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秀琴的去世,让沈梦昔恍惚了好些日子。几十年来,她说不清对关秀琴的感情,也无法理解关秀琴对她的感情。
其实直到她自己有了小虎,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母爱。
真正优质的母爱,不是占有,不是付出,是放手。
她为自己骄傲,当年及时醒悟,放手让儿子去飞。母爱应该是清醒的,该陪伴的时候,尽可能的陪伴,别的事情都可以容后再办,只有孩子的童年不会再来!
否则,哪怕如沈梦昔这样的重来一世,也是空有童年的躯壳,并无童年的心灵。从前的童年阴影,经历两辈子,也并未真正清除。
母爱还应该是冷静的,该撤离的时候,迅速撤离。
如果做反了,孩子小时候你没时间陪伴,孩子大了,你闲暇了,又来捆住他的翅膀,那无疑是世间最残忍的事情。
沈梦昔每年去滨城看望孟庆严两次,五婶已经去世,孟庆严常年住在疗养中心,各方面条件都非常好,他也适应了滨城的气候,九十岁的老头,身体硬朗,一点也不糊涂。他常常说,如果我糊涂了,身体再好,也是死了,不如毙了我!
沈梦昔拿着两份亲子鉴定检测报告,给孟庆严看。
一份是他和李慧贤的孩子的。
一份是他和沈梦昔的,用的是她前世衣物上捡到的头发。
两份报告结果都显示,孟庆严是生物学父亲。
孟庆严戴上花镜,仔细看完报告,并没有激动,而是冷静地指着第二份问:“怎么还做了两份?”
“第二份是我的。”
孟庆严听了眼睛瞪大,生气地把报告摔到地上,“胡闹!”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个女人,活到五十岁生日的时候,突发心脏病死掉了,然后她发现自己回到六十年前,变成了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她刚刚回到父母身边,她不讨家人喜欢,就跑回她前世住过的地方,半路遇到了小姑娘的五叔,五叔正好就在她前世住的地方,她又遇到了前世的奶奶,她非常非常的激动,但是不能相认,没人会相信她重生一次。
但是,她下乡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前世的奶奶,其实是自己前世的亲生母亲,今世的五叔,其实是自己前世的五叔。”
绕得沈梦昔自己都笑了,对孟庆严说:“亲爱的老头,你能明白吗?”
孟庆严终于动容,他信了。
他想起,这个侄女还是个孩子时,就一个人直奔佛山。想起她当年对于自己和李慧贤事件的激动和愤怒,想起她这些年对自己异乎寻常的依赖和信任。
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立刻就相信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伸出干枯的手,抚摸着沈梦昔的头发,当年漆黑柔软的头发,已经变成雪白。“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真幸运。”沈梦昔把头放到孟庆严的膝头上,眼睛看着窗外,眼泪浸透孟庆严的军装,“老头,老爸。”
孟庆严不住地点着头,颤抖地摸着她的头发。
“我早就给那孩子做了妥善的安排。”
“我知道,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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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知青抱团养老中心终于在双县建成了。
一栋四层电梯洋房,三栋联排别墅,共计十五家,配套的还有一系列的健身娱乐、公共食堂、医疗保健、交通出行等,别墅后面是大片的菜园,两百米远有个池塘,夏天可以钓鱼,冬天可以滑冰(能滑冰的好像没有了)。
这是十五家集资共建的房子,与当地ZF协议好,等这些人百年归去,房子无偿赠与当地养老机构。
大家一致赞成房子简单装修,尽量减少装修污染。房子空了半年后,2024年5月,范建国带着范家班首先入住了,他带了三个厨师住到养老中心,把家里的饭店交给他儿子,自己来享福了。
知青们陆续搬来了,菜园的土被翻过了,有的地方已经背垄洒了种子,栽了秧苗。一种土地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我好像回到了十七岁。”严雪芳忽然说。“第一次看到黑色的土地时,我老震惊的,觉得那里面肥得流油一样!后来,我以为我离开了,就永远不会再想回到这个让我吃尽苦头的地方,可是,谁晓得我连做梦都想念这里!”
哪一个不是这样呢。
那是曾经奋斗过的地方,是留有青春足迹的地方。
你会忘记那个埋葬青春的地方吗?
一群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从此开始了琴棋书画诗酒茶的日子。
营养配餐,定期体检,作息规律,按时锻炼。
唱歌跳舞听音乐,下棋上网打麻将。还经常搞个直播,勾得一些当初不肯下决心的老知青们心痒难耐,带着老伴来试住一段时间,都后悔当初做错了决断。
有的知青来不了,他们要帮儿女带孩子,带完老大带老二,带完小学带中学。虽然辛苦,倒也乐在其中。
有人以自我为中心,有人以后代为中心,都没有错,都是自己的活法。
2030年,韩援朝带着两个医护人员,搬了过来,他的房子一直空着,姚安娜不喜欢东北。去年姚安娜去世,韩援朝决定搬到养老中心,和老知青们一起生活。
王建国这几天有些怏怏不乐,晚上,韩援朝来蹭晚饭,王建国就有些挂相了。
韩援朝也不看人家的脸色,坐下来就吃,吃完说:“孟繁西,我始终欠你一个道歉。”
沈梦昔听了停止收拾饭桌的动作,坐下来等他说完。
“当年是我处理不得当,使你不得不回到哈市,因此改写了你的人生轨迹,是我误了你。”
王建国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哼!得了便宜还卖乖!”韩援朝一拍桌子。
“你吃了我家的饭还骂厨子!”王建国也拍案而起。
八十岁的两个老头,头发都掉光了,吵得假牙也掉了出来。
他们身上佩戴的仪器发出声音:淡定,请淡定!血压已升高,请主人淡定!
