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做官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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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文章才是硬道理

“条件?”曾子城偏着脑袋想了想,琢磨着话既然已经说出去也不好收回,遂把心一横道:“请穆相明示。”就见穆彰阿爽声大笑,拍着曾子城的肩头说:“伯涵果然是率性之人,老夫甚喜。”他停顿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曾子城片刻道:“只要你认真朝考。”

“多谢穆相!”曾子城豁然开朗,知是穆相有意相试,当下倒头便拜。穆彰阿摆手让他起来,然后道:“我听劳大人说你言誓做‘国之藩篱’?”

“此乃晚辈毕生心愿。”

“后生可畏!既如此,以后可更名为‘国藩’更好。”

“多谢穆相更名!”曾国藩激动地伏地磕头,厉声道:“晚辈定不负穆相重托。”穆彰阿起身相携,又嘱咐了几句回去好生复习,才端茶送客。待曾国藩与劳崇光出去,穆彰阿换了便装端起参汤,才喝了一半就闻礼部侍郎许乃普求见,寻思着这科朝考阅卷大臣里早定有他,便放下碗来到书房,却见许乃普正坐在木杌子上喝茶,赶忙抢步过去笑道:“滇生,久等了吧?你奉旨去江南办差刚回来,本应去探望的,只耐太忙,竟耽误到这时候,还劳你跑一趟,恕我老迈无礼就是抬爱我了。”

许乃普是穆府的常客,自不拘谨,他忙站起身,放下茶杯笑道:“昨日回来太晚,宫门已下匙,直到今早朝时才见了皇上。今科朝考在即,恐明日要西苑听旨的,故前来探望穆相。”

“哦,你见过皇上了?”穆彰阿品着剩下的半碗参汤,似乎问得很不经意。许乃普点了点头道:“皇上没说什么,除了听我陈述此次江南一行外没说别的,但要我务求多留心人才。”穆彰阿未置可否,只是站起身踱了几步才道:“刚才与劳辛阶同来的湘乡曾子城诗文赋议似都还过得去,也算是可造之材,阅卷时自可留心。”

“穆相放心,此事我等自会酌情办理。”许乃普此次前来自是寻觅穆彰阿指示的,如今看他除这曾子城之外并第二关照之人,便身起告辞。穆彰阿见他知趣,笑着送他出来,却见御史吴椿正走进来,两人相视一瞥,擦肩而去。

……

四月二十九是朝考要出榜的日子,穆彰阿寻思着道光帝必要问他推荐人选的事,心里已自然大约已有了章程;又琢磨着有不少事情上奏,所以丑时三刻就起了床,草草吃罢早饭穿戴好官服朝珠乘轿进宫。来到乾清门的时候天还未亮,却见等着上朝的官司员黑鸦鸦地站了一片,太监常永贵正直挺挺地立在一旁。他扫了一眼,和熟人简单寒暄之后便递牌子请见。

道光皇帝今年五十六岁,由于近几年锁事缠头,天下并不太平,所以一直显得很憔悴,看上去似乎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一些。他盘膝坐在暖阁炕上,脸上的肌肉多少有些松弛,眼圈青晦,虽然是四月下旬的暖和天气,却还穿着带补丁的明黄缎面银狐皮褂,套着已然破旧的小毛皮袍,正在翻阅一份奏折节略。见穆彰阿进来,抬起头扶着略有些酸涨的双膝淡淡地道:“不必请安了,坐吧。”

穆彰阿是来向皇上汇报前日吏部给事中陶士霖奏折一事的,如今看道光气色不好,便小心地在下首瓷墩儿上坐下,大气都不敢喘;倒是道光先打破了殿中的沉寂:“陶士霖的折子你看过了?”

“回皇上。”面对忧郁的道光,穆彰阿说得很小心:“看过了,我们几个军机大臣也议过此事。”

“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陶士霖请查禁鸦片一事奴才认为暂不可行。”

“为什么?”道光的脸色阴得更厉害了。穆彰阿舔了舔嘴唇道:“鸦片流毒害人不浅,但奴才以为只可驰禁而不能全禁。因为鸦片自古即为药材,天下名医十之八九俱用,且税收甚丰,此时如禁,国家税入必为减少甚至引起事端,因为此物的确有和解我朝经济颓势之效。奴才想,此事是否可呈旧例,准令洋夷鸦片通商,以银入关后却只准以物易物而不能银钱购买,这样每年可省中原千余万银之偷漏;数年之后因走私鸦片而致银贵钱贱之困局可解;甚至还可以解决官员与倒卖鸦片的鸦贩勾结之困。”

