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总是少见纯净湛蓝的天空。层层的云相互交迭,将蓝色抹去。夏天在一场场的秋雨中过去了。
颜夕穿着长袖的白色开领衫,衬衫的左上角有两颗用棉布做的糖果,红白相间,分外诱人,洗得泛白的牛仔裤显出浓郁的学生味,她从书店走出来,怀里抱着新选来的几本书大多和法律有关,徒步走到公交站前,一眼便望见人群中的严禾。
她染了酒红色的头发,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稍长,红得耀眼的低胸衫及短裙,红得耀眼的高跟皮靴,她和一个谢顶的肥胖男人走在一起,男人肥胖的手在她的腰间来回地游动,严禾神情尴尬地闪躲开,却还面带笑容。
颜夕故意走出人群独自向严禾的方向走去,汽车的笛鸣声很快如她所愿地响起,众人纷纷往这个方向看过来,当然,严禾和那个肥胖的男人也不例外。她的嘴角扬起得逞的笑,并飞快地朝严禾跑去,这和她一直与陌生人保持距离的个性截然不同,在严禾面前,她表现得异常热情和奔放。
她一边跑一边想怎样将严禾从那个肥胖的男人身边带走,可是一时之间她的脑袋里空空的,想不出任何的办法。唯一想到的就是,以这样奔跑的姿势带着严禾一起离开。严禾毫无准备地站立着,脸上化着浓艳的妆,同样是红得耀艳的耳环不停地晃动,颜夕跑到她的面前,捞起她的手又飞快地跑起来,身后是肥胖男人咒骂的声音,她牢牢地抓紧严禾的手,穿过马路,人群,最终在一条毫无出口的死巷子里停了下来,累到毫无力气。
严禾擦着脸上的汗水,擦花了她化着浓妆的脸,颜夕靠着她的肩膀,呼呼地大口喘气,然后看着严禾的花猫脸大笑起来,严禾不明事由地也笑,在阳光的照耀之下,两人面容姣好,都偏瘦,严禾把她细长的腿跷在颜夕的腿上说,丫头,没看出你这么勇敢?
那是对你。颜夕认真地说。
谢谢你。严禾也很认真。
两个人都相对无言,颜夕不想问那个肥胖男人的任何事情,只要严禾不说,她就坚决不问。半晌,严禾拍了拍屁股站起来,从红色的短裙里抽出一包烟,靠着墙壁把那支烟点燃搭在指间,打火机是防风的,小巧而精致的银色,点燃的烟晾在风中,被风亲吻而散发出清香。她动作娴熟,而不避讳地说,我16岁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它,它是我的好朋友。
那我呢?颜夕站起来靠在她的身边。
她把烟放在留有残余口红的唇间,用她沙哑的声音说,颜夕啊,你是我的恩人。
我不做恩人,做朋友可以吗?颜夕仰头看着她。
好,那你带我回家,今晚我不想回家。说完严禾用她丰满而柔软的唇亲吻颜夕的额头,然后看着她等待答案,眼神充满期待。
颜夕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因为她知道白昼短暂,夜幕降临,分外孤单。她不能让严禾如此孤单。
她带着严禾提前下车,在附近的小吃店点了两份晚餐,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严禾自始都没有说话,将面前的饭菜全部吃光,用颜夕递过来的汤勺独自喝完了整份的牛肉汤,然后笑了笑,起身又点了支烟在门外等颜夕。
在严禾吸完了一支烟之后,她起身付钱,出去牵着严禾的手往前走,严禾的手很凉,即使在喝了整份的牛肉汤之后,依然冰凉入骨。对于严禾,她始终责怪不来,不能够指责她不疼爱自己的种种,总觉得对这个女子有所亏欠,但又说不出道不明。
如果晚上你还感觉饿的话,记得跟我说,我会烧很多拿手好菜。颜夕把严禾领进门的时候笑着对她说,严禾点头,眼睛不停地打量着整幢房子。
这房子是我外公留下的,爸妈结婚后就一直住在这里。颜夕拉着她的手往里走。
一直都住在这里吗?严禾问。
是,这是一幢老宅子了。
那你妈妈……严禾带着疑问。
10年前猝死,死因不明,听爸爸说是心脏病,但是家里没有这个病史,又或者是她一直劳神费力,我也不太清楚。提到母亲的时候,颜夕还是难掩的悲伤,但很快又挂上笑颜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快进来吧。
死因不明。10年。严禾神经兮兮地重复着颜夕的话。
颜夕不说话,领着严禾上楼,冷不防地撞上了下楼的韩青研,韩青研先是冲颜夕笑了笑,但看到尾随其后的严禾,脸立刻黑了下来,指着严禾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严禾还在打量着房子,冷不防地与韩青研的目光交触,便挣脱颜夕的手慌乱地跑下楼。
你干嘛,吓着我的朋友了。颜夕推搡着韩青研,便跑出去追严禾,可是严禾跑得太快,等她跑出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怒气冲冲地折回来,冲站在院内的韩青研大吼,她是我的朋友,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的朋友?
