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方岩那天淋雨之后生病了,许多天都没来上课,他的座位在教室中间正数第五排,一直空着,特别显眼。徐眉语终于冲我发火:“苘莲,都是你害的。你一个人在那边淋雨,装什么可怜啊?现在杜方岩因为你生病了,你开心了吧?”
心有愧疚的我,说:“我没有想要害他。”
徐眉语说:“凭什么是他生病?凭什么你好好的?”
我说:“对不起。”
徐眉语说:“你给我道歉有什么用?要道歉就亲自向杜方岩道歉去。”
我说:“你那么关心他,你可以去看他呗。”
徐眉语鄙视地看着我:“我是班长,我有义务关心每个同学。”
我沉默,我承认,徐眉语说得对。可我压根不知道杜方岩住在哪里。
放学后,我独自在教室坐了很久,想起了杜方岩那张忧郁的脸,我从来没仔细看过他,也未将他的样子好生刻录。唯一记得最清晰的就是他擤鼻的动作。杜方岩不算很好看的男生,也不算很有个性的男生,放在一群人中间,他绝对是不起眼的,他不像南宸,沉默得很有气势;也不像杨子扬,阳光得一脸灿烂。杜方岩是中庸的,他的中庸让我忽略了他的存在。
我坐在杜方岩的空位上,趴在桌上,想起了我第一次直面他,是他把我莫名其妙地拦截在回家的小弄口,装得像个坏孩子,后来他带我去看落日,带我放鞭炮,给我讲他家里的故事,特别是每次徐眉语欺负我,他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保护我。而且,竟然还陪我去淋雨。
可为什么?杜方岩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慢慢地想起杜方岩的样子,瘦削的脸庞,忧郁的眼睛,眼角有颗泪痣,笑起来的两颗洁白的小虎牙恰到好处掩藏了他的忧郁,于是心甘情愿在我面前装大英雄。
我磨蹭着站起来,准备回家,门口有人叫我,抬起头,是徐眉语。
她双手反复搓着粉红色的双肩背包带,低声道:“苘莲,我们去看杜方岩吧。”
原本还一副铁石心肠模样,现在仿佛肝肠寸断。
我莞尔,说:“好啊。”
徐眉语迅速走过来,挽我的胳膊,说:“那我们快走吧。”
走到学校大门口,我问徐眉语:“你知道地址吗?”
徐眉语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反问:“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
徐眉语有些不相信,她说:“你们两个挺好的啊,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说:“为什么要知道呢?”
徐眉语说:“走吧,我知道,我知道他家在哪里。”
两个人同时静默。
和徐眉语之间,除了相互鄙视和争吵,我们并没有平静独处过,却是如此别扭,她亲切地挽着我的胳膊,而两人的心却往相反的方向延伸。没有共同的话题,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不知道说起后是不是又会引起争战,唇枪舌战是女人之间惯用的斗争。
快走到南塘镇幸福街的时候,徐眉语突然问我:“苘莲,毛毛虫和小蜘蛛,究竟是不是你放的?”
我将徐眉语推开,生气地说:“不是我干的。你爱信不信。”
徐眉语上前,又挽着我的胳膊,连声道歉,然后问:“苘莲,你是不是喜欢杜方岩?”
我摇头,说:“你觉得可能吗?”
徐眉语又问:“那你喜欢杨老师?”
我反问:“杨老师?”
徐眉语说:“就是那个大帅哥呗。我们班,甚至我们年级我们学校,有他的很多忠实追求者呢。你喜欢他,是吗?”
我问:“有这么夸张吗?”
徐眉语说:“夸张吗?我估计整个南塘南百分之八十的女生都认识你,你和杨子扬走得太近了。”
我的心揪了一下,此前与杨子扬一起在琴房唱《纸飞机》,在操场交谈,雨中他握紧我的手,历历在目,若一个人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私事,在耳目众多的地方比如学校则容易为人所知。为了给自己下台的机会,我淡淡地对徐眉语说:“哦?杨子扬?杨子扬是我的远房表哥。”
徐眉语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难怪你们这么亲近。苘莲,你总不爱说话,你解释一下不就都清楚了吗?干嘛无缘无故让人家猜测你?”
