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香港制造:一梦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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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我可不可以跳着说啊 (2)

他最可爱的一次,是在“香港制造”论坛直播自己的婚礼,就跟如今的微博直播一样。婚礼当天,他请了一个朋友在论坛里用文字随时更新婚礼的动态进程,从接新娘到喝喜酒再到入洞房。

大家激动地守着论坛,所有人都满心期待最后入洞房的细节直播。结果在喝喜酒环节,魏君子就倒下了,那次直播的最后一段文字是—魏君子摇摇晃晃地举起酒杯,走到丈母娘面前,说:“大嫂,咱俩得干一杯。”

那可能是“香港制造”论坛最鼎盛的时期,各种神仙妖怪都聚集在这里。我也由此认识了不少朋友,至今还保持着很紧密的联系,哪怕平时从不打电话,但只要想到就会变得身心温暖。

跟香港电影一样,很快“香港制造”论坛就开始陷入低迷,接着就是崩盘。

我对港片的热情也早就过去,事实上从进入新世纪之后,香港电影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了—《无间道》不是神仙水,周星驰也不会铁肩担道义,只剩下许鞍华、邱礼涛几个人还守着那片领地,其他人都跑来内地淘金,包括王家卫和杜琪峰。

我后来接触过很多香港电影人,他们和很多地方的人不一样,跟台湾人更不一样。在我能想到的地域差别中,香港人和东北人是最接近的,他们总喜欢把“我们香港人如何如何”挂在口头上,东北人也喜欢这样。

我个人觉得,这是一种内心强势的表现,对自己出生那块地域有着当仁不让的自信。

说不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当一个人对出生地域过于自信,很可能会对别人造成一种轻视。当然我对这个世界了解不多,这些都是我的个人经验及理解方式。

我有时候会想,到最后我们还能剩下些什么?

《万物简史》早就说过,人是由几十亿个没有生命的原子,经过十几亿次巧妙的组合形成的。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做的很多事情,最终都以精神能量的方式,附带在毫无生命体的原子上。等到死后,这些原子以每秒30万公里奔向宇宙,四分五裂。

如果我们的某些精神能量足够强大,就会在原子上留下自我印记,等到日后重组,哪怕成为动植物,就此拥有模糊的记忆。如果有幸为人,就像你去某个陌生的地方突然会有种熟悉的感觉一样,所谓的轮回和前世。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已经解释了一切,能量守恒定律并非浪得虚名。

所以,如果我想给自己的原子留下点什么,我希望里面有港片的成分,毕竟那是陪伴我度过青春年少的一种证据。尽管我已经不再爱着它们,但它们不会就此从体内抹去,它们已经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

好多年。

当我打出“环佩琳琅”这四个字时,我有点恍惚的穿越感。这个名字是我明明很穷很无知却偏要小资小清新的时候,在论坛用的名字。我不太确定混论坛时具体是哪一年了,应该,好多年。

没错,那以后,我开始从事媒体工作,我更习惯于在文和一条斜杠之间加上我现在用的笔名—张玉梳。我用不同的名字将自己不同时间段的经历分开来,例如,我现在喜欢称自己为“环2疯”。

成长,或者成熟,是一件有趣又残忍的事情。这个过程有点像一部电影,自编自导自演。除此以外,还有很多路人甲乙丙丁会在你的电影里友情客串。这与你看电影时的感受很不一样,除了感同身受以外,还有身临其境的喜怒哀乐,以及无法掌控结局的无奈感,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剧透你的人生。

于是,这些年我一直跟着我的剧情主线往前走,每周有多少稿债要清,每月有多少贷款要还……很少回忆起那个叫做“香港制造”的论坛和某段被遗忘的时光,这种被剧情推着走的身不由己的急迫感,你懂的。

所以当我再次看到自己大约8前年写下的文字时,我只好打个冷战—“噢麦雷得嘎嘎”,我当年怎么可能有时间有心情有诗意来为一部电影写数千字华丽辞藻堆砌的霹雳文?

