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香港制造:一梦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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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羞答答的鼻孔静悄悄地挖 (2)

桃花是一个引子,一个关于王家卫的引子。在以下的系列中,你或许会从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引子中了解到一个全新的王家卫。也许,这个结果与你心中的他完全颠覆,令你很失望,但是毋庸置疑的是,这就是真实的王家卫。桃花是他与你玩的一个心理游戏,一个考验你智慧与心志的影像游戏而已。在这个游戏的最后,胜利者显然不是王家卫也不是你,而只是那关于记忆的“花样”电影。

关于阿飞。

他说自己幼年从上海移民香港,虽然换了门庭家园,但是却没有改变生活习性。一群上海移民围聚在贫街陋巷生活,说上海话、抽上海烟、过着上海式的弄堂生活,看上海的老书报、看上海带来的老电影。所有人都憧憬着有一天能够熬过时局重新回到十里洋场混生计,对于香港这个花花世界而言,他,与周围那些心有不甘的邻居们,或许只是个寄居的过客。

新房客、老房客,一幕幕熟悉的画面,一如《花样年华》中那么婀娜而陈旧。阿飞、周慕云、苏丽珍……他们不是什么有特别意义的符号,只是一种生活方式的代表罢了。

香港不是家,最终还是要回去的,这是老人们嘴里常念叨的一番话。它的意义何在,王家卫不懂,他也不想再懂,在这么个城市孤岛中的小世界里,看天是迷茫的,看外面,也是迷茫的。这就是长大后王家卫所面临的悲哀。他不知道自己最终会不会选择脚下的土地作为家园,他也不知道自己与周围香港人最终的融合究竟存不存在隔阂与间隙。

所以,他就在这片天地里这么若即若离地活着,看着周围房客来来往往,像阿飞一样憧憬外面的世界,怀疑着自己的前途,怀疑着父母那关于家的理想。

阿飞,就这样诞生了。他是王家卫内心世界的一个侧面,那一段“无脚鸟”的故事就是这个梦的密码。那种对于父母权威的背叛,是他潜意识的心理暗示,而对于生死前途的未知,却是他一生都无法突破的一个心魇。

王家卫是极度个人化地塑造着阿飞这个影子般的人物。他是一段岁月的回溯,更掺杂了一些自己只有在弄堂深处小窗子背后才敢做的梦。他曾经想到过像阿飞一样求生计,完成夙愿之后再糊里糊涂地死掉。最终他却不能那么草率地选择,因为他是王家卫,并不是阿飞。

(独白)“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这应该是一种无根心态的展示,青少年时代缺乏归属感的王家卫,或许就把自己当作了那只没有脚的鸟。上海,是回不去了,它已经是那么陌生。香港,不是家园,它毕竟缺乏可值得信赖的那重底蕴。彼时的他是失落的,失落得如阿飞般颓废,一种边缘的心态滋生,所以才会有幻影中的阿飞与影像上的张国荣。

王家卫面对这样的回忆时,是沉默的,沉默得并不似以往那般神秘暧昧,而是如此真实而透明。他说现实中的自己对待爱情与生活,或许根本就不像阿飞那么直接,而只会如同张学友那般在楼梯上坐着发呆傻等。但是阿飞是梦想,是属于年轻时代的王家卫的梦想。结局让他死去,是期盼一段新生活的开始,从那一分钟开始,走出房门的所有人都是阿飞。而那以后的自己,是一个新生的王家卫。

走出弄堂,他与上海无关;身在旺角,他与香港绝缘。

桃花债。

盲剑客:每年的春天,乡下的桃花都会开得很灿烂,我想在我失明之前,再去看一次……

欧阳峰:你为什么老看着那个女人?

盲剑客:因为她使我想起另一个人。

盲剑客:马贼什么时候到?希望他们快点到,要是太迟回去的话,桃花都谢了……

欧阳峰(独白):也许因为太久没看过桃花,第二年的春天,我去了那个人的家乡,我觉得很奇怪,那里根本没有桃花。我在离开的时候才知道,这地方本来就没有桃花,桃花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这是金庸笔下的桃花吗?

我想它不是,在影像中,所有的人物几乎都成了做不规则漂移的心理阴影。这个阴影有你的、有我的、有王家卫自己的,却唯独没有金庸的。

它不是真实的花,却被人当作是梦魇而逃避。

它不是真实的人,却被欧阳峰当作了一个女人的名字。

那它是团迷雾吗?是王家卫蒙在整部《东邪西毒》正面最为妩媚涂靡的一团迷雾?