说到这里,穆彰阿见道光轻轻略皱眉头,拿了把青玉镇纸把玩,便停住了口。

“说下去。”

“是。另外如今吸食鸦片者十之八九皆为游惰无志,不足轻重的愚民,多数卑贱无正经职事,甚有以此为生计者。此类人等顽固不化,民智未开而等同蛮夷,此时如若突然查禁鸦片,必然引发反心,轻则伤人闹事,重则引起暴端而致朝局不稳。故我朝廷前日所定之严惩吸食者,如枷、杖等刑法不得废除,但对文武官弁、士子、兵丁等,或效职从公、储材备用等人,严令不得沾染吸食恶习,如若有违,请立予斥革乃至处于绞监侯或立斩等重刑。”

“如此一说你是不同意查禁了?”道光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丝味道,但神色明显凝重起来。穆彰阿连忙叩头道:“非也,奴才以为鸦片之禁是驰禁,是缓禁而不是急禁。我朝自雍正七年至嘉庆二十二年,曾九下禁烟令,其中吸食鸦片者从罪止枷杖加至徒、流、绞监侯各重典;而兴贩鸦片开设鸦片馆驿者,从发边远充军至绞杀斩首,可谓之重。如今却屡禁不止,从嘉庆时,每年约来数百箱到近年竟多至二万余箱,每箱多达百斤,其中缘由自当深论。”

“那你说其中所谓何故?”

“奴才想,此中有洋夷贩卖之祸,亦有鸦片所牵甚广及吸食后毒瘾其大难戒的缘由。既然鸦片如此难禁,不如禁而不致流弊,即驰中有严,严中有驰,如大禹治水般堵不如疏。何况现在英夷虎视眈眈与我已成水火之势,如完全查禁恐有兵谏之忧。现无论八旗还是绿营中官倒鸦片者甚多,如去年广州水师副将韩肇庆以查禁之名中饱私囊收受贿赂,扣下百余箱鸦片做为贼赃报功。如此查禁还不如不禁,不如缓禁。另外可允许内地省份中种植鸦片未尝不是查禁的一种方法。”

“穆彰阿,你这是何意?”道光完全被穆彰阿的话弄懵了,不明白他这允许种植鸦片也是驰禁。就见穆彰阿点了点头,上奏道:“现鸦片多为英夷所进,糜耗白银。既暂不能全禁,不如特许中原少量种植。因我内地省份土质平和,所产鸦片比之英夷价廉力薄,另我内省所种因烟性平淡,故伤人者小于英夷之鸦片,即使食之也易断绝。时日一久,英夷之利必少,无利可图后自可不禁而绝。”

“唉!”道光帝重重长叹一声,端起茶杯啜了口茶道:“查禁鸦片除吸食伤人外,重要一条却是因为此物已成那些龌龊官的一条发财之路。你必知道,现在多数关津胥吏,无不以查烟为名对各地往来正经客商咨意留难勒索,如得不到银钱好处就以贩烟为名抓捕,甚不法之徒冒充官差用查烟为引进行抢掠,你说长此下去还了得?”

“所以臣言要驰禁而不能急禁,放开本地种植之风此弊皆可消弭于无形。”

道光没有说话,而是闭着眼睛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再议吧。朕已着湖广总督林则徐上呈禁烟条例,待它日另行定夺。其实无论驰禁严禁,到都是要禁的。既如此你不妨先拟出个查禁的法令来,从严从紧最好。无论将来如何禁,又如你说的对官员禁的,也要一体适用。”

“是!”

“这英夷处心积虑地要把鸦片卖给我大清,定是不怀好意。”道光皇帝冷哼了一声,望着窗外萧瑟的天空发了阵呆:“将来恐怕真有兵戎相见的一天,届时也好让他们知道我天朝上国之威仪。这些洋夷连立国之道在礼仪而不在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而不在技艺的道理都不懂得,如何能做我礼仪上邦的对手。上次罗刹国——就是与这个英夷接壤亦有女皇的外夷,朝觐时竟想不行大礼,也不甚懂得纳贡的规矩,朕看真该一同惩教才是。”

“皇上,勿轻启兵衅为妙。”

“算了,不谈这个了。朕问你,谁是曾国藩?”

