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姑一曲终了,屋内余音不绝,绕梁之声兀自复回于耳。宁亲王睁开眼,用带着满足的目光期许地望了眼宛姑,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王爷言重,奴家万不能担当。”宛姑向宁亲王道了谢,又向曾国藩的坐处瞅了一眼,恰逢此时曾国藩也自看来,两人目光一碰又立即躲了开来。“向王爷告罪,奴家先行告退。”又应了几句闲话,宛姑才拜别宁亲王,却步出殿。宁亲王望着她身影许久,才回过头问曾国藩:“伯涵,本王如此安排可有不妥之处?”
“哪里。”曾国藩起身行礼,谢道:“涤生感激还来不及,此恩此德终生不忘。”
“言重了。”宁亲王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道:“以后伯涵有用得本王时只需遣人送个便条即可,不必拘礼。呆会儿我还要见几个人,就不再虚留你了,待二十七日后我叫孟五和小六子带车去接你,就住我王府对面,平日走动也方便。至于尊夫人那边伯涵大可不必忧虑,到时候老夫给你做主。”说着爽声笑了起来。
曾国藩见宁亲王如此礼贤下士,更觉得惊恐不安,但此时一千个疑虑也无可解窦,只得拜别了宁亲王,由杜顺安排马车把他送回果子巷。此时天色已晚,夜幕启临,漫天星斗倒挂苍穹,夜风吹来竟有点不自禁的让人打起冷战。曾国藩估摸着万顺店里晚饭早过,厨下恐已熄了火。便让车马在巷口放下他,自寻了个小饭铺要了碗双料卤煮,又单加了份格豆,正吃到一半时忽见刘蓉推门走了进来:“我到处寻你不着,竟是躲在这里。”
“孟容兄,你怎么找到这里了?”曾国藩拉了把椅子让刘蓉坐下,又招呼伙计“烫热热的黄酒”来,却被刘蓉一把拉住了:“先别忙,我刚在门口见到晌午下书小厮的车马,就寻思可是送你的,一问果知道你进了这里。快跟我回去要紧,筠仙正在等你呢。”
“哦,又是去那个花馆?”曾国藩以为他俩还要约自己打茶围,正寻思着怎么婉言谢绝,却听刘蓉摇头道:“非也非也,上次喝酒时你不说想找个清静所在读书么?筠仙刚来说已经找妥了,虽是与人合租,但却干净舒适,离城也不算甚远。”
“是么。”曾国藩心道郭嵩焘却是干练之人,办事倒也爽快,暗怀感激之情。原来曾国藩朝考得中第二名,已授翰林院庶吉士之职,就待吏部票似出来就任了。按清例,这之前可请假回乡省亲,亦是满足读书人光宗耀祖之虚荣心意。曾国藩细思量后,决定先在京城住一段时间再说。原因有二,一来他家境平常,这几次考试后身边已无余资,要回家只能向父亲张嘴,这对已成京城“大人”的他来说实是难以启齿;第二则是刚刚入了翰林,这京城中的关系刚刚有个眉目,曾国藩也实不愿就此断了联系或让人说三道四,思忖不如先待和几位提携自己的大人混熟了再说。
故此曾国藩决定在北京多留些时日。只是在这薪桂米珠的京城,他实无力长年住于客店当中。前几日喝酒时就把此消息透露给了刘蓉和郭嵩焘,不想这么快就有了回复。
“是什么地方的宅子?”
“好像在南横街一带,备细见了筠仙让他和你说。”两人说话间曾国藩已草草吃完,结了账径直回到客店,果见郭嵩焘正坐在门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正和伙计闲磕牙,看曾国藩回来了忙站起身相迎道:“南横街千佛庵处有套房子,是当今刑部主事吴竹如的远方外甥程卜所凭,我昨日去看过,房分里外两间,与你分往似是刚好。”
“原来是吴主事外甥的房子啊。”对于吴竹如,曾国藩并不熟悉,只知此人名廷栋、字彦甫、号竹如,是安徽霍山人,后以拔贡生的身份入主京师,在吏部为官,是理家大师唐鉴的学生。他早有心结交却无甚机会,今日要能与他外甥相识自是求之不得,便点头应允,就听郭嵩焘道:“此房你与他分住,年银四两,价格可还公道?”
