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祥抵达宁阳的第三天,九月十四,兰陵治下常、锡、宁、润县等县连续发生重特大事故,当地山寨仿制的水房坍塌,造成两人死亡七人受伤。
与此同时,其他各县拔地而起的一千七百余处水房,不仅没有成功将水抽上岸,相反漏水、渗水,乃至塌方等事故层出不穷,前后造成近百人伤亡。
原因其实很简单,没有水泥。
水房的结构和原理很简单,工匠学到了泵芯的结构,仿制木质泵芯问题不大,但有问题的是泵体。
各县均使用青砖作原料,石灰、粘土、石膏做填充砂浆粘合剂,单纯作为民房货城墙是很牢固,但水泵工作时水压极大,高压下的冲刷会将固体砂浆冲垮。
同时泵芯的的摩擦加速了砂浆的脱落,脱落的砂浆继续循环磨损木制的泵芯,垮塌、渗水、乃至飙水都在意料之中。
时至九月中下旬,干旱继续无解,眼看宁阳县青苗一天天长成,李义清再赴宁阳催逼,仍被沈云卿拒绝。
九月二十六,舅舅高彭贵从金陵赶到宁阳,准备接回高若萱与独孤玥。
“舅舅,外甥的水房好用吧,其他人的茶树多半都渴死了,不死也半条命,明年茶叶准得涨一倍。”
“你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爹借的银子分文不能少。”
高彭贵没有被沈云卿的“小恩小惠”所蒙蔽,毫不打算妥协,这时高秀珍说:
“大哥,你那两千多亩的茶庄多少也沾了云卿的光,要是没那水房,今冬你就抱着茶枝烧火哭吧。”
“诶,妹妹呀,你怎么尽帮着你儿子说话,大哥的雪花银不是挣来的呀。”
“我可是说的公道话,有本事你让茶树渴着,冬天烧柴火呀。”
“嘿,几月不见,小妹的嘴皮子见长啊。”
其实哪是高秀珍嘴皮子见长,是高彭贵自己被利益蒙住了双眼。
就今年这波旱灾,杀死了金陵三分之一的茶树,剩下三分之二多半青黄不接奄奄一息,唯有高彭贵的两千多亩地完好无损,待到明年采茶,茶叶价格飞涨,高彭贵的身价也将水涨船高。
身价有了差距,眼光自然也就高了一等,回头再看自己这位亲家,多少有些瞧不上了。
沈严良也知道,高彭贵是来“耀武扬威”的,他说:
“实不相瞒内兄,我也刚刚还清州府的欠银,现如今手头尚不宽裕,若是现在还钱,怕是把我卖了,也还不上你那几千两的银子。”
“嗨,我知道你这儿也困难,家里养了两万多口人,论谁也不好过。”
“那你来是为何事?”
“一呢,是来把若萱和玥儿带走,二呢,金陵刺史肖炳光听闻宁阳有水房,想讨一个门道,不知道妹夫意下如何?”
“这……”
未及沈严良开口,沈云卿截话说:
“这好说,但肖炳光不会分文不给吧。”
“那外甥你的意思呢?”
“舅舅,这水房虽然是利国利民之物,但却非空得的实惠。建造一处水房得要三十五六贯铜钱,现在建的多,用工也短了,价钱还能降下一些,但是满天下的造,我沈家也不是户部的国库,能铸钱,我沈家也得吃饭赚钱。”
“这我都懂,别怪外抹角了,舅舅知道,你这辈子就认一个钱字,赶紧说,多少钱建一处。”
“工匠、劳力、铁器、石料金陵自个儿都有,这笔账咱就不算了,单说说这水泥。建一处水房,其他不算,水泥要花二十五六贯多钱,这还是本钱,宁阳往外卖,至少得二十八贯钱,多出的两贯,得用银子结算,这里边可不包漕运的钱。”
“两贯就是三四钱银子啊,这也忒贵了。一个宁阳县,你就要盖了一千四五百,这还没到头,三钱银得四百二十两,小三千贯呐。
金陵可要比兰陵大两倍还多,照兰陵现在这规模,怎么也得盖上一万二三千吧,那就是三四千两白银啊,你嘴皮一碰,两三月就三四千两白银到手,这江南几十个州,都认你的账,不需半年,你就是大爷啦。你小小年纪钻营刻薄,不担心折寿啊。”
话音未落,高秀珍不痛快了:
“大哥,你怎么说话呢,我儿还不是为了两家好,沈家飞黄腾达了,你不也跟着沾光吗。”
“话是不错,可这也忒贵了,肖炳光还不生吞活剥了沈家。不行,三钱银子忒贵,肖炳光绝不会答应的,用铜钱还差不多。”
“不行,朝廷一铸钱,铜钱立马掉价,还不够陪的。”
“那也不能全用银子啊,就不能一半银子一般铜钱?”
