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3月9日,29军先头部队进入喜峰口。
在实际交锋之后,才发现鬼子不是那么好打的。
由于枪械简陋,在喜峰口,29军平均每打死一个日军,己方就得倒下几十个人。
情况越来越严重,请求紧急增援的电报不停地从前线发往29军军部。
显然,形势的发展,与当初的预想差距很大。
要想坚守喜峰口,必须有更大投入,然而这无疑也意味着风险的剧增,弄得不好,甚至有可能把老本都给赔进去。
29军长期用抗战激励士气,可是在现实中真正面对这一难题时,又不得不备感踌躇。
客观地说,作为地方部队,在与日军对阵时,往往有比中央军更多一层的顾虑。他们能在蒋介石面前挺起胸脯,也就是依仗着手里有人有枪,一旦这些都赔得差不多,就意味着再无可讨价还价的本钱。轻则地盘缩小,编制砍掉,重则只能灰溜溜地通电下野,躲进民巷做寓公了。
29军虽然是由宋哲元当头,实行的却是现在流行的圆桌会议模式。部队草创时,包括宋哲元和萧振瀛在内,一共八个结义兄弟,大家达成默契,不管多大的事情,都要集体商量,集体负责,计议好后再行动。
此时此刻,“八兄弟”感觉自己站在了十字路口。何去何从,不仅关乎个人荣辱,还决定着这支初出茅庐的地方新军的未来命运。
东北军都打成这个样子,我们还有必要在长城上跟日本人死磕吗?
有!
一个人霍然站起,全力主战。
此人就是萧振瀛。
他认为,跟身后的华北大平原相比,喜峰口地势险要,实为可战之地。29军只要在这里抱定死战的决心,赢是大有希望的。
至于退,大家就别想了。那是条绝路。
见萧振瀛如此坚决,宋哲元当即表态,就算拿出全部的老本,这回也要跟鬼子们拼了。
其他兄弟也大多赞成萧振瀛的主张,只有一个人仍然保持着沉默。
让大家都甚感意外的是,这个人不是别人,却是第38师的师长张自忠。
当然,张自忠没说他不同意。他病了。
什么时候不能生病,这时候病,摆明了就是装病。
也没有公开表示不同意,不过就是那意思。
萧振瀛最讲究待人接物的一个人,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了,跑过去就是一脚。
你给我装什么装,是不是怕死?
要是你用其他法子旁敲侧击,张自忠或许还要哼哼啊啊一会儿,说他“怕死”却是最要命的。
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我不是怕死,可我们就这点人,这点本钱,你们非要一股脑全拿到前线去。我看,赢不一定,拼光却是绝对有可能的。
下面有句话估计还强忍着没有说:
儿卖爹田心不疼!
萧振瀛松了口气,不是怕死就好,这点道理我还是能给你点得透的。
抗战呼声,全国已响彻一片,29军如果不继续参与抗日,就难以得到国人的同情和拥护。作为一个到处受人排挤,几无容身之处的地方杂牌部队,这样一来,路只会越走越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退,将输得一干二净,进,甭管打得过打不过,得到的永远比失去的多。在这一点上,大家都要想明白想透彻。
最后,萧振瀛撂下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将来谁肯抗日,谁才能站得住。如果守着这点本钱,不敢下注,早晚必将被淘汰!
这句话一语中的,对张自忠来说有如醍醐灌顶。
他腾地站了起来,我懂了,我听你的话。
大哥还是大哥,不服不行。
至此,兄弟们的意见得到统一。宋哲元授命赵登禹担任前敌总指挥,率强力援军出征喜峰口。
中国人论武,最喜排名,而且不分出个子丑寅卯誓不罢休,哪怕是关公战秦琼,遂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之说。
在29军的武林排行榜上,有“打虎将”之称的赵登禹要是排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当年赵登禹到西北军来投军找饭吃时,募兵的日期早已过了,但征召者一听到他自报家门,马上就另眼相看,破例把他招了进来。
其实赵登禹的老家并非西北,然而在剽悍的西北人眼里仍然如雷贯耳,这个地方就是山东省的曹州(今菏泽)。
在中国百姓口耳相传的民间传奇里面,山东响马恐怕比东北胡子还要更具影响力。如果没了这个职业,那就等于没了秦琼,没了程咬金,一部《隋唐演义》立马就要黯然失色。
曹州就是专出响马的地方。宋朝的时候,由于响马实在太多,后来便都挤到一座叫做水泊梁山的山寨里去排座次了。
再后来,又从这里飞马蹿出了一支轻骑部队。
当年,曾国藩能指挥湘军击败太平军,却对他们无可奈何,这支部队的名字叫做“捻军”。
居于此地,你要是不会打架,出门都不敢跟别人打招呼!