然而,就在我这么疑惑着的同时,一道圣洁的光环照进我心底最阴暗的沟壑,我想我已经遗失了一件最珍贵的宝贝,那就是青春。

因为苍白,所以必须纪念

8年前,有一段日子我没日没夜地看港产文艺电影,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时我失业、失恋。我想每一个人或许都会经历这样的一段日子,会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最可悲的人,会在那样的处境中对自己宣布,这是我一生中最苦难最苍白的日子—事实证明,8年后你回头看,顿时觉得下这种宣言的自己二到不知其二。

可这种剧透对所有的人大概都没什么用,所以我们必须为这段苍白整点纪念,必须的!

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样,我的处理方式就是看电影。看当时我力所能及能体会到理解到,并以当时的阅历和智商判定有哲理有深度的电影。

《半支烟》和《甜蜜蜜》都是那时候看的作品,印象中还有《玻璃之城》与《那年烟花特别多》。其实都不是第一次看这些作品,这些作品很早就已经出现。我挑选它们来重看,说穿了还是跟我当时的心情有关。

“香港制造”这个论坛是我看完电影后发泄的通道。当时我抱着有感必发的心态在好几个论坛注册了ID,并且勤奋地将必发之感分为几类,香港电影、欧美电影、流行音乐、明星八卦以及我的心情游记。按现在的通用网络用语,就是挖了很多坑,基本都填满了,从不“太监”。

回头来看我当年的影评,假如还算得上是影评的话,我并不一味觉得稚嫩。虽然如今再叫我写《半支烟》,我会处理得更加不露痕迹,更加符合出版要求,也会更有主题及针对性,但我绝对再也写不出那样的情感。

正如最会总结人生的诗人说“十六岁的花只开一季”那样,那样的文笔,也只有一季。

创作的源泉在哪里?

我们那一代的网络写手有点没赶上趟。我们都快成过气黄花儿菜的时候,才刚刚出了BLOG,更别提播客、晒艳照、微博了。我们等不及了,只能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传统媒体里钻,在网络与纸媒的转型中,把自己的很多棱角磨平了搓圆了。

我们那一拨儿“香港制造”的网友,最后进了媒体圈的真不少。就我所知的,有老魏(魏君子)、冷笑对刀锋、要命的小邪、江南偏南、苹果猪、韩大刀、云飞扬、杨不悔、一隅之外等。

在“香港制造”时代,我们都是高产的写手,发帖跟竞赛似的,且都含水量稀少,反而做了媒体,手生了。

印象中有这么一次,刀锋进媒体后找我约稿,稿子写好后我直接到论坛发了。他语重心长(绝对语重心长)地规劝我,知道传统媒体最看不起我们这帮网络写手什么吗?就是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态度,别动不动有点什么作品就往网上放,弄得人家报刊出来就一转载,赶明儿谁还约你写稿啊?

这字字珠玑祸害我很多年,直到后来有幸见识一出版商,出版商跟我说:“现在谁要想出畅销书,先给我上网,××论坛挂上去,点击率上十万我才考虑!”我听完这一席话,顿时觉得自己早生了几年,没赶上互联网好时代,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啊!

于是再说到创作源泉,我想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它是灵感,是天分,是对所知外在世界的感悟;除此以外,它还得有语言和文字的基础,才能得以表达;再除此以外,它还得有个氛围,有个圈子,促进交流和发表的渴望;最后,它需要时间,需要挑灯秉烛的时间。

当时,我们有。现在,我们无。

比二还不如的内心纯良的二

看过一本很冷门的书,作者沙子。他在他的书里面写了这样一句:“穷人最看不起穷人,读书人最看不起读书人。”我想说的是,按照这个逻辑有另一句也成立:“二子最看不起二子。”

比如,我现在几乎不看任何影评。每次看到那些写影评的人以某种固定的格式开始对一部电影进行评价的时候,我都觉得很二。并且在我这么觉得的同时,我几乎忘了自己当年也就是这么二着过来的。

这大概跟我的心态在这几年变化很大也有关系,可能真是长大了,包容心大了,比较能体谅影片的不足;也已经学会懂得收拾自己的情感,不再将别人的故事作为自己的参照物。因此看片子多了些客观,少了些代入感,再加上近几年华语电影进步空间很大,很少有觉得真正烂到一塌糊涂的片子,要真有烂到不行的,从一开始可能就没打算看。

