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兔奶糖一度是我的最爱。
而我们家从前的日子,在多多没来之前,也算得上风平浪静。父亲极其宠我,不管从画室回来的时候有多晚多累,只要一回到家,都会像变魔术一般,从衣兜里摸出四五颗“大白兔”奶糖,我兴奋地拆开,嚼在嘴里,牛奶味道,很甜,通过喉咙,肠胃,最后都甜在了心里,彼时,父亲会伸出他硕大的双手,替我抹去嘴角的牛奶残渍,然后把我举到他的头顶上,用力地在原地旋转,我兴奋地看着天花板在我的眼中晕眩,反复转圈,重复着相同的轨道却不曾感到厌倦。兴起处,我会把“大白兔”糖纸用力地向上扔,看它们纷纷下落,它们一定还带着糖果的芬芳,真香。
父亲说:“莲子,把这些糖纸珍藏起来,一张一张,很漂亮。”
然后父亲给我做了示范,他耐心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把糖纸的每一个褶皱都平直,不放过任何一个边角,跟母亲烫熨衣服一般。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听话地把糖纸用粉嫩的手指头抹直,夹在了一本叫《红楼梦》九百多页的已经发黄的书里。我的母亲喜欢看书,却从来不看《红楼梦》,她说故事太长了,看不完,看了还厌倦。母亲命令我把《红楼梦》放在我卧室的书柜,态度坚决,根本容不得这本书进入她的视线。
这恰中了我的意,一个人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我搬来小凳子,蹑手蹑脚地站在上面,把《红楼梦》小心地放进了父亲给我买的那个透明的橱窗柜里,又蹑手蹑脚地下来,徘徊不离,我踮起脚尖,站在橱窗前,幻想以后,翻起《红楼梦》,还有牛奶的香味,阵阵飘来,仿佛还在咀嚼着最爱的大白兔糖。
《红楼梦》是我记事起家里最早的藏书,在父亲的书柜封藏许多年,父亲说他不喜欢红楼,他说看不懂,于是送给了我。
我爱大白兔糖,爱《红楼梦》,就和爱着我的父亲一样。谁都不知道我是多么喜爱着我的父亲,每次晚饭过后,父亲都会牵着我的手,悠闲地走到南塘镇的苏河旁,看星星,父亲经常跟我说:“莲子,你要记住,当你感到忧愁和烦恼的时候,就到这儿来敞开胸怀遥望大自然。你能从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片草,每一个生灵里,感到上帝无所不在,你就会得到安慰和力量。”
我听过这句话,在动画片《茜茜公主》里,茜茜公主的父亲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我告诉父亲,我懂他的话。父亲笑了,他抱起我,说:“真乖,这句话多深奥!”
我说:“爸爸,我懂,我真的懂,这是茜茜公主的父亲对她说的。”
父亲刮了下我的鼻子,说:“傻孩子。”
我说:“你是傻爸爸。”
父亲说:“真是有灵性的人。日后一定适合当作家。”
是的,父亲一语成谶,而今的我,的确以写作为生。
和母亲的关系虽然不比父亲,却算是相安无事,哪怕我曾质问父亲我可是他们的亲生孩子。我的母亲是小学老师,教语文,也教钢琴,据说嫁给我父亲以前,追她的人排满大街小巷,可见与我帅气的父亲极是般配。又漂亮又聪明的女人,不管是和男人还是和小孩相处,都不是件易事,或许男人认得她的优良,小孩只会看到她凌厉和清高的一面。说不上母亲是喜欢我或者讨厌我,至少对我没有太大的感情,记忆里相当清晰的一次,刚上幼儿园的我因受人欺负选择逃课,她抄起藤条,不问缘由,整整追着我绕了两趟苏荷,直到邻居王妈妈制止。王妈妈说了一句我迄今都不可能忘记的话:
“曲荷,囡囡哪嫩伐好啦?”
王妈妈的意思是“女儿有什么不好的”。
我的母亲曲荷,原来是不喜欢我的性别。
原来自以为富有修养的母亲其实和南塘镇上所有普通的妇女没什么两样,虽然接受过良好的学识教养,骨子里却有天生的重男轻女的意识。
我的母亲最喜欢在炎热的午后,喊上我在合欢树下乘凉,拿着蒲扇的她,坐在摇椅上,神情恍惚,她摇着蒲扇,晃动摇椅,发际线的美人尖骤然舒展,全然没有平日的严肃。
而我耐心地蹲在合欢树旁,用父亲的A4画纸折纸飞机,一堆又一堆的蚂蚁在眼前晃来晃去,我忍不住从兜里掏出大白兔奶糖,咬一小块,挡在蚂蚁群必经的路上,那群蚂蚁对我的“大白兔”充满了兴趣,一拥而上,黑压压的一片,煞是好看,就像在赶一场盛宴,我就这样蹲着,直到蚂蚁把大白兔奶糖抬走,消失在我眼前。
当折好的纸飞机来回放飞几次,微微有些厌倦,我回头看母亲,她正用她睡意朦胧的脸对着我微笑。充满畏惧的我“倏地”站起来,脑袋发晕,两腿发麻,却急忙冲着母亲傻笑,突然地,若有所思的我小心地问:“妈妈,你说我为什么不会是一只蚂蚁,或者是一只飞机,而是一个人呢?”
