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沈云卿提前出院。伤口表面其实已经恢复的差不多，内伤需要长期修养，住院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女帝闻讯沈云卿提前两天出院，随即想三天前桑劲川、楚岳涛去探过病，一定是吹了什么风，否则不能让沈云卿提前两天出院。
女帝推掉了当天早朝，在金律园麒麟殿“老年活动室”设茶局，请沈云卿喝茶，边喝茶边下围棋。
“多年来一直听闻陛下的棋艺了得，臣还从未有幸与陛下对弈，今日在此献丑，还望陛下手下留情。”
“朕看爱卿这是谦虚了，这些年爱卿布的好棋局，堪称精妙绝伦，棋艺应该不凡。今天这局棋，就由朕下先手。”
“陛下请。”
女帝今天专门推掉了朝会，现在又话中有话，让沈云卿有些琢磨不透女帝今天要说什么。总不能自己住院的这段日子，女帝完成了政治布局，准备让他退休？
下刻女帝执白子先落，沈云卿执黑子。
这副围棋是女帝御用围棋，内司府和工部整整加工了三年才完成，棋子为白钻、黑钻加工而成，棋盘为黄金，线格镀的铂金，白子落在棋盘是透光的金色，黑子则不透光，所以黑黄分明一目了然。
现如今朝廷财力空前，女帝其实也富可敌国，不用一些奢侈豪华物件，就不能彰显女帝缺钱缺的厉害，搁在三十年钱，女帝缺钱的时候，要是有这么一副围棋，她一定能卖了。
但现在，女帝专门就搞些奢侈玩意儿装点门面，而那些不装点门面的财富，还不知道有多少。
君臣你来我往迅速完成布局，开始扩张棋面地盘。
“三日前桑劲川、楚岳涛去找爱卿说了何事，能让爱卿提前两日回宫。”
“许平丞案扣押的商人较多，江淮道上有意见，桑劲川、楚岳涛有难处，不便向户部下面透露，但又不敢向陛下禀明，所以让臣出面居中调节。”
“那爱卿是同意了？”
“此案牵扯人员多数都是经济案，并非十恶不赦大罪，罚款立威点到为止，不宜扩大和拘押太久，但臣考虑的是那些核心案犯，需要时间攻心，取得他们与朝廷合作，因此这是目前棘手的地方。”
“爱卿准备如何应对？”
“尽快取得这些核心案犯的配合，尽早放人。”
“就不怕密党把他们全都杀了？”
“臣以为许平丞案的核心机密并未泄露，这次的刺杀也许只是巧合。此外救活的刺客还要养伤，这也是臣目前不放人的原因，需要撬开刺客的嘴，拿到这次刺杀的原因和动机，才能确定如何处理卢乾等人。”
这次刺杀以失败告终，沈云卿相信背后的头目要么已经转移，要么切断了上下线，潜伏了起来，所以顺藤摸瓜抓获隐藏神都的头目已经不太可能。
但是可以通过撬开刺客的嘴，掌握一些密党训练刺客、武装力量平时活动和隐蔽手段，了解密党活动情况，同时也能通过刺客间接了解这次执行任务的背后原因。
如果确实与许平丞案有关，那么卢乾等核心案犯一旦释放，作为朝廷的线人重新打入密党，就可能被全部杀害，甚至反过来被密党利用对付朝廷。
如果刺杀和许平丞案无关，是个独立事件，卢乾等人释放后的利用价值就更大。
这是沈云卿目前考虑的问题，而女帝考更多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
这是领导和下属的最大区别，尤其是皇帝这位大领导，只管结果，不问过程，所以往往造成很多问题。
君臣二人边下边聊，很快就许平丞案涉案人员达成尽快放人的一致认同，但沈云卿的盘面也不容乐观。
沈云卿前世就不擅长下围棋，这世的围棋还是和玥儿学的，也算是有些小成就，但和女帝比起来，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女帝围棋的造诣放眼全国都能排进前十，女帝早年得徒潭门指点，司徒潭本就是围棋高手，后又得黄泫策相助，棋艺更进一步。反观沈云卿，围棋都是自学，还是玥儿教的，肯定没有黄泫策真传来的正宗，被女帝打的稀里哗啦也不意外。
所以多年之后有了著作权法，女帝为了赚钱，居然自己出了一本棋谱，收取著作专利费。
在女帝凌厉攻势之下，沈云卿很快败下阵来，输掉一局。
“爱卿看来有些心不在焉啊。”
“是陛下棋艺了得，臣招架不住，故而落败。”
“朕观爱卿心不在焉，可是在想国事？”
“臣有意年后伤养好后，去一趟江淮和江南考察。”
女帝闻讯先是一诧，迅速收敛了目光，随后徐徐说：
“爱卿为何突有此想。”
“臣今年在办理孟曾泽案时，顺道对山东地区进行了细致考察，心里有些想法。所以想去江淮、江南看看，争取赶在明年财商大会之前返回主持大会，而且正好顺道去两江看看。”
“爱卿有何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一些拙见尚未成形，怕让陛下见笑。”
“无妨，说说看。”