我不觉得那是个迷,“桃花”原来并不是一个偶然,那果真是一段姻缘,一个女人的名字与它联系在一起,一个悲情女人的名字像这桃花一般殷红。破解到这一重密码的时候,我得感谢老电影。如果不是那些黑白色调无声的影像呈现在我的眼前,或许我一辈子也无法知道这个“生死结”。

《桃花泣血记》对于现在中国人来讲,已经是一段被彻底遗忘的历史,或许它根本就无法为现在习惯了“三战一报”模式主旋律的受众们带来所谓的激奋,所以它才会沉没在记忆深处,无人问津。对于喜欢上海老电影的人们而言,那是一种年轻人对爱情最初,同时也是最残酷的一场造梦。那种纯正的中国味道让人体验邂逅的暧昧与美,那种礼教的作弄又让人无法忘记这是一个很富有传统渊源的文艺悲剧。如《孔雀东南飞》,如《白蛇传》,如《伯陵春梦》……

幼年的王家卫是幸运的。他的母亲是个狂热的影迷,虽然离开了那个被称为是东方好莱坞的大上海,却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对老上海电影的热爱与景仰。王家卫正是在这种影响下长大的,在那个大香港下的小上海弄堂里,他和许多移民孩子一样,牵着妈妈的手,到一个很小的戏院里与大人们分享着那份属于上海的陈旧记忆。

电影中那哭得很伤心的女人是谁?她最终为什么会死掉。长辈们的解释很简单,她没有遇到一个好男人而已,算是宿命,更像是惩罚与报应。那就是阮玲玉,在《桃花泣血记》当中扮演悲剧女性的阮玲玉。大人们那一遍一遍流淌着的泪水究竟是为谁流?人与戏、戏与人,早已无法分清楚。

影片中的字幕很能说明这一切,“桃花”二字,指的是影片中贫家女琳姑门前与她一同长大的桃花树,并借父母之口说出桃花喻美人的用意。琳姑就是桃花,桃花就是琳姑,这个解释放在阮玲玉身上也未尝不可。这个桃花的比喻,更像是所有为爱而死的女人,它借桃花之名,成了梦魇,成了所有男人背负的一道生死结。

有了好男人,她们就不会死……母亲的理解与所有拿着白手帕哭泣的太太们不约而同,在外奔波混生活的男人们有多少都在重复着《花样年华》中苏丽珍丈夫的那一幕,女人的选择往往都是宽容的,一个眼神意会而已,别无他想。

人值少年,王家卫会重复看这样的爱情故事,他的理解会很不自觉地停留在最初时。德恩与琳姑的邂逅是美妙的,满街的桃花开遍,两人一前一后欲语还休;德恩佯装系鞋带而偷看琳姑的表情,一张白手帕所带来的遐思与幻想。他几曾想这故事停留在那一刻直到永远,但是事实却是伤人心、催人泪的,谁都无法逃避悲剧的发生。电影的魅力与现实中的遭遇让王家卫绝望,作为男性对自身也无端怀疑,自此他从不自信男人对待感情的忠贞。

家族礼教的制约让那男人无法自拔,最终毁掉了琳姑,老屋门前与新坟头的桃花树是种在男人心里的一道槛。桃花的红是因它沁了血,而人心的红却是因为负了疚。结局当然是让男人活在痛苦的回忆里,而那个女人却如此圣洁地死去了。

《东邪西毒》中的桃花事实上来源于此,故事中所有的男人全都在一种愧疚的自责中苟活,庸庸碌碌如行尸走肉。《桃花泣血记》中的德恩最终梦碎于家庭壁垒,而《东邪西毒》中的欧阳峰与盲剑客却颠覆渊源自毁于江湖。在家臣服于礼教,是男人的礼与孝作祟,而在江湖屈服于面子与尊严,却是节与义为槛。

周遭辗转,原来只是一场宿命的轮回而已。

我说《东邪西毒》里的男人太骄傲了些,王家卫答道:骄傲的背后是无穷尽的自卑与懦弱!

或许,正是因此,那个关于“桃花”的故事最终才会如此超脱、如此堕落……

桃花缘。

那是一种惆怅,却并不悲观的心情感受。

在赋予“桃花”的第二重理解当中,王家卫的个人情绪沿着一个较为古典的思维在走。那是句唐诗的引用,“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感慨不仅只是一个引子而已,其实它早已经成为一个很意象化的后缀,并不需要揣摩。

伯陵的桃花年年红艳如初,但是敏感的诗人却无法找寻当年的情怀,之所以惆怅,是因为感慨这世事无常,浑浑噩噩的变;之所以伤感,是因为醒思自身身陷俗世浊流之中,身不由己的变。所以说对待这个桃花的因缘,王家卫完全是以一种路人的心态去解析的,并没有多少很自我的成分。也可以说,在这一番对于桃花的理解中,王家卫是一个纯粹而彻底的旁观者。

翻过那座山,会不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是最终你还是要去试试运气。

一枕黄粱,酒酣如初。《东邪西毒》里的生死结,是以一个桃花的隐语背后开始,而又是以一个桃花的隐语暗示下结束。浑浑噩噩了90分钟,男人的梦魇最终都在女人的代价里归于乌有。西毒欧阳峰最终烧掉客栈的举动并不是刻意的自毁,而是一种背离,一种对过往回忆的叛逆,一种对心理阴霾的解脱罢了。

醉生梦死是什么?

是一种药,

是一种说法,

还是果真是一坛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