没法活啦!”郭元祥牙一咬,很快便带着两个会计,开始了他的第二次“视察”。这一次可不是听听看看了事的,目标明确:首先向大手大脚、不计成本、花多少向上要多少的惰性心理和管理办法开刀。每到一处,把领导干部、会计和有关人员统统找到一起,拨拉着算盘一点一点抠:你总共有多少项目,每个项目一年收入多少支出多少,全年总共应该收入多少支出多少,你实际上收入了多少支出了多少;哪些项目是可以发展增收的,哪些项目是应当压缩或取消的,预计明年可以增加收入多少减少开支多少;然后定出一个全年的定收定支定额补贴计划,多收不交少收不补。正巧是冬天,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多,郭元祥这家五天,那家五天,铁着面孔来,铁着面孔出。算帐之外断不了还要批评和施加压力,不把下属单位的头头们搞得头上冒汗、舌尖打麻花决不算完。一连“视察”了两个月,指望原本并没有多高,可年底一算帐把郭元祥惊了个张飞看鸡蛋:补上财政那一百万拨款之后,园林局帐面上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了四十八万赢利!

郭元祥好不得意,一次趁市委书记魏坚毅陪同外地客人游览大明湖时特意报了喜。魏坚毅却怪,不表扬也不鼓励,跟没有听见一样,直到游船驶进湖心,这才四面环顾,把郭元祥叫到面前说:“大明湖这么好的地方,一年至少得收入一百万!收不到一百万,你郭元祥就算没完成任务!”

一百万!一个公园一百万!郭元祥只觉得头发茬子都竖起来了。这怎么可能呢?这个任务有谁能够完成呢?

可市委书记的要求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丝毫回旋变通的余地,郭元祥只有硬着头皮朝前拱了。硬压硬抠不是办法,郭元祥从体改委和财政局请来几位明白人,帮助搞起承包。那时各公园的饭店没有一家赚钱的,金牛公园饭店十几个人,每年收入三四万,去掉成本费用净赔一万多,饭店经理还自觉理由不少。郭元祥发火了:“天下哪有开店赔钱这一说!不行关门,你们都去干别的!”面对压力,女服务员肖淑英挺身承包,当年上交利润五万元,以后逐年上升到十五万、十八万。各公园单位也一律“包”字当头。每年一开始为承包定额,郭元祥与各单位头头打不完的官司。这个说太高太高,根本完不成,那个说不可能不可能,完成一半就得把命也豁上去;可手掌落地,定了,就这个数,可能得完成、不可能也得完成,年底一算又总是超额。这使郭元祥看到了潜力和希望,在第二年的承包额中总是毫不犹豫地再增加上一个百分比。有人说郭元祥这是“鞭打快牛,”郭元祥说:不打不走,牛压根儿就没有达到快的时候。

承包第二年,园林局的收入就超过了八百万,而大明湖公园达到二百多万,把魏坚毅提出的那个目标和要求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钱挣来了,很快又出去了——郭元祥不肯做守财奴,立刻把钱又投入到新项目的建设或原有项目的改造中了。千佛山佛像被恢复,山林中开出了一片百亩桃园。金牛山一座号称亚洲之最的、人鸟可以面对面交流的“嘤鸣馆”交付使用。大明湖中三十只又破又旧的划船,变成了三百只画舫和脚蹬游艇,西岸新建的摩天轮、碰碰车也立刻吸引了大批游人……投进去的钱飞快地收回、滚动,园林局的收入直线上升。郭元祥又从中拿出一部分钱,建起了近四万平米的职工宿舍,使一向垂头丧气的职工第一次有了让人羡慕的职业。

怀疑和非议从来就没有停止。北京、天津的同行们听过看过之后,当面夸赞几句“真敢干”、“真不简单”,转过身去却问:这么搞对头吗?那是外界自然并不重要,问题是市里有些人一有机会就嘁嘁喳喳:“郭元祥脑袋钻钱眼去了,把园林的方向搞歪了!”“社会主义园林从来讲的都是服务,郭元祥搞的这一套是什么?”园林局内部有人一面朝新房里搬着家、朝口袋里装着奖金,一面上下串通大发噘词:“郭元祥明是共产党实是资本家,连资本家都不如!”这么嘁嘁来嘁嘁去、串通来串通去,加之郭元祥对某些违法乱纪行为的处理得罪了上级机关的某些人,一九八六年冬季整党时,有人煽风,有人鼓动,有人发难,园林局内外掀起了一股“倒郭元祥”的小小的浪潮。

谁规定只有资本家、资本主义才能挣钱,共产党和社会主义挣钱就违法了的?

谁规定服务就得赔钱,只有赔得叮响才叫服务好、方向正确的?

谁规定挣了钱,增加了项目、丰富了内容就是资本主义的?如果那是资本主义,我宁愿就搞资本主义去!

郭元祥的牛脾气上来了,没等整党结束,就派办公室主任迟效初创办起园林开发服务中心,把钱挣到了北京、日本;同时想方设法建起了两座年利润近百万的园林宾馆,把园林的收入从不到一千万,猛地提高到一千四百万!

一九九〇年前后,当首都的几家报纸通篇累牍,为北京动物园嗷嗷待哺的狮子老虎告急呼救时,济南金牛山公园里新增加了二百多种珍禽异兽,五六只东北虎、孟加拉虎,两年里生下十七只小虎崽,个个腰长肚圆、毛光皮亮,成活率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

历史名石与当代“石癫”

贾祥云三生有幸,从学校踏进趵突泉公园的那一天,恰巧赶上了公园扩建高潮。这是一九六四年的事,当时趵突泉只有三股水、三个大殿和一条水渠,占地不过四亩。一九六二年的暴雨几乎没有把泉眼淤掉,副市长许衍梁、建委主任刘献林亲自组织专家考察,清淤连带着整修扩建,不到四亩的地盘一下子扩大了十二三倍。趵突泉公园由此诞生,贾祥云成了公园的第一批职工和第一批大学生。

趵突泉对于贾祥云说来一点也不陌生。这个徂徕山和汶河的儿子,中学时代是在趵突泉边度过的。他熟知《春秋》上“公会齐侯于泺”的记载,熟知漱玉泉、柳絮泉边曾经发生和诞生的种种佳传妙句,熟知乾隆皇帝下江南也要时常把趵突泉水带在身边的故事。作为异国侵略者和反动腐败政府的牺牲品,日本人在趵突泉修建了只供少数上层人物饮用的第一座自来水厂,并且用哨岗关卡,强行隔断了趵突泉与济南百姓的联系。而国民党政府,则干脆把趵突泉周围变成了一个藏垢纳污的场所。只有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第一次把这座驰誉海内外的名泉连同大片园林,完整无私地交还给了她的真正主人——济南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