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常带着曾国藩坐到了燕春堂临街的一张桌子角落里,面对满桌的丰肴,曾国藩实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这地方他来过几次,每回都是别人会账;纵是如此,面对天价的菜品曾国藩也会连连咂舌。今天这瑞常到底是怎么了?他狐疑地擎着筷子却不敢下箸,直等到瑞常笑着又请了一次:“伯涵,你怎么不吃?”
“哦,所谓无功受赂,不知瑞大人带涤生至此有何吩咐?”曾国藩真怕瑞常再安排些完成不了的活计给他。瑞常却晒然一笑道:“怎么如此小心,我是看你抄撰实录辛苦嘛。再说,素日里同僚吃顿酒饭算得什么。”
“多谢瑞大从,有何活计就请吩咐下来。”
“没有没有,只是与你清淡一番。”瑞常给曾国藩布了菜,又连连劝酒,最后看他不太擅饮也就罢了,独自连喝了几大杯才罢手,脸面已是潮红,话亦多了起来:“能识得伯涵却是见幸事,若不嫌弃你我以后自然要多多亲近才是。说不好将来还得靠伯涵提携。”
“瑞大人说笑了,涤生一介书生,最是无用,还望瑞大人能照顾一二。”曾国藩也以茶代酒,敬了瑞常一杯。瑞常大口饮了,神秘兮兮地说道:“伯涵有所不知,我生平最擅长之事却不是诗文。”
“哦,那敢问大人所擅长何事?”
瑞常得意地一笑,又自己喝了一杯:“相人之术。”
“相人之术?”曾国藩疑惑地目光落到瑞生得意的面孔上许久,才见他肯定地点了点头:“正所谓平淡中之见功夫,只有从素日的小事上才能看出个人修为。像伯涵这般认真的翰林如今实不多见,像《人物志》中有云‘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只有这平淡琐事上才能看出真章。”他抄起筷子想夹块鱼,却努力了两回也没把鱼肉放到碗里,最后还是曾国藩给他递了一块:“大人有酒了,不如喝点茶再说。”
“不碍事,我自知有量。”瑞常又端起杯子干了,指着曾国藩道:“你可知我一向观人有道。自打你入了翰林我就知道你是宰辅的底子,将来定然无限前程。”
曾国藩心中一动,瑞常这话实是搔到了痒处,不由得心花怒放,却不好表现出来;况且他对相人之术甚有研究,也极有些兴趣的,只此时还要装做无所谓的样子:“为何瑞大人如此肯定?涤生自感不是可造之材,少时也有愚钝不堪。”瑞常则努力地摇了摇头:“好教涤生知道,你只要亦如今日般静心潜修,有朝一日定能入阁拜相。我对这相人之术还是颇有见地。”
听他说自己对相人之术颇有见地,曾国藩差点笑出声来,又自强忍住了,才想问时就听瑞常又说话了:“我刚入翰林不久一年应考的有个学子叫罗敦衍,亦是当年进士,才高八斗,甚是自负。但我观他少年老成,才学沉稳,却少了灵通之气,况且此人人中狭窄,故有所成就亦定是中年以后。后来这罗敦衍不知甚么缘故,得中后没有先去拜见穆相,而是径直去了潘相府。你要知道,这朝中翰林拜座师是有规矩的,不先见穆相就是等于自断前程,所以后来他才被派了外放到贵州做知县,几年下来在那贫瘠之地能有甚么好处?吏部考评也只是中平而已。”
“还有这等事?”罗敦衍之名曾国藩是听说过的,心下不觉对这瑞常开始另眼看待。瑞常见曾国藩发愣,知道自己一番话已有了成效,不觉得意地端起酒杯:“来,你陪我再饮一杯,我告你这其中关窍。”说着话又自喝了,说道:“墨子有云‘观人,必听其言,迹其行,察其所能’,其实这也是我素常的观人之法,主要有三:一、视其所以,即想做何事;二、观其所由,即如何行事;三、察其所安,即可否安心行事。譬如你曾伯涵做事安心认真,实让在下钦佩。”
“瑞大人言重了,涤生所做是份内之事。”曾国藩虽然心下高兴,却也不得不尽力谦逊,就听瑞安继续道:“实是现在世风日下,人心浮躁,多有不肯上进专心份内之事者。就拿这翰林院来说,有多少人拉关系、走门路、钻刺打探?又有多少人能潜下心下做学问?我知你与唐鉴修习理学之术甚久,想必亦有所得。”
“瑞大人所言极是,在下也有同感。所学之术只能聊以自省而已,实不足成就宰辅之说。”曾国藩叹了口气,问瑞常这相人之术从何处学来,他神秘地一笑,才说道:“要说这相人之术,其实也非我之独创,只因在下平日喜欢道术,故结交了个老神仙,所学之术其实都乃他之所授。”
“老神仙?”
