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镇的七月开始盛放,莲花次第开放,或浮在水上,或潜在水里,绽放着各自的温柔,略施粉黛般,脂粉般白,胭脂般粉,舒展的花瓣,风儿轻起,释放着各自纯粹。
母亲说七月是完全属于我的季节。
在即将放暑假的前一个礼拜,母亲说:“下学期,你就转学吧,去南塘北。我都联系好了。”
我略有愠怒:“我同意了吗?我什么时候同意了?”
母亲说:“我是为了你好。你在南塘南也不快乐,找一个有朋友的学校比较好,你不是和筱一很好吗?”
我说:“我在南塘南也有朋友。”
母亲问:“是杜方岩还是杨子扬?”
母亲的这句话,又一次提醒我她偷看过我的日记。偏过头,我问:“爸爸知道吗?”
母亲说:“他不会有意见的。”
我说:“如果我誓死不从呢?”
母亲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件事已经定下了。反抗也没用。我疏通了许多关系,才说服两个学校的校长。南塘北很好,每年的中考升学率都那么高,你会满意的。”
母亲交待完后,出门的瞬间我立刻忘记自己被迫离开南塘南。开心道别,说:“妈妈,我去上课了。”
母亲微笑着说:“路上小心!”
我像个听话的孩子,应声道:“知道了。中午我要吃粉蒸排骨。”
母亲说:“知道了,贪吃鬼。”
从操场经过的时候,遇见杨子扬,准备绕道,杨子扬叫住了我。
杨子扬说:“莲子,我们谈谈吧。”
我说:“杨老师,我们就此打住。我知道你已经有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了,我也不想继续在同学的闲言碎语中生活着。”
“女朋友?哪个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杨子扬装腔作势。
我摇头,说:“您又何必辩解呢?与我何干?”
那个晚上站在他窗下的无助感又循环出现,他揽着她的腰,她搂着他的肩。
上课铃声响起,我说:“对不起,上课了。请您放开我的手。”
杨子扬攥得越紧,说:“她是我读师专的同学,我妈妈很喜欢她,可我不喜欢她啊。”
我轻笑,道:“可我也不喜欢你。所以,你走吧。这是公共场合,请你自重。难道杨老师愿意看见我被他人的口水淹没?”
杨子扬松开手,说:“对不起。是我的错,让你活在别人的微词里。”
我迅速上坡,心里决定,不管如何,今天都不可以迟到。杨子扬在身后喊道:“苘莲,我们能不能见最后一面?下个月我就要离开南塘南了。”
我停住脚步,问:“离开?为什么要离开?”
杨子扬说:“继续读书。”
我沉思了一会,隐隐的不舍开始产生,我说:“好吧。”
杨子扬强调:“我知道你七月爱遗忘,你把这件事记在手心。”
我说:“好。”
我总算记住了这件事。放学的时候杜方岩问我去哪里,我指指手心的字给他看,说:“杨老师要离开南塘南了。我去看看他。”
杜方岩问:“舍不得?”
我笑着说:“还好。”
杜方岩说:“莲子,你穿白色连衣裙真好看。”
我开心地笑了笑,说:“谢谢。”
而后,我跑去杨子扬宿舍,当我噙泪离开,杨子扬反复说:“莲子,对不起”。
我笑着说:“没关系。你又没做什么,为什么要道歉?”
那一段回家的路好似漫长到无边,从杨子扬宿舍出来,经过苏河,夏日七月炎热的忧伤漫漶,青春的气息化成纸飞机,落入苏河水,飘远,飘远,纸飞机里的字迹,在水里越沉越深,我的速度开始加快,仿佛有人将把自己劫持,我必须逃走,否则万劫不复。
回到家时,母亲问:“莲子,你来例假了?”
我说:“是吗?”
母亲说:“是啊,你的白色连衣裙上沾了一点血渍,快去换吧。”
我笑着说:“难怪我觉得下身有些不适。”
可是,我发现,并没有来例假。可是为什么会沾上血呢?
那个下午,徐眉语问我:“苘莲,你中午在杨老师宿舍怎么待了那么长时间啊?”
我问:“有吗?我去找杨老师了吗?”
徐眉语说:“对啊,我刚好要去马老师宿舍,就碰到你了,还跟你打招呼了,你忘啦?我在马老师宿舍待了一个多小时,从五楼走下来的时候,刚好又碰见你啦。你不记得了啊?”
我说:“嗯,我最近记性很差。”
徐眉语说:“听说杨老师辞职了,下个月就走,他这两天都在准备搬东西了。”
我说:“是么?”
