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蹑手蹑脚走到隔壁房外瞧时,才见五六个举子正聚集在一起聊天,正中两人正说得面红而赤。刚才说完话的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材高大,粗黑面皮,皂色缎子的小羊皮袍子外套一件石青凤毛坎肩,显得富庶高贵;一张清癯的面孔上闪动着双贼亮的小眼睛,正对着面前的一个胖子侃侃而谈。曾国藩再往胖子身上看去,见他亦是披绸裹缎,套着石狐皮的袍子,显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自是刚才那位捐了孝廉的书生了。
“这位兄弟所言极是。”曾国藩推门进屋,迎着一众诧异的眼光做了个罗圈揖:“如今朝廷取仕,自不比道光初年,虽然捐顶子的人多了,但若论起入阁带兵等大用,自还用要考试的正途。”
“此话怎讲?”胖子显然是不大习惯曾国藩的话,死死地盯着问道。曾国藩也不理会他,仍然笑着用目光扫了一圈:“诸位都知如今外有洋夷,内有乱民而至四方不靖,却可知朝廷如何打算?若我是皇上,自是以安内为要。正所谓不能定民不可言靖边之事;不能聚财不可言兵谏之策。而安内之首要自是要广罗人才,大开取仕之道以正民心。再者一说,无论善策还是带兵,都必是要恪守儒道而又有真才实学的才行。盖因如今边患弥甚,朝廷实指望有能吏挺身而出以救国于危难,实问捐个顶子可撑得起皇上如此拳拳殷切之心?”
他这一席话铿锵有力,只把身边左右几个举子说得哑口无言,胖子嗫嚅了许久才叹道:“以你之见,我这等捐纳的顶子果真一无事处了么?”
“非也。”曾国藩笑着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我朝捐官成名的不在少数,雍正朝名臣李卫、田卫镜皆捐纳出身,自然也能成就一番云雨。故只要有心为官,无论出身皆可功成名就!”
“这话说得好,我自要做个功成名就的模范出来。”胖子举起桌上茶杯对曾国藩道:“以茶代酒,不知怎生称呼?”
“湘乡曾国藩!”
“你就是曾国藩?”先前那高个的孝廉一脸惊诧之色,抢步上前拱手抱拳,对曾国藩深施一礼,语气中也透出恭敬来:“在下湘潭人,复姓欧阳名兆熊,字晓岑,别号匏叟。早在湘潭时就听过曾兄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欧阳兄太客气了。”曾国藩见欧阳兆熊眉清目秀,神色间隐隐有种不可侵犯的巍然,甚是喜欢。而欧阳兆熊也对曾国藩心存好感,隧道:“既然相遇既是有缘,不如寻一饭铺小酌几杯如何?”
“好,涤生正有此意。”曾国藩拜别众举子,出了万顺客店,跟着欧阳兆熊往北走了一刻钟,拐过几条巷子,最后在大蒋家胡同路口停下。他抬头望时,看到路南一座普通的宅院门前上方挂了块黑底白字的粉牌,上面用楷书正字写着“宝元馆”三个字,其它无寻常庄宅无异,若不是这块牌子实不知这里就是个饭铺。更令他惊奇的这饭铺楹联,左右皆只有四个大字,左首是“随意便饭”,右首是“午后果酌”。
“别看门面不起眼,这里可是京城里颇具盛名的饭铺之一,里面所有菜蔬皆出自自家菜园,故每日只供两餐,无论是清炒时蔬还是四鲜火锅,都别具一格。”欧阳兆熊一看就是饕中名伶,说起来滔滔不绝:“其实这京城中吃饭地方与外埠实不相同,仅馆子的就分为厨行、冷饭庄、热饭庄、饭馆、酒肆和饭铺等数种。其中厨行和冷饭庄通常不接散座,只专应大活,以喜丧事、庆寿、祭祀为多,无论在家中还是庙堂均可,一两桌也成,几十桌也允。”
说着话,他们就已经走入院中。此时接近饭口,但见穿着蓝布衣坎的茶房里面张罗着进进出出,着实忙碌。见他二人进来,打个诺抢上前迎了,边走边道:“二位爷这边请,今天小店实是人多,若有照顾不周之处敬请担待。不知两位是散点还是吃席?”
“我们吃席,你给备桌甲等四人席,茶酒另算。”欧阳兆熊信口说道。“好咧,今天备有好烧缸,我先弄一斤给二位吃着。”茶房笑着把他们请进包间,沏了壶香片放到桌上道:“酒饭马上就到,我先去照应一下,你们慢用。”
“你莫看这里的席面简单,其实都是全京城最好的鲜菜。此间虽叫饭铺,却与别家不同。因别家饭铺都是面食为主,盖也是饭铺与饭馆的分别,但这‘宝元馆’却最擅长炒菜,无论冷热荤素,皆能炒出不同的味道来。”欧阳兆熊给曾国藩续了茶,转过话题问道:“听说曾兄朝考第二,已钦点翰林院的庶吉士,怎生还在万顺店中居住?”