我无奈地笑了笑,说:“有什么好解释的?为什么个人的私事需要向众人交待呢?”
徐眉语“唔”了一声,说:“也对。可杨老师真的是你哥哥?”
我点头,说:“当然。我大姨的小姑的妹妹的弟妹的儿子。”
徐眉语扳着手指头计算这门亲戚究竟远到了哪里,半天没反应过来,我笑着问:“关系很复杂吧?”
徐眉语说:“果然复杂。”
看着她一头雾水的表情,我抿嘴笑了。
在南塘镇幸福街17号,就是杜方岩的家。是杜方岩的母亲开的门。只是她盯着我们看了很久,然后摇头,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徐眉语甜甜地叫了声:“阿姨。”
杜方岩的母亲恍然,抱歉地笑了笑,说:“请进。”
一进这个门,我就感觉似乎有许多双眼睛在身后徘徊,尽管我知道,这个屋子里,只有三个人,可感觉确实不大不对劲。看到我和徐眉语,杜方岩有些惊讶,他叫了一声:“苘莲!”
我拉过徐眉语,说:“我和她一起来看看你。”
徐眉语说:“嗯。你已经三天没来上课了。”
杜方岩挠着头皮,擤鼻,这个动作都快成为他的招牌动作了,说:“受了点风寒。加上原来有一点慢性鼻炎。”
徐眉语“嘟噜”说:“都怪苘莲,她害你淋的雨。”
我诚恳地道歉,说:“杜方岩,对不起。”
杜方岩说:“徐眉语,不管苘莲的事。”
接着杜方岩的母亲端着点心过来,她笑着问杜方岩:“也不把同学介绍给妈妈认识认识。”
杜方岩一一介绍后,他的母亲问我:“你也姓苘?”
我说:“嗯。怎么?这个姓很特别吗?”
杜方岩的母亲问:“那你的母亲呢?”
杜方岩的母亲和杜方岩问了同样一个问题,杜方岩说:“妈妈,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像姑姑?我第一次也这么觉得,苘莲的母亲叫曲荷。”
杜方岩的母亲“噢”了一声,走了出去。我笑着说:“等下看见你爸爸,我是不是还要重复介绍我的母亲呢?”
杜方岩低下头说:“不用了。”
徐眉语有些着急地问:“你们在说什么啊?神秘兮兮的。”
杜方岩没有解释。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和徐眉语离开了,杜方岩的母亲没有挽留我们,我也没有见到杜方岩的父亲,临走前,我无意间瞥见了杜方岩的书桌上摆着一张穿着粉红色印花旗袍的女子,亭亭玉立,站在合欢树下,轮廓之间的气质似曾相识,在相片的右下角,用秀气的钢笔字写着“杜月痕”。
原来她就是杜方岩的姑姑。原来穿着旗袍可以让人如此富有气质。初入南塘南,苘叙执意要给我买旗袍,我屡次拒绝,只因当时并不明白旗袍竟可将女人衬托得如此婀娜。杜方岩的姑姑长得极养眼,水一般眼睛可撩人心弦。我想起了父亲教给我的《西洲曲》的那句诗:“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我对杜方岩说:“你姑姑真美。”
杜方岩无语地笑了。
后来杜方岩和我说,我和徐眉语去他家那天,在我们离开后的十分钟,医院通知说他父亲因为酒精中毒,抢救无效而死亡。杜方岩和我阐述的时候特安静,眉眼之间,看不出一点哀伤,仿佛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的事情。杜方岩说:“苘莲,你觉得这个世界是不是很可笑呢?”
杜方岩说完这句话,自己先笑了,他说:“我知道,爸爸有一天会毁在酒精里,他常常喝得昏天暗地。这应该不是简单的自责吧?”
