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那年,我和南宸分到了不一样的中学。我后来想,这应该也是母亲有意为之,将两个人完全隔开,她以为这是斩草除根的最好方式。
而当时,我对南宸,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所谓的喜欢;如果非要强加一点与爱情有关的因素,只能算是最初级的好感。
南塘镇有两个中学,一个是南塘南中学,一个是南塘北中学。我在南塘南,南宸在南塘北,凌筱一和南宸同一个中学而且同一个班。从南塘南到南塘北,骑自行车只需要一个小时。
南塘镇是我十五岁以前生活的地方。很安静的一个小镇,傍水而依,四面环山,秀气之极,复杂的弄巷,悠长的回廊,吊脚的楼宇,沾满了封建传统色彩。早晨起来,打开木门,总能看到飞翔的海鸥从天空嗷嗷飞过,偶尔会落下洁白的残羽,飘在谁家屋顶上。走出去,沿着长廊,便可以走到苏河,在那里会看到妇女小孩在苏河旁戏水,苏河的水流向了整个南塘镇,母亲说我就是喝着苏河的水长大的,苏河的水清澈见底,甘醇甜厚,哪怕是舀一小口,含在嘴里,那份滋甜都会腻在胃里,久久不散。暮合四起,老人就会领着小孩去南塘中看木偶戏,明晃晃的灯光,丰盈绰约,照在所有的路人身上,洒下了欢声笑语。整个镇只有十四条街,从高空俯瞰,南塘镇玻璃般被弯弯的苏河水碎成了十四片,每一片都是南塘镇微小的影射。我住在南塘镇合欢街四十三号,这条街种了许多合欢,我家院子就有一棵,母亲说合欢的花有宁神作用,可以安五脏、心志,配夜交藤、获神、枣仁可治夜眠不安。
这样清幽的一个小镇,确实是养生之处,而我却无法深深爱上。从小到大,女孩子都会被灌输上“三纲五常”,“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类的古训,在南塘镇,它不允许失贞不允许妇女离婚,必须从一而终,若是失节或者离婚,就会被人所不齿,而且会用唾沫淹没你。如果沿着南塘镇耐心地走一圈,就会经常看见老年妇女三寸金莲的小脚,单从那双梅花跷底的弓鞋上就可见其轻盈的身影,若是长得稍微臃肿,身体就会失去平衡,常常需要一个人搀着。
是的,从一开始,南塘镇给予妇女的就是传统的不平等。
就像母亲给我的一样。
别人给她的不平等,她灵活地运用在我身上。
只是这样一个带着封建传统思想的小镇,却养育了许多的艺术家,包括我这个叫苘叙的父亲,擅长人体画和国画。
父亲之所以把我取名为莲子,大概也和南塘镇有关,《西洲曲》有云:“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可见我的名字,取自《西洲曲》,《西洲曲》是魏晋南北朝的诗,父亲曾亲自教我背过整首诗,在南塘镇的苏河旁,父亲摇头晃首,津津有味: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整首诗一句不落,每逢念到最后四句,父亲总是充满深情,那首诗的意境,幼小的我根本不懂,却也欢喜“莲子青如水”这样的言语,淡然有味。
我一直都怀念和父亲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那是我童年中最幸福的回忆,我的父亲疼我纵容我呵护我保护我,一群小朋友打架,在迅速分清谁对谁错后,父亲立即拉着我的手就走,他的女儿太调皮,做游戏时把别人的小花鞋藏在了石头底下,使得别人家的小姑娘“哇哇”大哭。而我则像个打了胜仗的小公主一样,一边吃着“大白兔”,一边骑在父亲的宽厚的背上,临到家时,竟不自觉在父亲洁白的衣衫上撒了泡尿,洋洋得意。
只是后来我开始把自己扮成一个大人,卷入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纠纷,把我和父亲的纠葛逐渐缠结,父亲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知道他背叛了他的妻子,也不会知道他的女儿为什么总是和他进行着若有若无的冷战。一个八岁的孩子看见了背叛,这样的背叛成为了她一生中挥之不去的阴影。等到发现背叛次数其实已经不计其数,那已经成为无法容忍无法原谅的过错。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多此一举,父亲背叛的人是他的妻子,与我何干?我又何必插手?何必让父亲难过?
竟料不到,我是如此容不得父亲在我心中形象倒塌。在我稚嫩的心灵里,他曾经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男子。
小学升初中之间,放了长达三个月的暑假。
七月七日,过完生日,我就十三岁了,才十三岁,我已经有一米六的个子,披着一头乌黑的自然卷发,过肩,未及腰,卷曲的刘海下面藏着一双明眸,勾人心弦的眸子。母亲说:“莲子,你前面的刘海遮住眼睛了,会影响视力。”
我说:“没关系,我看得见。”
父亲在一旁插话:“莲子,你的头发很有特点,莲子,等你长大了,你就给爸爸当模特,好不好?”