你什么时候和妓女做起了朋友?韩青研带着嘲讽的语气问她。
她愣在原地,本想反驳问他怎么知道严禾是个妓女,但是看到韩青研严肃的表情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觉得全身冰凉,她将韩青研甩在身后,她打开铁门独自走出去,她听不到韩青研说的任何一句话。现在,在她脑子里,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就是,把严禾给找回来。
她不能让严禾如此孤单。
她坐公交车去找严禾,从遇见的马路直到巷口都未能找到,夜幕降临时,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附近的小吃店,看到店子里坐着一个女子,正安静地喝着牛肉汤,酒红色的头发,红得耀眼的低胸衫及短裙,红得耀眼的耳环。
她在女子的面前坐下,握着她依然冰凉的手说,来,跟我回家。
她从小吃店里带走了严禾,她试图温暖她的手,她说,刚才的事情,真对不起。
你不该跟一个妓女做朋友。严禾还是从她的手里挣开。
别这么说。颜夕把她的手继续握回手心。
今天是我的第一次,以前只是偷,只是个贼,你可以拉着我跑一次,却不能次次都带我离开。严禾低着头。
那你就自己跑,跑来找我也行。颜夕逗她。
我身上除了烟之外,没有一分钱。严禾脱掉红色的高跟靴拎在手里,光着脚走在路上,她的脚很漂亮,左脚的脚踝上系着叮叮作响的脚链。
来,我们回家。颜夕带她再次走进那道铁门,谢天谢地,韩青研不在,房内一片漆黑,颜夕并不打算开灯,摸黑领着严禾走上楼梯,两个人的身体贴得很近,她闻到严禾身上混合着香水的味道,酒红色头发里散发出潮湿的气息。
再穿过数十秒的长廊,便来到了颜夕的房间。她打开小灯,昏黄的灯光衬出房间里的温暖,洁白压花的床单散发着阳光的味道,颜夕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粉色的睡裙递给严禾,严禾将红色的高跟靴放好,然后顺着颜夕指的方向去洗澡。
颜夕听到水流的声音,仿佛流到了她的心里,安静自然。然后她看到严禾从浴室里走出来,并没有穿那件睡裙,而是赤裸着身子,她的手里拿着脚链,左脚的脚踝处有一道深黑的疤痕,颜夕的目光从那道深黑的伤疤转移到她的脸上,没有化妆的脸清秀美丽,酒红色的头发温顺地贴着她的脑袋,她的锁骨孤傲地耸立着,身体柔软,像一朵绽放开的花朵。
她的头埋进颜夕的怀里,水滴迅速地浸湿了颜夕的白色衬衫,有微微的凉,她的手摸着颜夕光洁的脸庞,她说,谢谢你,颜夕。
颜夕的眼睛里莫名地涌起暖潮,毫无来由。或许是听她说的五个字,又或许是因为她给予的拥抱,让她怀念而深爱。
那一夜,严禾窝在颜夕的怀里,给她讲关于她的那些放逐梦。她太久没有交流,说话的欲望干渴异常,她不停地诉说着过去的种种,她给颜夕看她脚踝的伤疤,讲到情深处她亲吻颜夕的额头,严禾睡着了,双手抱着棉被的一角,身体蜷缩在颜夕的怀里。她的头发依旧有潮湿的气息。
她的诉说都是讲述零星而细碎的小事,从那些碎片中颜夕无从拼凑出关于严禾的任何事情。可就是那样杂乱的思想随着没有层次的语言,将她推进了一个茫然若失的世界。
醒来的时候,严禾已经不在身边,只有床上散落着她酒红色的发丝、消失在床头的脚链及红色的高跟皮靴证实这不是一场幻觉,但是她何时离开,颜夕毫无感觉。只要一想到她身无分文,颜夕就无法再安稳地睡下去,她把自己的头发绑起,依然穿着昨天的衣服,背着小背包便出门。
她去了附近的小吃店,却没有再出现昨日那样戏剧般的奇迹。她这才发现,对于严禾这个女子了解得太少,她就像是一个谜,来无影去无踪。她最终还是拨了电话给卓扬,地点约在书店。她坐了公交车过去,看到卓扬已经早早地等在那里。
依然是白色衬衫加蓝色的牛仔裤,干净帆布鞋,无论他在哪里,都是一处明亮的景色。他冲颜夕扬手,一带扬起的还有一束用彩纸扎成的雏菊,很显然,颜夕在看到那束雏菊之后微微了怔了下,但很快恢复镇定,笑着朝他走去。
昨晚没睡好吗?卓扬递过雏菊关切地问。
她不见了。
她?谁?卓扬感到很好奇,他一直看着颜夕的眼睛,希望可以从那里得到答案。
颜夕不说话,失魂地盯着雏菊,她不见了。
卓扬果然睿智,他试探性地问,严禾?