“是。我朝自古以来的财税与人口重镇无非是关中、京畿、河南、山东、两淮、江南，巴蜀也能算是一个，现在岭南有广州、振州能算是半个，腊婆能算是半个。日后巴蜀、岭南、腊婆都能算是一个重镇。
但是还不够，必须让东岭、两湖、岭西、羁縻、云滇、陇右、呼延、天山、西辽、北辽、临海、清远成为朝廷经济、人口重镇。所以臣明年南下，就是去江淮、江南考察地方，以便于日后对河南、江淮、江南三地人口、财力、物力向东岭、两湖、岭西、羁縻、云滇、陇右、呼延、天山、西辽、北辽、临海、清远等地扩散，让天下经济更繁荣，让资本分散到全国，从而避免单独一个地域人力、物力、财力过于雄厚的局面。”
“原来如此……”女帝微点头，随后继续落子又说：“这是一盘好棋啊，若是能将本土尽数变成富庶之地，不仅有利于本土，更有利于朝廷日后兼济海外，可是如此。”
“陛下圣明，臣正是如此打算。目前本土经济并不均衡，有些地方富裕，有些地方贫穷，本就不利于经济发展。如果朝廷疆域继续扩大，这种不均衡就会造成巨大隐患，不利于朝廷日后统御辽阔疆土。所以臣有意将本土变成天下的核心，只要朝廷经营好本土，就能依赖本土控制海外，从而长治久安。”
“嗯，是一步好棋，但也是一个金棋子，下金棋子就得好的棋盘，否则其他的棋子恐怕不能跟风。”
“是的，所以需要朝廷投入更多人力物力，用于迁徙人口，兴修道路、桥梁、住宅，提供更多惠民、惠商的政策，同时加紧立法，完善制度，朝廷做这个棋盘，筑巢引凤凰，多措并举才能实现。”
“但也得时间……”女帝口气突然消沉许多，显然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看不到那天。
所以沈云卿不接应，人只要说到死这个问题，就一定没结果。
棋继续下，饿了点心随叫随到。一整个上午都在讨论国政，下午女帝安排了午膳，之后前往百花圃，宫女正在摘腊梅，又到了一年女帝酿酒的季节。
女帝虽然年纪渐长，但是身体很健康，这么大岁数，每年冬季还是要主持酿梅花酿的工作。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女帝酿了这么多梅花酿很少往外卖，也很少送人，女帝自己其实也喝不了，一直都存在宫里的酒窖。
这些年年年酿酒年年存，以至于女帝登基四十年来，宫里的酒窖已经堆积如山，最近几年挖了好几次酒窖，都用来放梅花酿，女帝就是不拿出来卖。
其他什么生意都做，唯独就是梅花酿不外卖，送人都很少。
“陛下每年都酿梅花酿，但臣却从来不见陛下售卖，即便封赐都很少有，据臣所知，陛下将梅花酿都藏在了宫中，不准擅动，臣斗胆想问陛下，陛下酿了这么多的梅花酿作何用。”
“就是朕的一点念想，就像祖上传下的宝物，即便是一块青砖，也是一个念想，爱卿会舍得丢弃吗。”
“不会。”
“那就是了，梅花酿也是朕的念想，等朕百年之后，这些梅花酿都要一起带走，爱卿明白了吗。”
“臣明白了。”
虽然不清楚女帝念想什么，但一定是女帝几十年来一直执念的事，可以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的事，这是女帝不能说，只能藏在心里的秘密。
“今年的雪很大呀，也不知道北方各地的灾情如何。”
“金戋寺、户部和地方州县在各地都有赈灾储备，百姓受灾都能及时得到赈济。这些年百姓收入增加，朝廷鼓励种棉，百姓大都能穿上棉衣，煤炭的价格也很低，每年因冬寒死亡者已经大幅减少，这还是在朝廷人口大幅增加情况下的减少。”
“嗯，这些年爱卿劳苦功高，朕心里清楚。”
女帝拍着自己的胸口说的很是郑重，但沈云卿琢磨着女帝今天绕了大半天，还是没有说重点，女帝一直在兜圈子，找机会说重点。
或者说是在提醒自己，你主动跳出来问撒。
想到这里，沈云卿小心说：
“陛下，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臣说。”
这时女帝停下脚步，意味深长看着，目光中透着些许慈和，像是一个母亲在看着自己的儿子。
“朝廷要治理天下，根本还是在用人，爱卿的官制改革颇具新意。但朕也知道，天子与皇室也是朝廷的一员，爱卿现在改官制，那日后呢？”
听到这里，沈云卿终于明白女帝今天的真实目的，言外之意是沈云卿现在推动革官僚的命，日后就要革皇帝的命，其实这也是沈云卿的终极目标，要改变皇权的结构性权利。
只是没想到女帝已经先他一步想到了后事，这个问题显然就没办法回避了。
因为改革官僚仍然不能根本性解决问题，因为官僚的问题出在体制，而现在体制的问题出在皇权，所以改革官僚并不能解决问题，哪天他沈云卿一死，换个昏君上台，官僚改革就会开倒车。
因此官僚改革的终极目标，是在周赋这代人身上实现皇权改革，但女帝足足提前了二十多年抛出这个问题，这就很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