沈梦昔耸耸肩,按键让家务机器人收拾洗碗,她还要去和刘文静画画呢。
智能机器人的广泛应用,极大便利了这些老年人,或多或少,当年劳动的时候,大家都落了些病根,有的连起床翻身都费劲。智能机器人可以通过佩戴的小仪器,感应设定主人的心跳、血压和体温,并及时出言提醒控制情绪,或者拨打急救电话以及通知监护人。
有的中型机器人可以辅助卧床病人吃药、翻身、如厕。同时可以聊天,讲笑话,拌嘴。
每到周末,总有各家的儿孙来探望,或者他们自己乘车回哈市,回京沪。
说得再坚决,其实还是最想和自己的子女在一起,只是心中清楚,孩子们有自己生活,自己尚能照顾自己之时,不舍得过多牵扯孩子的精力,老友们在一起互相照顾,互不嫌弃,已经是最好的方式了。
每到周末,有小孩子来的时候,养老中心像是沙丁鱼群里游来了一条鲶鱼,充满了欢声笑语,一家的孩子带起了整个院子的活力。
“年老是多么的无奈,当年为什么不多陪陪父母呢。”刘文静说。
“等我们明白时,已经需要别人陪伴了。”
“人生总是这样,充满遗憾和无奈,总是不完美。”
“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
两人握着手躺在摇椅上,“你孙子来了吗?”
“没。你的呢?”
“也没。”
“走!玩别人家的去!”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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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推移,沈梦昔发现,小万经营的商场附近,越来越像武陵空间的格局,有商场、书店、药店、金店。小万这孩子,话不多,闷头做事,悄悄把事业做大了。
沈梦昔心想,她许的愿望,原来是这样实现的。
“一、去找爸爸妈妈。
二、要一条街。
三、没有韩林,幸福的活下去。”
这些年,王建国几乎寸步不离,她几乎忘记自己还有个武陵空间,里面的东西也极少使用。2020年买的准备救援的医疗物资和食物都堆在地下车库,都忘记处理,现在拿出来还不吓人一跳。
这些年,她并不确定王建国是否知道自己的秘密,年轻时曾经在他跟前醉过,睡着了也不知道说梦话没有。知道与否,她都信任他,但也永不可能就此事探讨。
七十岁以后的日子,几乎是复制粘贴的了。没有大的变化,儿孙们的事情,她也不大搀和,孩子们都处理得很好,有了事情,往往也都瞒着他们,怕他们上火。
沈梦昔有时候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繁衍?为了理想?为了吃喝玩乐?为了活着?
世间万事,你觉得乐就乐,你觉得苦就苦。
殊不知,有人视这人世间为天堂,有人视之为地狱。
“老王,你一定要死在我的后面。还有,我死了,你不许再找别的老伴儿!”
九十岁的沈梦昔对九十一岁的王建国说。
她发现他们这些与国家同龄的人,小时候没吃过好东西,年轻时吃过大苦,结果到老了身体还都倍儿棒。医疗条件越来越好,过了六十岁的坎儿,一个个活到九十几岁跟玩儿似的。
人生终有一死,已经死过一次,还怕什么呢,那些怕死的人,都是因为没有经历过,才觉得恐惧。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生,为什么会获得一个武陵空间,但她感谢这样一次机会,使她明白:原来前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母爱。
这一世又收获了父爱。兄弟亲情,朋友至情,更有老王半个多世纪不离不弃的爱。何其有幸!
如果问沈梦昔,爱老王吗?回答是,当然爱!磨合五十年,已经成为彼此的一部分。
当年中师的初恋,是最清纯的爱,初恋无关对象,只因是第一次。所以,沈梦昔甚至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得那种刚被点醒的悸动,永远铭刻在心灵。
齐向东是第一次婚姻,所有的第一次都交付于他,两人很是热恋了几年,都全心投入感情,全力经营家庭,但缘分是讲不清的,因为没有孩子,两人渐渐疏远。或许有了孩子也会疏远?
到韩林,她自以为幸福,其实只是一个替身。难为韩林瞒得那样好,努力骗你也是一种爱吧。
至于韩援朝,连开始都没有,他的外在条件,换作沈梦昔年轻时,也许就陷进去了,但是,是经历颇多,变得老滑俏皮的沈梦昔,她当然不会跳进韩家这样的大坑,表面风光,实则遭罪。
她把头靠在王建国肩上,“跟你说话呢!”
“行。”王建国握着她的手,闷闷地应着。
沈梦昔踏实了,老王答应她的事情,全都能做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