“价钱涤生省得,在京城已是低廉。只不知何时可以搬过去?”曾国藩急急问道。但见郭嵩焘盘算了一阵,道:“今日已是晚了,不如明天趁早过去,我与孟容也能帮办一二,出些气力。”说着三个信步入内,来到曾国藩的房间坐下,待伙计沏茶退出后才问起当日经过。曾国藩叹了口气,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道:“此时容我再细思量,总觉宁亲王此举非比寻常。”
“这有甚非比寻常,自是宁亲王有意结交伯涵。”刘蓉不屑一顾地笑道,从桌上拣了几颗五香花生放到嘴里嚼着:“不过既然伯涵承了此情,那就是宁亲王那边的人了。我听说这宁亲王在禁烟一事上与穆相不睦,似是持禁派一边的后台。”曾国藩听了低头不语,半晌才道:“再议吧,我再思量一番。”接着三人又谈了些轶闻野史,直到三更才自散去。
第二天一早,郭嵩焘和刘蓉带着曾国藩离开万顺老店,携了他的行李书册等物装了二辆驴车,趔趔趄趄地来到宣武门外南横街的千佛庵门前。曾国藩看时,原来这千佛庵建在一处土岗上,是一漫上坡,似甚为平缓,可待一步步攀上岗时却十分耐走,直至庵前众人并两驴也已气喘吁吁。
这千佛庵原名百禅庵,建于前明嘉靖年间,是川籍高僧百禅云游至此所募化。据说百禅在京渡法数十载,十分喜欢此地风水,建寺后不久就已圆寂,便葬于庵后。其后,寺庵历经战火,所余者只及当年十之七八。顺治年间弘扬佛法,朝廷出资修葺了百禅庵,并更名为千佛庵。如今北京城里众名寺云集,千佛庵的香火自然不盛,于是庵上主持便将其中一些房舍分出租凭已补日常用度。此时刚过辰时,但见庵前一片竹柳林绿影婆娑,林中临清砖镶边的石甬小道蜿蜒延绵直通庵门,倒也清雅别致。
他们一行从庵侧便门进入,却见是一青砖铺地的独立小院,所有房屋俱已丹垩一新,两厢窗棂都是刚刚上过的新漆,阳光下闪耀着淡淡青光;院内一株合抱粗的垂杨柳枝桠垂斜,掩映了大半个院落。正迟疑间,东厢房房门一响,一个青年书生眯着眼睛走了出来。曾国藩凝神看时,见他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灰市布夹袍,千层底黑冲呢面儿的布鞋上弹着不少土渍,上身套着的皂青色江绸面大褂边绽开了几处线缝,露出内白色衬里来。想这人就是字立生的程卜了吧?既是吏部吴主事的外甥,又怎生如此落魄?曾国藩正思索,程卜已笑着迎上来:“我道你们过了晌午才能来呢,想是这么快就到,可带了银子么?”
他一见面就问银子,倒出乎曾国藩和刘蓉的意料,只郭嵩焘似是见怪不怪,冲他们二人做个鬼脸,从上衣口袋中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五两银子抛过去,揶揄道:“想是你又赌输了饭钱,巴巴等着我们过来,告诉你这是一年的房钱,不用找了,只是别再聒噪就好。”
“哪能呢,你们自己进去吧,我先去把门口食铺的饭钱结了。”说着话程卜急步出院,竟连曾国藩这个即将与他同屋而居的士子没看上一眼。郭嵩焘笑着叹了口气戏道:“吴竹如有甥如此,真乃万幸中的不幸。”三个人边说边聊,走进屋中俱被吓了一跳,但见房子分里外两间,只看外面这间就到处都堆叠破旧衣物,残书碎纸,乱得几无插脚之处;八仙桌、床榻及两条长凳上都落满了布土,似是数载无人住过一般;再往墙上看,裱糊的年画已是微微发黄,无非观音送子、钟馗捉鬼或胖娃娃之类,甚至外面刮阵风顶棚上的纸就会上下鼓动,显得整个屋子十分破旧。
“这千佛庵也够有趣,想是只把外面修葺过便算,这屋里怎么好像都没有拾掇似的。”刘蓉左右瞅着,不由发出感慨。只听郭嵩焘嘿嘿冷笑两声道:“孟容兄其实错了,这千佛庵只是把窗棂重新粉刷过罢了。”说着三人齐动手,把八仙桌腾开,又到外面找了抹布铜盆等物,在院内井中打了净水,待将里屋拾掇齐整已是日落时分。郭嵩焘让曾国藩放下行李,带着他从庵后出去,在南横街一处酒铺坐了,胡乱要了几个菜,直吃到戌初时分两人才辞别曾国藩自行回去。