打这么一个比方来说吧,好比恋爱。在该恋爱的时候,一个人好好地谈了几场要生要死的恋爱,过了那个阶段,遇到小情侣为爱要生要死时,便会觉得都是过眼云烟;心底又深知这种经验是不能口语相传的哦,于是便淡然得有点冷血地看着他们死去活来地表演。

我不知道别的人会不会剖析自己,我反正是偶尔会的。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我变成现在这样?身上流的血一点热度也没有?当初那个会哭会笑会失控的自己是怎么被现在的自己杀掉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这样想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我学会了有效率地生活,我用经验解决一切麻烦,我不再思考。

就好像我现在要说的这一段的中心思想,当我们觉得那些写影评的人都是二子的时候,其实我们是对曾经的自己,下了一个否认的定义。在这个基础上的我们的内心,其实就是一个坚定不移却不敢表露的无比纯良的二子。

香港还在制造

我停下了,但香港还在制造。

这些年,我去过了香港,我学会了讲白话,我的手机里仍然收录很多粤语歌曲,我站在中环的高楼下看电子LED荧屏上一个个生活的香港人……比起当年我在论坛写香港电影短评的日子,今天的香港离我近得就像一个路人。

但我如今不会再去计算关锦鹏在《长恨歌》之后多久没有导片,郑秀文演完王璐瑶后抑郁了多久才重新出片,王家卫的下个剧本是不是会永远烂在肚子里……某一年在一个品牌举行的派对上我见到了关锦鹏,他就站在泳池的另一边。我很想走过去跟他轻轻打个招呼说声“我好中意你拍的电影”,但我只是在泳池边轻轻翻开商家赠的车马费信封数了数里面的钱,然后转身,默默走开。

对于香港,我还剩下的坚持不多。每年坚持看金像奖颁奖典礼,看到徐克的时候会想念杨彩妮在哪里;看到刘嘉玲获奖会跟着她一起哭,会深刻体会她说的那句“每一次被提名我都以为会是我了”;看到谢霆锋总是一遍又一遍重申那句他不是我的菜……多少年,我的喜好没有太大改变,但我却看得到香港电影的改变。

香港电影变得更Open更包容了,它们接受了周迅接受了汤唯,它们的眼光不再放到舒淇的身体上,它们甚至包容了黄晓明和李宇春,更习惯了谭盾和张靓颖。我想说的是,很多年前我一直觉得香港电影有点自娱自乐,但在今天,它完全打开了自己的世界观。

以前被我一直看作香港电影硬伤的剧本,在今天已经完全改观。香港电影开始坐下来慢慢讲故事,香港演员开始静下来淡淡演故事,连杜琪峰都可以文艺,还有什么是香港电影不能改变的?

不悲不喜,不来不去

写《半支烟》的那个夏天,我的世界只有电影,看片,默然,码字;然后自己觉得生存状态不好,文字里也流露出来。刀锋对我说:“小环,你不要再看了。”劝解没有什么用,这样的日子我硬是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现在好了,一周或者两周才看一场电影,一个人,用爆米花和可乐跟电影开派对,看喜剧就笑,看悲剧就哭,看大片就尖叫。情绪这种东西,原本就是用来发泄的,憋着是要憋出内伤的。

看完后基本不作评论,最多也就两个字“还行”。多的不想说了,回到最初那种简单的状态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然不排除有些感受蠢蠢欲动,但,你已不是当年那个你,他也不是当年那个他,如何说?便只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香港制造》的再版,我很欢喜。这一帮朋友,快十年不聚了,平常也很少联系。想当年还一起在论坛玩过若干自娱自乐的文字游戏,在那个年头也算是自唱一台大戏,连戏台下卖香烟瓜子矿泉水的都齐了。

年轻总归是好的,有梦想总归也是好的,很不想说那句被文艺青年们说烂了的“我们回不去了”。我想说回不去也未必是坏的,如同扎西拉姆?多多的《班扎古鲁白玛的沉默》,愿我们都能“沉默,相爱,寂静,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