“不好。”我不痛不痒地回答。
“为什么?”父亲很好奇,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大胆拒绝过他这个大画家的邀请。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我没有正视着父亲回话,独自摆弄着头发。对我来说,我宁愿花大把的时间在头发上面,也不肯再多费口舌和父亲多说一句话,父亲有些莫名其妙,却无法多问,问了我也不会回答。在父亲的眼中,他的这个女儿就像一匹永远不会被驯服的野马,她如果要奔跑,你不肯给,那么她宁愿把自己撞死也要自由。
老实说,我的父亲长得很有男人味,和我一样的卷发,浓眉,桃花眼,蓄着一些象征男人的胡须,不多不少。如果单看背影,谁也不会去注意这样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可是看过他正面的女人都忍不住回头多看两眼,他真的是个有味道的男人,如果他要出手,大概没有多少人能抵得住诱惑。至于这样的男人为什么会结婚,确实是个谜。也许艺术家让人捉摸不透。他的生活永远和现实脱轨。
合欢花纷纷凋谢之后,转而九月,我准备念初一。
去南塘南报到的第一天,是父亲带着我去的,父亲不会骑自行车,我只好跟着步行。我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父亲在后面叫着:“莲子,不要走那么快。”
梳着两条麻花辫的我停下脚步,看着父亲气喘吁吁地爬坡,我便一个人沿着原地转圈,裙摆飞起,像朵花在慢慢地绽放,父亲突然停下脚步,他觉得我就像一个天使,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在父亲顽固的思想里,天使都该穿着美丽的旗袍站在夏季茂密的合欢树下,粉色的花朵开得鲜艳,衬托着旗袍的雍容华贵,涂成他画笔下最美丽的风景。只有旗袍才能将女性的头,颈,肩,胸,腰,臀,构成婀娜多姿的曲线。
“苘叙,你发什么呆啊?”我直呼父亲的姓名。
父亲这时才发现我已经站在他的旁边,父亲问我:“莲子,你喜不喜欢旗袍?”
我问:“是不是你让妈妈穿的那种高领开衩的服装?”
父亲欢欣地说:“是的。是不是很好看?你喜不喜欢?”
我说:“不喜欢。”
父亲问:“如果爸爸要你穿呢?”
我说:“我又不是你的模特,为什么要穿?我讨厌约束,爸爸,你知道的。”
父亲显得有点不高兴,我说:“苘叙,咱快走吧,别错过了最后一天的报到。”
父亲说:“好吧,可是莲子,你穿起旗袍一定很漂亮。”
恰好,我成了最后一个报到的学生。接待我的老师姓杨,是个干净帅气的小伙子,我记住了他的样子,平头,有宽宽的额头,明亮的眸子,挺拔的鼻梁,笑起来露出一口健康的牙齿。我恭敬地喊了一声:“老师好,我是来报到的。”
正埋头清算报到学生人数的他,漫不经心抬头问:“叫苘莲吧?”
我“嗯”了一声,问:“是不是错过报到时间了?”
杨子扬略带疲倦地笑了,说:“没有。刚刚好。只剩你一个。”
我清楚地看见杨子扬右眼下约半厘米的地方长了颗小小的痣。
从学校走回来的路上,经过了一片操场,杂草丛生,另有一排合欢树,想不到学校竟然也有合欢树,我的心中荡起了小小的欢喜,从心里决定把这里当成我以后生活的天堂。我是多么喜欢合欢的清香啊,风起时,纷纷地飘扬,那些味道就漫在我的周遭,仿佛置身花的海洋。
九月份,已过了合欢开花的季节。我想起了两三个月前家里的合欢盛开的样子,黄绿色的花萼和花瓣,粉红色的花丝,扁平的荚果,母亲曾经告诉过我,合欢树对生的叶子白天张开夜间合拢,那是因为白天需要吸收光芒晚上需要静养,竟有如此懂得自我怜惜的生物,甚于人。
我又开始想象着合欢花开放的温柔,因窃喜而忍不住微笑,不知道是因为花瓣生得美丽还是因为心中藏着杨老师的样子。
父亲说:“莲子,我带你去买件旗袍,纪念你是个初中生了。”
我不回答,低着头踩着合欢树的花瓣继续前走。
父亲叫:“莲子,爸爸跟你说话你没听见是不是?”
我说:“听见了。”
父亲说:“去服装店应该往这走,你走错方向了。”
我说:“哦。”
那是在我知道父亲背叛母亲以后,第一次顺从父亲,和某些快乐相比而言,这种强迫就微不足道了。一个人如果因某件细微的事情而过于兴奋,头脑会暂时缺氧,没有正常的血液循环,有些不愉快的记忆自然无意忽略。
而这种兴奋,在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的心里,不是因为昂贵的珠宝首饰,而只是因为素昧平生的某个人。
那天,父亲给我买了一条纯白色织锦繁花无袖及膝旗袍。买完旗袍后,父亲带着我去吃牛排,西餐厅里漂亮的服务生在前台议论纷纷,她们朝向我们这个餐桌的魅惑的眼神让我浑身不自然,似乎她们的眼睛长了很多锐利的刺,蓄意刺向我的眼眸,疼痛令我按捺不住。如果被南塘镇那些年长的老妈妈看见,这群服务生或许难以出嫁。南塘镇的女人怎么可以这样恬不知耻盯着一个男人看呢?生为南塘镇的女人,就应该懂得谦卑。我低声说:“爸爸,好些人在看你。”
父亲说:“莲子,快点吃,牛排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说:“爸爸,我不喜欢你这样不以为然。”
父亲说:“莲子,要不要爸爸帮你切牛排呢?”
我说:“苘叙,我吃饱了,我们走吧。”
父亲说:“好。”
因为父亲知道我一旦直呼他的姓名,就表示我已经不满意或者不高兴,父亲一定那很纳闷,我和母亲一起生活了十三年,性格和她还是一点都不像,母亲从来不会反对他所作的任何决定,从来都会顺从他的所有要求。在他面前,母亲就像温顺的猫,可是父亲反而更喜欢我的性格,我就是活脱脱一个小苘叙,固执倔强,这一点让父亲很得意。偶尔父亲很感性地说:“莲子,答应爸爸,以后不要离爸爸而去。”我迟疑地看着他,一头雾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惊讶这个男人无缘无故蹦出这一句感伤的话,仿佛天要塌下来似的。
在日记里我写道:
今天,我听了苘叙的话,买了第一件旗袍,因为我碰见了世界上比父亲更好看的男子,杨子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