赵登禹出生的地方据说离武松打虎的景阳冈不足百里之遥,而他从军后竟然也真的如法炮制,在湖南乡下单人干死了一只老虎,“打虎将”因此得名。
那只大虫事先虽遭枪击,但并没死透,当时还在给冯玉祥做警卫员的赵登禹愣是直冲上去,打死老虎并骑在虎背上拍了张靓照,其力气和胆量实非常人所能及。
时人称赵登禹“躯干修伟,负膂力,精骑击”。“躯干修伟”并非虚饰之词,他跟冯玉祥几乎一般高,一米九的个子,也是顶天立地一巨人。
既然枪械比不过人家,赵登禹这次就准备在长城岭上亮出29军的“特种武器”。
不用说,当然是大刀。
29军上上下下,普遍建有大刀队,官兵一般也都人手一把大刀,几乎可以说是靠大刀吃饭的。
没办法,因为他们的枪械实在太差。
29军的步枪不仅既老又少,而且好多还不配刺刀,后面这东西看似不起眼,工艺却很精密,很多小兵工厂能造土枪土炮,却愣是造不出合格的刺刀来。
于是便很自然地想到了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贝,那个从秦琼武松程咬金,到捻军湘军太平军,一直都在使用着的冷兵器。
对29军来说,它的优点真是太多了。
取材方便:有铁就行,用N把菜刀的料就可集成一把大刀。
制造简单:一个乡下铁匠就能完成,连普通机床都不要。
最重要的当然就是省钱,不仅前期投入少,后期也几乎不需要增加任何投资,拿过来就能使。
练打靶还要费子弹呢,耍刀的成本无非就是出身大汗。
然而事情还远没有这么简单,如果你没有武功底子,不熟稔刀法,再怎么卖力地挥来舞去,大刀的威力也不得不大打折扣。
在周星驰版的《鹿鼎记》里,韦小宝要向他的师父学习功夫以防身,后者给了他一本书——只是目录,这位师父告诉他,等你把目录上的所有武学秘笈都看完,差不多就能在江湖上露个小脸了。
韦小宝立刻打了退堂鼓。
这就是做梦与现实的区别。前者只要拿到一本秘笈就可以笑傲江湖,后者穷数年之功,仍可能不得其门而入。
岂止武术,任何技艺莫不如此。
当兵打仗舞大刀,就是马上要派用场的,谁能等这么久。
那怎么办呢?
有办法。
我们退一步想想,你用大刀干什么?不是要当武术家,也不是要做明星当演员,那是拿来砍人的。
不需要铺垫,不需要花哨,不需要眼花缭乱地一招又一招,因为战场之上没有拿着笔打分的评委,决定胜负的唯一标准,就是你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对方砍倒。
经过无数次实践,29军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刀法。此即“破锋八刀”,又称无极刀法,也就是从传统刀法中提炼出来的八个要诀,拿它们来对付刺刀,够了。
这八个要诀我都看到过,可如我等笨人既看不懂,也记不住。能不能再简单一点。
当然可以。
一套缩成了一招,如果写在秘笈上,半页纸都不要。
名字很俗,叫做“缠头裹脑”。
包括两个动作,就是先磕一磕(挡开刺刀),再抡一抡(一圈够了,多了没用)。
简单吧,然而实用。
不会武术不要紧,脑子转得不快也不要紧,咱就记得把这个动作弄到熟就行了。
29军平时练得最多的,就是大刀,而且也就“缠头裹脑”这一招俩动作,翻来覆去地练,没完没了地练,练到最后,不管处于怎样的境地,第一个从他们脑子里跳出来的,都是这个规定程序。
这已经不是熟,是烂熟。
在29军里,舞大刀的高手到处都是,但高手中的高手,还数打虎将赵登禹。
人家撒豆成兵,他是让人把满把的黄豆撒过来,用刀罩着自己,竟然能一个不留地把豆子都拨拉到老远。
当然了,好马配好鞍,赵登禹用的大刀也是梁山好汉杨志用的那种,据说共有两口,每口都要超出“三千贯”,近200块银元一口,不带还价的,当的是“砍铜剁铁,削钢如泥”。
到达喜峰口后,赵登禹赤着膊,舞着他的那两口宝刀,身先士卒,始终冲在第一线。
前敌总指挥操刀肉搏,古代很多,现代却极少,估计也只有赵登禹这样的武林高手才能做到。
已近傍晚。黄昏,夕照,刀光,剑影,勇气,热血。
最好的武侠小说,也难以尽述真实战场上的这种刀刀见肉、招招见血的生死搏斗。
端着刺刀的鬼子对好汉们的刀法很不适应,眼见得对方只是一磕一抡,自己的脑袋竟然就被抡飞了。
太不可思议了。
日军当场被砍得人仰马翻,以至于“长城之坡,尽弃遗尸”,连赵登禹本人的两口刀都砍缺了刃口。
面对着中国武术,日本武士道大失锐气。
可是日军有大炮,近战打不过你,他远战。
血肉之躯终究难以抵御炮弹,赵登禹在肉搏战中勇不可当,杀敌无算,却也躲不开四处飞溅的炮弹片。
大将受伤,前线因此再次动荡,外界甚至有29军可能会因顶不住,弃阵而逃的传言。
后方大本营给29军军部发来了一份电报:既然赵登禹已经不行了,喜峰口必须更换新的前敌总指挥。
收到电令后,宋哲元并没有急于行事。
临阵换将,为兵家所忌,何况喜峰口争夺战正处于生死攸关,如果此时把赵登禹换下来,无疑会动摇军心。
他把萧振瀛召来,让自己的军师再去了解一下详情。
萧振瀛先从侧面打听了赵登禹的伤势,得知后者只是腿部受伤,并不十分严重,心内稍安。
接着他给赵登禹打了个电话:听说你腿上挂花了,要不要紧?
是慰问,但还有更多的意思包含在里面,那就是你还能不能,或愿不愿再战。当此之时,别说受伤了,有人没受伤都可能装病躺医院。萧振瀛知道赵登禹不是这样的人,不过他更希望听到一个明确而响亮的答复。
回答果然没让他失望:区区小伤,无足挂齿。
萧振瀛锁眉一展。
那么,希望我们大家都能死于前线,为国尽忠。
后者慨然应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