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八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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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向雪而归 (2)

原先生好耐心,坐在旁边看她玩空当接龙亦是一个下午。有时伸手过来摸一摸她的头发。

他嘴角最惯下沉,不经意就流露轻蔑。

面孔上明暗交织,辨不出阴晴。

一张深邃面孔,偏偏看上去十分薄情寡幸,刚好符合她骨头里的自虐倾向。

铁观音沏三遭,便是夜。

凛冽夜气扑上臂膊,同体内余温纠结,正是肉身最最柔弱时刻,世间一切都可趁虚而入缠绕上内心。

她与他的事情是否亦关乎得了内心?

是有那么一点。但就连这一点亦完全是不重要的。

她共他拥吻,似已陪伴彼此度过一生。

遍尝一切甘苦,一切喜乐,一切悲欢,一切痛痒,一切得失。

还有,一切爱恨。

如果她同他的心仍挪得出余地拿得出力气来爱和恨的话。

于是她迎接他,如迎接一个长夜。

于是他迎接她,亦如迎接一个长夜。

埋首对方怀抱,只索昏昏一睡,不理日月时辰。

老去的女子是摧枯拉朽的城池

在最最年轻时候。

她遇上几次过瘾的爱情,可以为之生为之死的人。

那个样子不遗余力去用情,现在想起来,其实亦不是不快乐。至少是痛快的,快刀斩乱麻的。

在那样的时间里,她总是以为自己爱过这一次就再也不会爱了。

所以每一次都爱得特别用力。

像明天就是末日。

像明天就要死去。

也许太用力了。她就老得特别的快。

迅速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咔嚓一声,她就老了。

女子常常是在刹那间开始折堕。

俯首帖耳,菩萨低眉。

向命运臣服。

天降大火,焚内心繁艳城池,华美盛事,到它枯,到它朽,到它沉。

一旦命运要你荒凉,纵是万顷玻璃海亦片刻烧作半把灰。

轻薄的。

吹一吹。飞逝。

踏花行

当然,她再老再衰朽,同原先生相比,仍称得上青春。

后来原先生说起他眼中见到的她

——怎么也不能算漂亮。

但在路上走,旁人就是眼神再恍惚,漏掉一切也漏不掉她。

抱着花的样子亦那么自然。好像花就是自她身上长出来,没有半点不合适。

那么年轻,却带着老人的神情。一心一意要将时间也僭越掉。

连脂粉都不要。连首饰都不要。

其实是这样的放肆。

尽管表面看来不是不端肃的。

他立刻就决定要收拢她的好在身边。

青春作伴好还乡。

呵,还乡。

是江南最负盛名的菊乡。

花田绵亘,当中白菊花浩荡,自地老天荒开来,如雪,如浪。

四十年前,原先生春衫单薄,正少年时光。

倚在女同学窗下吹口哨,不巧叫她家长发现。

时值繁夏,家家以竹制大匾盛菊花晾晒,好做清凉茶。

他慌张落跑,一路踏翻街头菊花匾。

那是原先生所遇众多长夏中的一个。

少年身后白菊花纷纷扬扬,尘烟弥弥,日光漫漫,轻飘飘飞落河堤。

流水落花春去也。

他有时诧异自己是那个样子年轻过的。

像孤岛一样的模特儿

这一日,原先生驾车带她驶过繁华街市。

懒洋洋的上午。

她靠在那里吐烟圈。到第一十三个,经过Calvin Klein的街边橱窗。

工人正将大幅海报挂起,铺张展开。

石破天惊地,Kate Moss露面。通体只得一条CK仔裤。侧身。肋骨若隐若现,蝴蝶骨突兀。

这个冰冷的被CK宠坏了的英国女人。

这个病态的,疏远的,连诱惑大众都不屑的模特儿。

原先生先是放慢了速度,后来就停下了。

两个人坐在车里对住Kate Moss的高颧骨看一会儿。心照不宣,谁也不问缘由。然后继续开走。

Kate Moss。一座孤独的岛屿。

她总是在拒绝。她甚至拒绝身上的衣服,没穿衣服她甚至拒绝她自己。

她拒绝望着她的你。

她不给你表情她就是值得揣测的。