“对,此人出家在白云观中,道名刘文通,据说出家已九十余年,平生擅长岐黄与相人之术。”曾国藩暗暗记下刘文通之名,问瑞常平时道长可曾见外客,瑞常摇头说:“不常见人,不过若是有缘也能见到。他自己曾言平生只渡有缘人,若你有兴趣可自去见他。”
“不如瑞大人与我一同前去可好?”
“不可,不可。这刘文通道长性情古怪,若你自去他说不定还能见你,我要一去恐怕此后连我也不见了。”俩人边说边聊,不想间已过戌时,曾国藩猛然记起今晚还要去唐鉴府上修习,一顿酒饭聊得投机,竟自忘了。不由得一阵慌乱,连忙和瑞常说明原委,出门寻了辆车赶赴唐府。
“涤生,你自哪里去了?”唐鉴脸上似乎未有不快,只是声音比起平时更加素淡,他忙给老师行礼道:“今日瑞常请吃酒,错过了时候,请老师责罚。”说完低头一动不敢动,静等着唐鉴训斥,谁知唐鉴只是淡然一笑说道:“在京居官又不是做苦行僧,怎能没有应酬?我挂了谢客牌都不能免俗,也怪得你这小小翰林了,只把握好分寸就是。”接着也不待曾国藩回答,就把话题转向所学之术:“无论做那家学问,都要有秉承课心课身之法做根基。你给自己定的十二法虽然可行,却不独成体系,我今日授你的却只有六字,望你细细体味。”
“不是老师所言那六字?”
“敬、恕、诚、静、勤、润。”唐鉴语气低沉,缓慢而又清晰:“这六字乃立德、立言、立功的根本,是修身立命之源,必要悉心遵办,每个字俱为做人做事之道理。粗看之下似都独立,但六字实为联系紧密而不可独分。你看这诚字与其余五字,组成之后中心即是立信、立志与恒心决心,都是初入文场官场必备之道。”
“愿闻其详。”
“这课心课身六法是修身之言,其实亦是做人做事之言。寰宇之中,人生不过渺渺,但六法极其隐含的做人做事之道,却是穷究终生不能享尽。譬如这‘诚’字,名曰为至诚之诚,暨做人立信为根本;但也有专一之意。所以这诚字可以引申出‘志、恒、专、熟、耐’等意,可视为做人立志之根本,成材栋梁之初途……”
曾国藩回到寓所已是半夜,欧阳夫人早就睡下。他心中想着今日所学,先做了会儿静字功夫,没想到错过了困头,干脆又坐起来想着瑞常所说的老道士之事,心道不知他所说真假,但既然这所谓的老神仙就在京城,不如去得空去求见一面,兴许能有甚收获也说不准。于是打定主意,决定第二天一窥究竟。
他心里既存了事情,便睡不踏实。早起了洗漱完毕又吃了早点,在胡同口寻了辆前往西便门的马车,搭了顺路车从西便门下车,仅数里之遥就看到一处白云观的门楼。此地原名长春宫,是元代邱处机见元太祖时所建,在北京所有道观中规模最大。远望去一座高大的门楼前照壁上用琉璃镶嵌着绿我“万古长春”四个大字,字体浑厚,颇有功力,传说是长春真人邱处机所书。曾国藩顺着门楼前广场穿过,踏在青石板路上心情不知怎地豁然晴明起来,他深吸口气,疾步来到白云观正门前,只见大门洞开,门前并无一人。
他信步走上台阶,但见白云观虽是京师大观,却极为静谧安祥。沿街石板路扫得一根草节儿也见不到,左右皆是柳林连绵,松柏竹翠夹杂其间,迎面为石砌的三券拱门,雕刻着流云、仙鹤、花卉等图案,刀法浑厚,造型精美。穿过拱门,走过一道石桥,已见大殿,中间供着玉皇像,四周各有一个着簇新道装的小道士闭目跌坐,不发一语。后面连着茶室与藏经阁,三三两两的善男信女正游历其间,亦有烧香许愿的,但却没有什么人说话。曾国藩走上前对着玉皇像端肃恭立,问身边的小道士:“请问小师傅,不知刘文通道长可在观中?”
“无上太乙天尊!”小道士睁开眼打了稽首说道:“刘文通师祖在丹房静修,若有布施求签请往里走。”
“我特来求见刘文通大师。”
“敢问善人尊姓大名?”
“小生湘乡曾国藩。”
“原来是曾大善人,小道听师祖说起过,你从这里往右拐两个弯就是丹房。”
“多谢小师傅。”曾国藩笑着点了点头,心下暗自称奇,不知是瑞常知会了刘文通还是两人早就计议过,怎么知道我会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