你见过她?颜夕睁大眼睛,激动地抓住卓扬的胳膊,她在哪里?
不是,我们很久都没有见面了。卓扬眼神里带有闪躲,他是个不懂得说谎话的人,但是颜夕过于着急,未发现任何端倪。
这样。颜夕显得很失望,脑袋耷拉着,但很快又笑起来说,没关系,我再去找她。
小夕。卓扬认真地看着她,为什么要这么执着?
什么?颜夕看着他,眼睛清澈透明。
对严禾,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卓扬的表情和昨晚的韩青研很像。
不知道,我心头有种信念,不能让她如此孤单。
为什么?为什么会让你有这样的想法?卓扬担忧地看向颜夕,眼神交综错杂。
不知道,我说不出来。颜夕摇头。
卓扬没再问,带她去吃早餐,为她点了热豆浆及烧饼油条,还外加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颜夕诧异地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最爱牛肉汤?
这是你从小就喜欢的食物,我怎么可能忘记。卓扬用茶水烫勺子,递给颜夕说,趁热喝了它。
她没有告诉卓扬,昨晚她也是以同样的动作让严禾喝了那碗牛肉汤,她单纯至极地将自己最爱的食物给了严禾,而她却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就悄然失踪了。
你别担心,她的命很硬,每次都会化险为夷,没事的。卓扬伸手抹平颜夕一直紧皱的眉头安抚着她的情绪,又说,趁热喝了它。
颜夕看着面前青春的卓扬,他从不言败,处事乐观。她承认,她开始有点喜欢这个患有王子病的警察。但,这种喜欢,和爱情又有着些许的不同,她知道,这是因为她尚且天真,不自知,与目的明确的那些女人不同。
一连几天,她都没有和韩青研说话,因为韩青研剥夺了她在这个家做主人的权利,韩青研也不找她说话,时常站在院内发呆,面容憔悴,最终还是她按捺不住,故意将卓扬送的雏菊拿在他的面前不停地晃,终于,韩青研开口问,是你男朋友送的吧?
是啊。颜夕逞强。
花很漂亮,适合你。韩青研的视线移到颜夕的脸上。
我也这么觉得。颜夕继续逞强。
那很好,找个适合自己的人,从一而终地深爱着,恋爱,结婚,生个孩子,这才是你该过的生活。韩青研说完后,面无表情地从颜夕的身边离开。
颜夕尽量将他们的关系想得单纯一些,他们不过是为了某个目的而达成和平相处的协议,再无其它,可是颜夕不能这么想,她不希望亲情的关系是以交换条件而维持的。
陆小锦则公然进出圣琦学院,从同学们的口中她才知道,陆小锦的父亲是当今叱咤风云的黑道老大,为人阴险毒辣,陆小锦无疑是继承了父亲的血脉,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凡是她想要的,从来都没有得不到的。就算是韩青研,也不例外。
很多暗恋韩青研的女生都被陆小锦暗地里打过,样貌标致的转校或是从此不见踪影,平凡之辈就会被恶言警告,以往被女生们不住打量的韩青研在圣琦学院开始备受冷落,女生们远远地看到他便闪开,以免遭灾。韩青研也视颜夕为透明物,根本看不到她的存在。
于是在每天放学之后,颜夕都会坐车去书店的附近走一圈,然后坐公车去小吃店里喝一份牛肉汤,希望可以再次遇见严禾,可是一直都没有见到她。这个仅见过数面的女子,搂着她睡过一觉的女子,勾去了她的三分魂魄。
她照例在小吃店喝完了一份牛肉汤,然后独自回家,每当夜幕来临之时,她都想立刻找到光亮,将自己置身于光亮之中,以保证自己未被遗忘。出乎意料的是,家里灯火通明,仿佛知道她心里的期盼。她打开门,看到了站在屋檐下的韩青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