她既不是天真也不是无耻,她只是不在乎。她连颓废的标签都不在乎。她连有没有标签都不在乎。

这是他们喜欢Kate Moss的原因。

你看,注定了她跟他不管能爱多久终归是要相爱一次。

因为就连他们喜欢的模特儿都是一样的。

罪和血

有一种人,一直不能被驯服。

你越爱他,他就变得越强大。并且,他不一定爱上你。即使爱上了,那也不意味着什么。

她向原先生讲出“我爱你爱到七窍生烟”这样乱洒狗血的话的时候,的确是真心诚意的。

一开始她也没希图从他那里得着回应或是其他的什么,但当他真正什么也不给时,她就生气了。

原先生笑一笑竟就去开了唱机来听。

他不理睬她。

但她从来都是那么浅薄不能独力求证的女子,匮乏安全,需要讲出口的感情。

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她到底是不如他老。

他已经是那么的老,连真心都见得太多,都不稀罕了。

突然她就觉得两人的关系不洁。

她走去浴室洗澡,她擦拭自己孤独的脊背,直到将皮肤擦出血来才感觉好一些。

清洁罪恶,是要以血。

而她的罪,无非是她爱他,并且让他知道了。

原先生的罪呢,只不过是也许爱她,但没有让她知道。

探戈舞步

——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我们爱一个人的方式这么不同。

原先生说。

勃拉姆斯小夜曲充当背景音乐如同叹息。

她头发还在滴水,她也来不及擦干它。

她张了张嘴。但什么话也不能够说。

她词穷。

她走投无路,连词汇都不肯来趋附。但她知不可以。她想说不可以。

甚至她不知年少时他用何种牌子的铅笔,吃什么样的糖果,有没有暗恋过新来的国文老师,背什么颜色书包,放学回家要经过几片花田。他的父种不种美人蕉,花开的时候会不会特地叫他去看。他的母是否曾在梅雨天气替他送过伞,不忘记带一只苹果给他。他爱过的人为什么要离开他,或被他离开。是他不肯被驯服,还是她们不肯。

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走了那么远的路,她已经这样疲惫,但还是只来得及遇见作为一个老人的他。

原先生温柔朝她招手。

懵懂地,她就走过去伏在他怀中。该时刻,她知道这个人是不可挽回的。

要有多好的理由才足够离开一个人。不,每一个人都清楚得很,其实大多时候是连理由也用不着的。

好歹他还肯给她一个

——我们爱一个人的方式这么不同。

他抚摸她小小的洁白的瓷器般的耳朵。

她得到安慰。

所有的话语于是回归她的口她的舌

——为什么不能够再多一些时候?

——难道还不够长久?许多人一分钟内过尽一生。

停一停他又说。

——一度共舞,已是幸运。你一向清醒,怎么也来向我要长久?

呵,真的,好比一支探戈。

遇上好舞伴,踩出繁美舞步,缠绵一曲已经足够,谁也没那资格舞去地老天荒。

简约主义者的爱情

三日后原先生就搬走。

她以旧锁匙仍打得开他的房门。

屋内空荡荡,显得大许多。

中间大张烟灰黄地毯没拿走。他留一片沙漠给她。

阳台上,有冬阳晃眼。天空沉默,好像真的没有话可以对着她说。

他来,他去,他跟她连纠缠都免掉。

这是简约主义者的爱情。

甚至在最后他同她讲

——有一天你会重新开始渴慕年轻男子的身体,想谈年轻的恋爱,结年轻的婚。

他还同她讲

——如果你一定要记得我,那不要用心去记得。我不需要你的心。身体较心的记忆更准确。如果你一定要记得我,用耳朵,用眼睛,但不是心。

可以么?

当然是可以的。

又不是不会假装有能力过一种没有爱的生活。

然而此后的生命,时间怎样消磨以及同谁消磨,其实亦都不是那么重要。

如果不是最好的那一个。

何求

她独自逛街。

她什么也不买。她什么也不需要。

经过Calvin Klein的橱窗,亦仅仅停顿了三秒钟。

在那里,半裸的模特Kate Moss曾冰冷地路过她的爱情。

所以说城市永不苍老。

每一个人失去了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