我问:“为什么你爸爸要自责?你姑姑的离开不是他所能控制啊。”
杜方岩说:“苘莲啊,你不知道,有一件事情你根本不知道。”
我问:“你愿意和我说吗?”
杜方岩很认真地打量着我,从头发到下巴,从下巴到头发,然后说:“妈妈告诉过我,姑姑是未婚先孕。八十年代,未婚先孕多可怕知道吧?况且是在南塘,这么传统的一个小镇,怎么会容忍未婚先孕的存在?”
我疑惑,忍不住问:“这和你爸爸有关吗?”
杜方岩沉默了一会,仰起头,深呼吸,说:“有关。姑姑的男朋友是我爸爸结识不久的一个朋友,偶然的一次拜访,姑姑竟然跟他走了。”
我说:“让那个人娶了你姑姑不就可以了吗?”
杜方岩无奈地摇头,说:“他是有妇之夫。怎么娶?先离婚后结婚吗?多恶俗。他的妻子是无辜的,是姑姑的错。”
我问:“他叫什么呢?”
杜方岩说:“爸爸不肯说。姑姑陆续回来过几次,奶奶每次都追着姑姑骂,说姑姑伤风败俗,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姑姑不以为然,她出国留学过,学会了洋鬼子所有的坏东西,在我出生一年后,姑姑的孩子也生下了,是个女孩,奶奶把她送给了别人,奶奶说那是扫帚星。姑姑没有反对,随奶奶的意。那时候姑姑根本没法出门,一出门就有一堆唾沫等着她,整个南塘镇的人在顷刻间都知道了‘杜月痕’这三个字,一提起这三个字,所有肮脏的语言都会铺天盖地卷来。”
我听得出神,说:“杜方岩,你姑姑真是奇女子。”
杜方岩说:“我姑姑,真傻;我爸爸,也很傻。爸爸千方百计阻止她和那个人见面,爸爸说姑姑已经自身难保了,还不守本分,把杜家祖上的积德都给败光了。四年后,姑姑终于逃跑了,抱着她的孩子,跟着那个男人没名没份地走了。姑姑遇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才二十岁,折腾了七年,她还是跟着那个男人跑了。苘莲,你说姑姑是不是很傻呢?可爸爸如果不阻止他们见面,姑姑也就不用跑了,那么奶奶不会因为一双小脚摔死了。”
我说:“杜方岩,谁都不傻。真的,为了自己的追求,谁都不傻,谁都是心甘情愿的。”
杜方岩说:“我记得带走姑姑的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
“可你当时不是还小吗?”我问。
杜方岩洞穿我的心事一般,说:“苘莲,我真的记得。我保证。”
杜方岩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膛,像个不服输的小勇士。
我拍着杜方岩的肩膀,笑着说:“嗯,我相信,杜方岩,好样的。”
然后我若无其事般说道:“杜方岩,是不是因为我像你姑姑,所以你说喜欢我?你是不是想接近我,然后进一步证实我到底是不是你姑姑的女儿呢?”
杜方岩摇摇头,说:“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我说:“不知道。第一次,你把我堵在回家的路口,你想知道的就是我的母亲姓什么吧。”
杜方岩说:“真的不是。当时我只是觉得你很有个性,引起我的注意,后来才发现你和姑姑几分神似。就这样。哪有那么复杂?”
就这样,我和杜方岩躺在操场的合欢树下,杜方岩叼着狗尾巴草,说话给我听;我折纸飞机,听杜方岩讲故事。沉沉的落日映射在操场深浅不一的杂草上,也染得脸颊满是青春的醉意。我将纸飞机送给杜方岩,说:“喂,在南塘南,谢谢你照顾我。”
杜方岩“嗯嗯”两年,问:“一只纸飞机就想贿赂我?”
我捶了他一拳,说:“爸爸说,有了纸飞机,想到哪里就能到哪里。”
杜方岩撇嘴,擤鼻,说:“不行。亲兄弟,明算账。欠我的好好记下了。十年二十年之后还给我。”
我笑着说:“好。拉拉勾。”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