曾国藩回到房间时程卜还未回来,他把外屋破旧的书案移到窗前,将书册笔砚放好,又在塌上铺了被子才脱衣就寝。自从离开湘乡到岳麓书院读书后,曾国藩就断了日日晚间洗脸洗脚的习惯,原是岳麓书院打水不便,时间长了也就懒成了毛病。谁知刚刚躺下还未曾迷糊着,就听院外“蹬蹬”的脚步声响,接着房门被“咣当”一声推开了,程卜满身酒气混着冷风冲了进来。
“你怎么睡在我的床上?”程卜眯缝着眼看了看曾国藩,又探头往屋里瞅了一眼。
“你不是睡里间么?”曾国藩慢吞吞地坐起来,有些不满意地回了一句。
“里面憋屈的很,你去吧。”说着话程卜一屁股坐到曾国藩的床榻前,四下张望着突然笑了起来:“听说你是个才子,怎么像个女人,把房子清理得再干净过几天不还是要乱……”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身子已是倒了下去,再后来竟自趴在曾国藩的床铺上睡着了。曾国藩被这个油盐不浸的家伙气得无话可说,转身来到里屋才发现床上的被子竟脏得连本来的颜色也自看不出了,无奈之下又回到了案前,点了支新蜡烛通宵达旦地看起书来。
拂晓时分,程卜揉着眼从床上坐起,看到瓦烛台上老高的蜡泪先是卖了一阵呆,复又指着几案发起了牢骚:“你坐到窗前看书会遮挡光线,届时恐影响我在里面读书。”曾国藩看了他一眼,心想自己如今已如翰林,自然要刻意培养宰相的宽宏气度,实不足于此狂生制气,便耐着性子问道:“以立生言,说我应该坐何处为好?”
“你要将几案置于此处。”程卜光着脚跳下床,指着床畔的侧面角落说道。曾国藩大度地笑了笑,收拾好东西把书几重新挪了位置,才熄灯上床睡去,直到正午起来时程卜已然不见。他从包裹里取了干粮就着茶吊子中的热水吃了,正寻思着再读会儿廿三史,就见程卜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伯涵,不如你把东西都般到里屋去。”这次说话时语气中倒是带了些许客气,但仍是颐指气得令人心烦。曾国藩皱着眉头问他为什么,就见程卜摇头晃脑地解释道:“这外屋风水最好,窗几床榻无一不是福位,我自不能让你占了。再者一说你如今已然高中,我还在备考途中,自然要尽享此间。”说着话也不待曾国藩回答,就自顾自地替曾国藩搬起东西来。
“我听筠仙说你早先告他我住外屋你住里屋的?”曾国藩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冷冷地望着他。“此一时彼一时,你既然来与我住自要听我的话。”程卜仍言之凿凿,完全没有顾及对方的想法,气得曾国藩恨不得劈脸掴他一掌,但想到早年就立志要入主中枢成就名相的抱负,又强忍出一派和气诚府,竟上前拍了拍程卜肩头道:“既如此,那涤生自当遵命就是。”说着与程卜搬书拾铺,忙得不亦乐乎。忙碌妥当,曾国藩眼看时间已然不早,从口袋中摸出几十个道光通宝在手中托着道:“立生可曾用过午饭?不如去买些酒饭咱们共饮几杯?”
看到酒钱,程卜眼中立时放出光来,欣然道:“好,我去买来,你继续收拾,可将我的铺盖放到这外间榻上铺平。”说完也不待曾国藩答话,一溜烟地已不见了踪影。更令曾国藩吃惊的是他买吃食的速度却是惊人,这边床铺还没铺完,他已喘着气跑了回来。
“来,我们吃饱再说。”程卜一股脑儿地将东西堆在桌上,脸上已经笑开了花。曾国藩这才知晓这家伙原是个没心没肺的莽汉,更自嘲笑自己不能与他见识。低头看时,见程卜打开了七八个油纸包,甚么酱牛肉、卤花生、茴香豆、猪头肉……林林总总地摆了一桌子,最后他将两个酒葫芦和一摞白面葱油饼摊面前,兴奋地说道:“来,你我先干一口。”
“好,涤生今日舍命陪君子。”曾国藩抄起个葫芦刚喝了一口,就听外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声音却甚是熟悉。他放下筷子,迎出门时才看到来人是宁亲王府的长随杜顺,之前给自己送过请柬的那人。“是杜贤弟,可曾用过饭么?”他和蔼地上前拉过杜顺就往屋里让,却被杜顺甩开了,急急道:“曾相公还有心吃饭,可知宛姑出了大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