“不行,要不就金陵官办的上等绸缎也行。”
“亏你想得出来,金陵的绸缎都是卖往西域的紧俏货,你活腻了。”
“反正外甥不要铜钱,其他只要值钱,都来者不拒。”
“你这是不让舅舅活了呀。”
“我不管,有本事让他肖炳光带兵来捉我,我认栽。”
水泥的生产看着并没什么技术,掌握了煅烧工艺和配方,绝大多数的配方水泥都能生产。
但问题是,所有水泥所的几个基础原料,都来自成分不同的块状石料,因此需要破碎和辊碾,使之变成颗粒和粉末。
煅烧后的石料,其材料结构风化,整体结构瓦解,强度降低,但强度再怎么低,仍还是石头。用石磨碾,就是拿石头碾石头,石磨根本经不住消耗。
为此沈云卿用炼炉冶炼钢水,铸造了碾齿,经由回火调质再淬火,以增强硬度。
碾齿直径半尺,长一尺半尺,周身有十二至二十六道碾齿。
碾齿越多,出粉越细,两个碾齿为一对,十二齿、十六齿、二十齿、二十六齿个一对,组成一条辊压线,用于碎料的辊压和碾碎,最终变成石粉,配成水泥。
由于技术制约,结构只能以铸造完成,无法进行切削加工,简陋是简陋了些,但在畜力驱使下,勉强还能用。
但好歹还是碳钢,再怎么热处理,其寿命不是无限的,因此碾齿使用一段时间后,需要修缮,乃至回炉重铸。换而言之,就是换配件。
当下铁器虽然不是稀有商品,但每对碾齿动则几百斤,一条线就是好几千斤的铁,眼下可不是钢铁产能过剩的年代,一斤钢一斤白菜,眼下的铁料成本价格并不亲民。
所以水泥的成本主要就出在这碾齿上。
舅甥二人相持不下互不让步,沈严良有些头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回想起来五月前,简直判若两人,着实不像是以前那彬彬有礼,满腹经纶的雅士,更像是个斤斤计较的摊贩。
“云卿,水房干系江南数百万百姓生计,若是只为求财,而累及天下兴亡,这可不是一个正直商人的为商之道啊。”
沈严良一番话说的颇是时机,沈云卿抓住这个下台阶,赶紧退半步:
“爹,孩儿明白,那就退一步吧。外甥可以答应用以铜钱结算,但是金陵明后两年的稻米,得以三十五文一斗的价钱任我买。”
此言一出,高彭贵很是吃惊:
“什么啊,外甥啊,舅舅没听错吧。”
“没有,当然,如果朝廷放款征购,只要不比我这价低三文钱,或是比外甥价高,仍由朝廷征购,倘若不如外甥的价钱,不准卖给他人,只准卖给我。”
“那可是几百万石稻米,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这舅舅您就甭管了,到时我拿不出来,仍由金陵卖粮,我不管总行了吧。但丑话说在前面,若是我拿得出来,朝廷价钱不如我,便不准卖给其他人,否则金陵修好了水房,其他江南的其他州郡就甭想了,我宁可不赚这个钱。”
沈云卿的壮志豪言不是无的放矢,是有人撑腰的,撑腰的自然是周晟,周“大款人”。
明年若能以三十五文一斗的价格,收购金陵、兰陵市场上的两季稻米,江淮道的粮荒能基本得到控制。
明年江南道在苏南、浙北、皖南集中推行水房,粮食供应将维持基本稳定,待等后年江淮道恢复农业生产,江南稻米需求下降,再去江南西道推广。
当然,如果再出什么幺蛾子,如关中、京畿发旱灾,河南河北出现洪泛等等,那就另当别论了,但还是老天保佑,最近两三年之内一切太平的好。
与高彭贵谈妥了条件,确切的说还没谈妥,他得去给肖炳光打小报告去。
此时天色尚早,高若萱、独孤玥、周雪琳、楚惠儿四女子乘着陈炳言的楼船,满载了冰块还在湖面上,高彭贵虽然是个茶商,却是无缝不钻的人,竟然提议把冰贩到金陵去,因为金陵热。
