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已至四更,思忖良久宛姑之事竟无良策,不由得有些心灰意冷。曾国藩合了书册正要睡觉,门外传来刘蓉的声音:“伯涵?”
“是孟容兄?快请进来。”曾国藩披了衣服下地开门,果见刘蓉正怔怔站在外面,脸上薄薄地荡了层灰土,正微微地喘着粗气,显然一路奔跑来的。他将刘蓉接进房间,取了茶吊子给他倒水问道:“怎么这么蛇蛇蝎蝎的不成体统,也算读书人,懂得怡神养气的?”
刘蓉端起茶碗咕咚咕咚地喝了,才抹嘴道:“你别笑我,恐我说了你也要这般模样。”接着告诉曾国藩,他们今晚去苏家大院喝酒,才知道前日宛姑被人赎身买走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曾国藩白眼一翻,扑地晕倒了。慌得刘蓉连喊高掌柜找郎中过来,却老半天不得见,正急间却见一道士从外面走了进来。
“你是?”刘蓉移目看到此人约六十岁上下,头顶黑色四方短梁道冠,身穿湖蓝色夹布粗纱道袍,腰中系着两色水火丝绦,水袜仙鞋,出落得一尘不染,宛若仙士下凡一般。只是这道士面色姜黄,身体极瘦,两只眼睛倒是亮得出奇,活脱像在眼眶内装了对黑色夜光宝石。
“我是云游道士广元,曾得曾善人家一善之恩,今日知其有难特来相助。”说着他坐下身,搭了曾国藩的脉搏:“气结心脉,稍伤元气,无碍的。”说着踱至曾国藩桌前,就着残墨提笔写了方子。刘蓉接过来看时,见是:
珍珠母三钱,生龙骨三钱,生牡蛎三钱,生白勺三钱,勾藤二钱,川牛膝三钱,陈皮三钱,旱半夏二钱,竹茹二钱,酸枣仁三钱,茯苓三钱,远志一钱,丹参四钱,天麻二钱。
慢火煎煮。
写完方子,广元道士让刘蓉遣店里的伙计去抓药,然后道:“曾善人体弱神虚,应多休养才是。你告他姻缘之事非人力所能为,天定之数万不可改。”说着话也不待回答,飘然而去。刘蓉见拦阻不住,只一迭声叫掌柜催药煎药,待日上三杆时,曾国藩打了个嗝儿,清醒了过来。
“伯涵,你感觉如何?”扶着曾国藩吃了药,刘蓉坐在他身边关切地问。曾国藩却一把拉住刘蓉袖子:“宛姑被谁赎走了?”
“你先休息,宛姑的事我慢慢告你不迟。”
“孟容若不说清爽,我也无心休养。”曾国藩执拗地坐起身,扯着刘蓉非要问个明白。刘蓉无奈之下只得告诉他,昨夜他们去苏家大院才晓得前几日宁亲王来苏家大院喝酒,看上了宛姑,在内室里聊了一个多时辰,出来后就甩了老鸨三千两银票,带回了宁亲王府,后来听大茶壶说要纳宛姑做宁亲王的侧福晋。
“这宁亲王是谁?”曾国藩不解地问道。刘蓉听了没吱声,歪着脖子半天才道:“宁亲王是世袭亲王,好像叫爱新觉罗·隆硕,也是皇亲国戚。”曾国藩听罢哦了一声,良久无语,半晌才道:“这也好,宛姑一生颠沛流离,未得几天安生日子,这宁亲王虽然纳她为侧福晋,但好歹也算能有个安稳所在。”说着话眼圈竟微微湿润起来。刘蓉见状有些不解,又不知道如何劝慰,踌躇着说道:“伯涵真是这么想的?”
“是啊,我倒真真的为宛姑欢喜才是。”言讫曾国藩忽然坐起身子穿鞋下地,提起笔,游龙走蛇狂舞起来,刘蓉凑近发现他写的原是元时马东篱的一首《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伯涵真乃用情至深之人矣。”刘蓉正寻思着怎么劝慰好友一番时,忽见高掌柜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便招手让他进来:“掌柜有事寻我么?”