徐眉语说:“他走了也好。其他女生就不会对你有意见了。”
我说:“走就走吧。”
我诧异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是的,他的脚长在他身上,来去自如。如果有翅膀,他也可以飞吧。好像和我无关紧要。我的潜意识里,对他好像充满了说不明的哀怨。
现在我逐渐地发现了“七月”的好处了,可以像个小孩子一样,做着一切平时不敢做的事情,因为总会记不住,不会留下遗憾,伤心,和难过,不会在现实和幻想里挣扎。
像是回到婴儿的时候。
那年的七月很快过去,我逐渐发现自己的身体有恙,会突然地头痛发晕想睡觉,也有饥饿非常的时候。母亲没有发现异常,只是重复说:“苘莲,下学期就该去南塘北了。他们是八月份开始补习。”
我说:“就让我在南塘南留最后一个月吧,我总要和同学们告辞了才是,总不能什么都不留下。”
母亲拒绝,说:“不行。”
我说:“那两个礼拜呢?”
母亲斩钉截铁,说:“不可以。”
我说:“那好,反正一个礼拜我是留定了。你同意与否,与我无关。”
八月份,南塘镇的所有同学都开始紧张的补习,也包括南塘南。
去学校的当天,杨子杨刚好从学校办公楼出来,和我碰了个正着。杨子扬看见我的时候,迅速地埋下头,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我叫住他,他停下脚步,我问:“听说你要走了?”
杨子扬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刚才我走在来校的路上,许多人都在讨论。”
杨子扬问:“莲子,我没和你说过?”
我点点头,说:“嗯。为什么要走了都不说一声?”
杨子扬郑重其事地说:“嗯,莲子,我要走了。”
我看着杨子扬的眼睛,想起了我第一次来南塘南,那时候的他,平头,有宽宽的额头,明亮的眸子,挺拔的鼻梁,笑起来露出一口健康的牙齿。我立刻就记住了他的样子。而此时,杨子扬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毕业的那种年轻气盛,尽管依然明澈,我却能分辨出浑浊的污渍。这个世界,因为有了私心,而变得真假难辨。一开始,我对杨子扬充满无限的美好;不过一年左右时间,时局已走下坡路。
我问:“非要走么?”
杨子扬说:“是啊,想进一步学习。”
我说:“有什么话跟我说么?”
杨子扬说:“莲子,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记得,我杨子扬,喜欢过你苘莲。非常的喜欢。一定要记住。”
我笑着说说:“或者等我成年,自然明白什么叫喜欢了。”
杨子扬顿了顿,小心地问:“莲子,以后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会怨我吧?”
我笑了,问:“可以后你已经不在这里了啊。”
杨子扬很较劲,他问:“你能不能答应我?”
我说:“嗯。”
然后杨子扬和我道别,我去往教室路上,杨子扬朝着教师宿舍楼的方向,一个东,一个西,我按捺不住,回头去看他,正好一个女生朝着杨子扬微笑着走过来,满面春风,亭亭玉立,她直接挽住了杨子扬的胳膊,非常的亲密。
那个女生大概就是杨子扬传说中的女朋友吧?
七上八下的心,随着杨子扬和他女朋友的背影重重地沉下去,仿佛置于浪潮尖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讥笑自己刚才的愚蠢,难怪杨子扬让我无论如何都要答应他,不管将来发生什么,都不许怨他。杨子扬先给我吃了一颗糖,然后倒给了我整包盐。
真狡猾。
当整个学校的女生都在看着杨子扬离开的背影时,我趴在桌子上,杜方岩走了过来,说:“苘莲,别难过。”
我说:“杜方岩,我可是一点都不难过。”
杜方岩说:“那就好。”
我问杜方岩:“如果有一天我也离开南塘南,你会难过吗?”
杜方岩急忙问:“为什么要离开啊?”
我用着叙事的语调,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说:“我妈啊,我妈想让我去南塘北。”
杜方岩问:“什么时候?”
我说:“下个礼拜。”
杜方岩问:“为什么?”
我说:“妈妈说我早恋。”
杜方岩不再继续问,幸好他不问,否则我该如何告诉杜方岩他其实也是我那八方神通的母亲列入的黑名单之一呢?
没有人知道我要离开。我像个旁观者一样,安闲地扫视着这个班里的每一张脸,到最后,我发现,除了杜方岩、徐眉语与同桌黄馨,我再也记不住谁,姓甚名谁,自不必说。只是杜方岩在我面前越来越沉默,我开玩笑说:“杜方岩,我都要走了,你就不能笑两天给我看吗?真不够意思。”
杜方岩说:“苘莲,你非要走吗?”
我说:“小气鬼,你就不能开心点吗?”
杜方岩说:“尽量吧。”
我说:“真是小气鬼。”
周五下午的最后两节课是体育课,上完这两节课,我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我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兴奋还是懊恼,和所有的同学一样,穿着深蓝色的运动服,上的是篮球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