其实也是,南京三面围山,中间夹长江,市区还有莫愁、玄武两湖,巨大的一个蒸笼,自古是中国三大火炉之一,即便现下,自然环境极好,金陵仍然要热得多。
但此事沈云卿问过周晟,他说不能卖,原因也很简单。
冰块的交易和使用,一直以来都是皇帝一个人的生意,宫中用冰都得请示皇帝,而你在江南另起炉灶,端了皇帝的饭碗,尽管无关紧要,但确是犯大忌的事。
你自己用用也就得了,现在还想往外卖赚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的产业。
黄昏时周晟从外归来,重点是去考察了水房集群和集体清淤作业。
待其回到厢房中,沈云卿不请自来:
“草民拜见殿下。”
“行了行了,我知你心里其实压根没有孤。赶紧说,与你舅舅谈的如何?”
“他同意了,但肖炳光未未必会同意,毕竟现在的粮价就已快逼近八十文一斗了,压回三十五文一斗,七八月份在三十五文一斗之上吃入稻米的屯粮大户得喝西北风。
所以还得圣后哪里使点绊子,只有拿住了金陵的粮市,才能控制江南的米价,否则金陵失控,江南的米价将很难往下压。”
“哼,你倒是会做好人,恶人尽让朝廷去做。”
周晟痛斥说道,沈云卿为难说:
“草民这不是没办法吗,钱是殿下您出的,好人也要您做,恶名要草民担着,可草民也得在江南混饭吃不是,您哪天拍拍屁股回了京师,那些喝西北风的奸商,可就得上小民家中来吃东喝西了不是。”
周晟要他沈云卿出面去金陵买粮,但价钱却不能高于三十五文每斗,但现在江南粮价普遍飞到了七八十文一斗,许多的投机倒把者,都在三十五文至四十五文之间价位吃进的仓位。
后知后觉的更惨,直到五十文,甚至六十文吃进,这个盘要么有人接,要么刺破泡沫。
按以往节奏,都是朝廷铸钱征购,所以最后是朝廷和奸商们皆大欢喜,而老百姓备受货币贬值痛苦,进而在由经济链条传导至朝廷的国库,只不过需要一个周期,一两年才会有痛苦效果。
但现在朝廷已经经不起继续扩大铸币,因为通往西域的贸易通道严重阻塞,通货膨胀无法外溢,结果就只能强行压在国内消化,但消化不掉就是消化不良。
所以将米价压回三十五文一斗以下,朝廷可以少铸钱,同时破产一批投机倒把的富商。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这次的财政危机,同时圣后也能避免杀鸡取卵,与权臣公开对决所带来的政治风险。
然后,就没什么然后了。
直接由沈家出面,把粮价压回三十五文,是能达成圣后的全部愿望,但结果是沈家与江南几乎所有财阀对立,这不是沈云卿所能承受的后果。
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拿到圣后的底线政策,然后他先挂牌交易。
利用水房的稀缺和垄断,把新稻的价格钉死在三十五文,同时许诺只要朝廷的条件优惠,他自动放弃收购。
但朝廷的条件他沈云卿已经提前知道,所以价钱永远也不会优惠,因此最后明年两季的新米,只能卖给他沈云卿。
而市场上显然是不知道沈家已经投靠了圣后,成为了朝廷的“鹰犬”。因此低价购买行为,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咎为水房的垄断
为避免嫌疑,最后他还得把稻米以五十文的价格,名义上卖给朝廷,中间的十五文钱的利差,周晟作为“民间巨富”的主要出资人,将拿走其中的十三文,其实就是直接收归国库了,沈家拿到每斗两文钱的好处,算作是跑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