“不是找刘爷,是找曾爷的。”高掌柜搓着手进来,虾米似的弓腰向刘蓉和曾国藩点了点头:“外面有人找曾爷,说是宁亲王府来的。”
“宁亲王府?”曾国藩和刘蓉对视一眼,心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谈论着宁亲王的事他怎么就来了?难道是寻自己晦气么?想到宁亲王贵为铁帽子王,自己不过一刚刚得中的庶吉士,要真寻起他的不是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自己已和宛姑没了瓜葛,怎么还来找到这里?他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刘蓉,对瞅着一脑门糊涂账的高掌柜,沉吟道:“快让他进来。”说着想起身去接,却怎么也抬不起腿来,刘蓉忙扶他坐正,又打个招呼,然后不言声躲到了里屋。
不多时,就听门外急切的脚步声响,一个青衣小帽瘦小的年轻汉子从外面走了进来,看样子是家人打扮,只是鼠眼猴腮,生就一幅伶牙俐齿的模样。“小的杜顺给曾相公请安。”这叫杜顺的家人却是客气,一见面就打千行礼,慌得曾国藩赶忙绕过桌子把他扶了起来,按到座位上帮着沏茶递水得好一阵忙活才问道:“有劳有劳,不知道先生找伯涵何干?”
“哦,是这样的。”杜顺似是渴得紧了,端起茶杯先啜饮了几口,才欣然道:“小人奉我家亲王所差,恭请曾相公前往宁亲王府赴宴。”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份烫金的大红请帖,恭恭敬敬地放到了桌上。曾国藩张开请帖,但见一笔漂亮的端楷正字,甚是简单:恭请曾公伯涵赴府一叙,望赐复以盼!署名却是爱新觉罗·隆硕,无任何官讳。他双手捧着将请帖收了,才问道:“不知宁亲王因何事唤小可入府?望先生见告。”说着话从口袋中摸出块银子,不言声地递了过去。
杜顺也没推辞,接过银子收了颔首为礼,笑道:“曾相公也甚是客气,我等都是奴才身份,着实不知道老爷因何事要找相公。曾相公只要正当午时赶到即是体恤小人了。”
“那宁亲王可请了其它人?”
“小的不知。”说着杜顺再三叮咛开宴时辰,起身告辞,曾国藩又送出了大门,才踅身回房,看到刘蓉正摆弄请帖,便道:“孟容兄有何见地?”
“我看此事定出在宛姑身上。”刘蓉放下请帖,提笔在曾国藩刚才的诗上圈了“断肠人”三个字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孟容兄的意思是?”
“传闻这宁亲王礼贤下士,最是体恤读书人之苦。如今定是听了宛姑与伯涵之事,慕伯涵之才,邀你会文论酒。”
“此事与宛姑何干?”
“若无宛姑,宁亲王怎知伯涵?他要迎娶宛姑,必要结交你这个‘天涯客’。以小弟之见,伯涵舍了宛姑,交这么个大靠山,着实不是赔钱的买卖。”曾国藩叹了口气,心知刘蓉所言不差,如今也只能如此才是上策。想至此他和刘蓉计议已定,便换身衣服,和高掌柜赁了车马前往宁亲王府。
宁亲王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故王府也是早在顺治初年就由皇太极拨款敕建,密密绵绵地占了上百亩地,完全仿造苏州园林,是北京城中少有的南派风格王府。曾国藩付了车资,来到府门前时还不到巳时三刻,但见门口各式车轿排起了长龙,随车的轿夫长随们正三五成群地摆龙门阵,闲磕牙打发时光。他知道这是大员们府前的每日能见到的情形,倒也不甚吃惊,信步踱到二门处给门人行了礼,递上拜帖。