“因按朝中惯例新进翰林可以省亲一年,故我就辞了京中房子回湘居住,才是刚刚回来。”曾国藩笑着答道。
“哦,这么说散馆考试应该也快了吧?”
“按时间计算,想是明年五月。”说到散馆考试,曾国藩心里蓦然狠狠地跳了一下。原来之前虽明知来年五月朝廷会举行名为‘散馆’的庶吉士考试,以观此三年在翰林院学习成就。但他确实还没有来得及认真学过,甚至省亲之前都没去翰林院几天。此时屈指算来,似乎也不过半年的光景;要知道这散馆考试若不甚有个闪失只能继续在翰林院学习三年,别说面子上过不去,穆相那里都不好交待。再加上朝中也会尽人皆知,影响到未来的前程说不准。
想到此节,曾国藩但觉热汗直淌,连对方说什么也没留意。欧阳兆熊却不知曾国藩心事,只顾继续说着:“相必曾兄早已胸有成竹了吧?我读过曾兄的《顺性命之理论》,只觉文章引典适当,策论明晰,实乃清真雅正之文首。”
“哦……”曾国藩幡然从思绪中清醒过来,见桌上已摆满了各式菜肴,细看时却有一多半是从未见过的,却无丝毫胃口,只提起筷子拣清淡的吃了几口便停箸问欧阳兆熊:“欧阳兄这次也是来应考的?”
“说起来惭愧,在下于道光十七年中举,后两次恩科落第,一直未有建树。家父说我杂学太多,乃不专心所致。”
“不知除时艺文章外欧阳兄还攻于何术?”曾国藩此时已从刚才的片刻失落中逐渐恢复过来,琢磨着从明日开始自要认真修习文章,但这时当着欧阳兆熊却不肯失礼。就听欧阳兆熊笑道:“岐黄习武、医仙杂卜,无一不修又无一不精。”
“真乃奇人也。”曾国藩赞许地打足精神,和欧阳兆熊谈起时政文艺,但觉他才思敏捷,学识不俗,见地独特,往往一针见血指出朝政弊端,但又似乎有些郁不得志,心存高傲。遂心里存了此人不堪大用的念头,不知不觉间已过酉时,两人这番天南地北的抵杯论文,竟谈了整个下午。
“天气已自不早,我们不如就此散了回去休息,反正同住一店,明天再论不迟。”曾国藩看外面已然暮色沉沉,就想早点回店学习一会儿,却听欧阳兆熊道:“刚才有事未来得及和涤生说明,我其实并不住万顺店里,适才早上过去是寻朋友会文的。此番得遇涤生,明日定要搬过去住。”说着叫过茶房会了账,和曾国藩走出店外:“从胡同一路往北,踅过两道街就能看到果子巷了,曾兄小心些走路,我今晚得由此向南回刘家老店住。”
“好,我们就此别过明白再见。”曾国藩和欧阳兆熊行礼辞别,沿着黑洞洞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因心里焦急,故脚下疾步如飞,不一会儿就来到果子巷南的牌坊下,过了此地于万顺店就相距不过数里了。
“站住,你可是曾国藩!”突然之间,一条人影在黑暗中闪将出来。曾国藩凝目仔细看去,隐约可见来人五短身材,用黑灰涂了脸,一身短装打扮,手中提了条木棍,横住了去路。
坏了,难不成是劫道的强人么?曾国藩没想到在京师脚下还能遇到抢劫,心下毫无准备,不由得一阵紧张。他悄悄地往怀里摸了摸,还装着几两散碎银子,便都掏出来说道:“不知这位兄台可是遇到难处?我乃湘乡曾国藩,现住万顺店中,这些银子就请拿去,他日若有需用之时还可到店中找我。”
“放屁,打的就是你曾国藩。”此人突然之间抄棍便打,丝毫没有回旋解释的余地,曾国藩吓得蹲下身子,眼看就要挨打。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倏然从远处闪过一条人影,但见他兔起鹘落,几个箭步就来到劫匪面前,上面一晃底下一个扫堂腿就已将他打翻在地。
“别动,小心我戳瞎你。”来人屈起右膝压到劫匪胸口,双指成钩放到他眼睛上,然后转过头对曾国藩说道:“曾兄,受惊了吧?”曾国藩听声音竟是如此熟悉,正诧异间已看到来人相貌,不由得又惊又喜: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