母亲说:“因为你生来就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蚂蚁,或者一只飞机。”
我不解地摇头,母亲的话太拗口,我听不懂。
母亲笑笑,眉毛上挑,,继续晃动摇椅,眼睛温柔地朝向那棵合欢树,连粉红色的合欢花停留在她白皙的脸颊都没察觉,一脸安详,母亲心底似乎有着许多许多的事,那些心事眼前簇拥的合欢,丝绒般的花朵纷纷凋谢后,母亲的眉眼间或舒展,似乎了却心事一桩。
也只有在这种清凉通透而慵懒的午后,母亲才会完全的放松下来,放下严阵以待的全副武装。
而后慢慢入睡。
我细声慢脚从她身旁掠过,推开家门,轻轻喊着:“多多,快出来,多多,快出来。”
一只猫就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的脚底下,温柔地围着我的脚丫子转。
小黄毛,棕色眼。
我就这样趁着母亲睡觉的间隙,偷偷跑回屋子,从床沿拿了三块大白兔糖,然后一骨碌坐到地板上,多多朝着我手中的糖“喵喵”地叫。我用大门牙给多多啃糖,啃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放到掌心,我说“多多吃糖糖”,多多才会伸出舌头来舔,三下两下,糖果就没有了,手掌心剩下的是多多那黏糊的唾液。
等到多多把那三块大白兔奶糖都吃完,整个下午也就过了大半,母亲从午睡中甜美苏醒,舒展懒腰后走回里屋,一进门就看到我和多多坐在地上的情景,立即恢复清醒状,略带埋怨地说:“你这只死猫。”
多多自觉地消失在母亲的视线。
我终于忍不住问:“妈妈,为什么你这么讨厌多多?”
母亲系上围裙,背对我,说:“不为什么。”
彼时,在父亲从意大利带回多多之后,家里的平静已被打破,母亲的性情愈加喜怒无常。哪怕吃饭的时候多多突然窜到我脚下,母亲都会立即摔下筷子,声色俱厉:“你只死猫,小心我踹死你。”
如果当年父亲预料得到多多的出现会给母亲带来如此诸多的反常,他还会千辛万苦从意大利带回一只猫吗?
多多消失后,我开始像个闷葫芦般,变得沉默,。
之后经常串门的大人总跟母亲说:“曲荷,你们家苘莲真是个清冷的孩子,你看她眉头总是紧锁,喜怒不形于色,曲荷,你要好好注意,一个小孩子,怎么可以这么少年老成呢?”
邻居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在讨论我,所以不厌其烦地叮嘱母亲。可他们善意的劝说次数实在太多,就算我不小心偷听,就算我装聋作哑,也都可以倒背如流了。
显然,母亲并没有怎么注意邻居的劝诫,我的母亲觉得自己是高贵的艺术家,只是为了我的父亲放弃了她追求音乐的旅程,委曲当了小学音乐老师。她有着细长的双手,是天生的乐者。所以母亲从来不和那群幼稚的邻居一般见识。
谁都不知道我的遽然沉默同父亲有关。在多多消失的几天前,我亲眼目睹了一件我知道此后都不可能忘记的、和父亲有关的大事。
那件事情之后,我不再吃“大白兔”,不再收集糖纸,除了保留折纸飞机的习惯,开始有意地疏远父亲。我随着自己的性子,在父亲面前,没有多少喜怒哀乐,一张饭桌上,父亲给我夹菜,我没有碰,把菜留在碗底,父亲问:“莲子,你不是最爱香酥排骨吗?怎么不吃呢?”
我眉头深锁,瞥见了那块粉嫩的排骨,口水在心中酝酿,可是我说:“没胃口。”
然后很从容地离开饭桌。然后父亲也跟着离开,然后母亲留下来收拾碗筷。
我看着母亲的身影,憔悴孤单,从前的惧畏开始转为同情,她其实是可怜的女子。
重回南塘镇的第二天,我坐在母亲当年在合欢树下搁置的摇椅上,七月的合欢,黄绿色的花萼和花瓣,粉红色的花丝,扁平的荚果。清凉的风穿过我细小的毛孔,痒得我忍不住又回想从前,回想我二十年以来遇到的男人。
一个是南宸,一个是杨子扬,一个是杜方岩,一个是南晨。
而他们从我十岁那年开始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