大约是宁亲王打招呼,门上人并没有为难曾国藩,只是确认了身份后由一个叫小六子的长随领着进了府邸。曾国藩抬眼看去,只见宁亲王府由玉泉湖引来的银水河环府而绕,宛若玉龙蟠屈;远处层层叠叠的假山巍然矗立,好像猛虎雄踞。中间一条大道静谧悠长、两侧绿柳荫荫,连着回字形的长廊两侧站满了妙龄婢女,绰绰约约皆是佳丽。小六子引着他穿过长廊来到后厅,在一排钉子般的戈什哈中间穿过,走进挂着“福乐堂”牌匾的偏殿中。
曾国藩傻子一般左右环顾,因不知此次吉凶祸福,心里着实不安,定了定神,却见偌大的房间正中摆了一桌席面,水陆海珍各式俱全,色香味形珍馐百种;桌旁几个官员都已就坐,却是神情严肃不苟言笑,虽看着面熟却想不起在那儿见过;再一瞥时,霍然间在人丛中看到了劳崇光。
“想必这位就是曾伯涵了吧?”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曾国藩看到众星捧月般从后载门走进一人,此时包括劳崇光在内早已坐下的官员们都站起,一片嘈杂的打千行礼之声,原来正是宁亲王到了。曾国藩随众行礼完毕,偷眼看去发现这位王爷约五十出头,胖大敦实,大约是平时保养得好,脸皮极为白净,肥硕的面孔上泛着油光,连皱纹都不甚明显,只一对细长的眼里散射出凌厉的目光。他身上穿着宽大的海蓝色江绸夹袍,套着中灰的纱褂,一条又粗又长的发辫随意垂在脑后,显得雍容华贵。
“小人曾国藩见过王爷。”第一次见如此高级别的亲王,曾国藩多少有些拘谨。倒是宁亲王和颜悦色地拉过他来凭地打量多时,才让他随众就坐,笑道:“今日把诸位请来别无它事,只会文饮酒。要知道朝廷里的事情老夫是不大理会的,所以诸公也打消了在我这拉关系的念头,白撞了木钟,以文论友倒是可行。”说着给众人一一介绍。这次曾国藩才得知原来除了劳崇光和恩桂是有职份的命官外,在坐的都是此番朝考前五名的孝廉,自己身边依次坐着第一名的丁嘉葆、第三名的王璹、第四名的史致谔和第五名的郭沛霖,俱都是入了翰林授编修的士子。
待酒过三巡,劳崇光率先站了起来,先向宁亲王致了礼,道:“今日王爷以文会友,诸位大可尽兴畅快。在下先将昨日夜间所赋歪诗一首七律献上,贵在抛甎引玉,以资酒兴。”说着悠然吟道:
车锡南针万里来,江山放眼壮怀开。
最难胜事从今创,况得新诗满载回。
别绪乍牵堤上柳,归期还信岭头梅。
友声回首长相忆,清梦时萦昭德台。
“劳大人诗才博雅,有山谷之深契,百家之所长。更为难得的便是这男儿壮志,真乃丈夫也。我先敬你一杯。”说话的是个矮个胖子,站起来也只不过比桌子略高一头,嗓子却是又尖又细,真个是个好笑才。曾国藩却听介绍,知他是满镶蓝旗人恩桂,官拜吏部侍郎,又管着左右翼总兵,实是今天除宁亲王外品阶最高的官员,便生生咳嗽一声把笑声掩盖了过去。就见恩桂喝完了酒,继续道:“今天真个坐了一桌才子,说几句诗文有何难,就再请一位当场吟诵一首给大家助兴如何?”
“敢请恩大人破题。”史致谔站起来问道。
“哦……”恩桂想了想道:“在下即日巧侨新居,诸公就以‘移居’为题如何?”众人一愣,刚琢磨如何做出令人满意的诗句时,曾国藩已然有了,就见他起身一揖,对恩桂说道:“恩大人,涤生不才愿先献丑。”
“好,早闻湘乡曾伯涵之才,既如此那你来。”曾国藩点了点头,清清嗓子,慢慢在屋里踱着步子,一字一顿地道:
前人栽藤后人看,我年干藤未及半。
前人种竹青成林,舞影窗月清我心。
况有丁香海棠树,堆砌牡丹乱无数。
霜风但遗枯枝立,春光犹迟隔年度。
独立何必念芳菲,正肃气与天地遇。
此身今古如脱屣,人得人弓等闲耳。
冰霜百物半摧藏,扫除一室吾安事。
转眼花开春事新,四座唯延馆荡人。
读书养性聊为乐,目可招要梅子真。
“好,曾伯涵真才子也。”恩桂不愧是半个武将,说话办事倒也爽快,听完举杯就干,连连赞誉:“此诗尤佳,那位还来?”
“前有陶渊明‘移居’在前,后有曾涤生‘移居’在后,我等怎敢再班门弄斧,服了服了。”言笑间王璹起身给曾国藩敬酒,接着丁嘉葆等人也依次和曾国藩喝过,只是俱没有再吟诵一诗,倒像是今日这宴会专为曾国藩筹办的一般,接着席间众人乱哄哄地说些掌故笑话,宁亲王又叫了两个歌妓献艺,一时间屋中清绝之音不绝于耳,舞姿飘渺曼妙恍如仙境,曾国藩竟开始微微有些醉意。
他望着袅袅婷婷、流眄四顾的两位佳丽,又想到宛姑来,今日一直未得暇与劳崇光打招呼,更别提向宁亲王细询宛姑的事了。其实既若有时间亦有此心,曾国藩也不敢说及宛姑一字,只是空有此愿罢了。耳听殿角的自鸣钟响了五声,已是酉时初刻,众人甚已有酒,又看宁亲王面带疲意,知道他晚上还有见人,便都纷纷起身告辞。亲宁王无一不经送出门,直到曾国藩也要走时才拦住了:“伯涵暂且留下,随我到后堂有事想询。”说着和下人交待了几句,带着曾国藩转过载门,来到与“福乐堂”相连的后书房坐定。
“今日请伯涵来此一是赴宴会友,二是有件事情说。”待仆人献过茶下去,屋中只有他二人时宁亲王才言近旨远地道:“本次朝考之前老夫就听人说起过曾伯涵才高八斗人品端庄,只是前日随众到苏家大院时才听说你与唤做宛姑的女子有甚瓜葛?要知道你现在初入翰林,稍有风吹草动要让御史们知晓对你前程可大有不妙,盼伯涵好自为知。”
“王爷说的极是,伯涵自当谨记。”曾国藩摸不清宁亲王此话何意,又不敢相询,便斟酌着回应。就听宁亲王继续说道:“不过男儿重情义守信诺亦不是坏事,既伯涵已应了宛姑,不知有何打算?”说此话时,他目光突然凌厉地向箭般射向曾国藩,直慌得他连连低头,心道莫不是宁亲王逼我主动说出与宛姑无瓜葛的话来好自代之?便含糊道:“不是小人不守信诺,只是昨日已听说宛姑被人赎了去,没处寻得。”
宁亲王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时突然一个小厮打扮的仆从急步进来,慌道:“王爷,孟五不走,非要见王爷一面。”
“他在哪里?”宁亲王的脸立时拉了下来。
“就在外面。”小厮刚要说话时,曾国藩看到门口一长随打扮的壮汉已冲了进来。看年纪此人约有三十七八岁,长得五大三粗膀阔腰圆,正跪爬于地冲亲王大声哭叫:“王爷,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待哺幼儿,万不能丢了差事。”他声音宏亮,直震得曾国藩耳畔嗡嗡做响。
就见宁亲王晦着脸,别过身子不去看他:“你仰仗着跟我二十年就能在府中任意造次?赌钱输了打伤人也就算了,怎么还敢偷我羊脂玉净瓶?梅香见你质问一声,你竟色胆包天地敢把她玷污?”说到这儿宁亲王恶狠狠地盯着面前下跪的孟五:“要不是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便将你绑了送上吏部,菜市口定少了不了你一刀。此时还不知足,前来聒噪!”“来人,将他叉了出去。”
“王爷!”眼见刚才那个小厮要架了他出去,孟五突然失了心智,不知从那儿变戏法般抽出一柄尺余长的尖刀来,恶狠狠地冲着宁亲王轧了过去:“你不让我活,干脆你也别活了。”
曾国藩此刻就站在宁亲王身边,开始看得有些可怜孟五,又突然见他掏出刀来也自呆了,瞬息之中又想到王爷安危要紧,便不顾身地挺了上去。也就在此时,孟五的刀已到了曾国藩心口,倏然刺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