“是奴才的门生,今科三甲四十二名同进士,湖南湘乡人。”对皇上的突然发问,穆彰阿并未做好思想准备,不知道皇上为何此时提到曾国藩,想了想又道:“此人倒颇有才俊,又怀报国之心。前名为子城,后奴才为其更名为‘国藩’,言要做‘国之藩篱’”。

道光没先说话,只是翻身下床,套上青缎锦里的皂靴在地上橐橐踱了几步,凝重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忧愁之色。穆彰阿见向自己而来,忙伏了头,直觉得道光在他身前突然站住了:“今天怡亲王来过,说外面已经传开,这个曾国藩的文章震烁京师,今科朝元必为此人云云。”

“有这等事?”穆彰阿嗫嚅着没有说出后半截话,心里已经一片雪亮,知道这必是劳崇光的主意。就听道光继续道:“是啊,所以朕特意取了他的卷子让你看看。”说着话从案上取出一套卷宗并到穆彰阿手里,又回到椅子里缓缓坐下,只是吃茶却不言语。穆彰阿不敢多说,低下头看那卷时却是极精神的楷体字,圆舒端正:

臣方霆年二十八岁,湖南省长沙府湘乡县人,由附生应道光己酉科湖南乡试,中式第三十六名举人;应戊戌科会试,中式第三十八名贡士,正大光明殿复式一等,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恭应保和殿御试,谨将三代脚色开具于后:曾祖竟希,未仕,故;祖玉屏,未仕,故;父麟书,已仕,存。

顺性命之理论

尝谓性不虚悬,丽乎吾身而有宰;命非外铄,原乎太极以成名。是故皇降之衷,有物斯以有则;圣贤之学,惟危惕以惟微。盖自乾坤奠定以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静专动直之妙,皆性命所弥纶;立地之道曰柔与刚,静翕动辟之机,悉性命所默运。是故其在人也。氤氲化醇,必无以解乎造物之吹嘘。真与精相凝,而性即寓于肢体之中。含生负气,必有以得乎乾道之变化,理与气相丽,而命实宰乎赋畀之始。以身之所具言,则有视听言动,即有肃又哲谋。其必以肃又哲谋为范者,性也;其所以主宰乎五事者,命也。以身之所接言,则有君臣父子,即有仁敬孝慈。其必以仁敬孝慈为则者,性也;其所以纲维乎五伦者,命也。此其中有理焉,亦期于顺焉而已矣。

请申论之,性,浑沦而难名,按之曰理。则仁、义、礼、智、德之赖乎扩充者,在吾心已有条不紊也。命于穆而不已,求之于理,则元、亨、利、贞、诚之贯乎通复者,在吾心且时出不穷也。有条不紊,则践形无亏,可以尽已性,即可以尽人物之性。此顺乎理者之率其自然也。时出不穷,则泛应曲当,有以立吾命,即有以立万物之命。此顺乎理者之还其本然也。彼乎持矫揉之说者,譬杞柳以为杯棬,不知性命,必致戕贼仁义,是理以逆施而不顺矣。高虚无之见者,若浮萍遇于江湖,空谈性命,不复求诸形色,是理以惝恍而不顺矣。惟察之以精,私意不自蔽,私欲不自挠,惺惺常存,斯随时见其顺焉。守之以一,以不贰自惕,以不已自循,栗栗惟惧,斯终身无不顺焉。此圣人尽性立命之极,亦即中人复性知命之功也夫!

下面就是以潘世恩为首的八位钦命阅卷大臣的官讳姓名。穆彰阿看罢多时,起身将卷恭恭敬敬地放在龙案上,心想听刚才道光话中意思不似有愠怒之意,故斟酌着道:“臣看这文章也还罢了,震烁京师实有些言重,但此时艺命意深入,以性命观的立局算是巧妙,辞藻精卓,局阵纵横,引人入胜,还称得上‘清真雅正’四字。”

道光脸上毫无表情,拿笔在砚里蘸了朱砂却不落下去,听穆彰阿已经说完才木木地点了下头道:“言之有理,朕看此人文章力厚思沉,字楷端庄大气,让人着实欢喜,落个朝元也不为过。”说到这里道光突然止住了口,抬起头看了眼正在聆听的穆彰阿:“不过一时拔得太高恐助长其焦躁之风,既然潘世恩他们定了一等第三名,朕说就再往前提上一格,你看可好?”

“唔,皇上圣明。”穆彰阿连忙伏地叩头。道光叹了口气,重重地用朱砂笔在卷上落了下去,同时似在凝思什么,半晌沉重地言道:“查禁鸦片一事望卿务以国之安危为重,仔细斟酌再行奏上,你先跪安吧,回头朕还有旨意予你。”说着很疲惫地略摆了摆手。

“扎!”穆彰阿忙又行三跪九叩大礼,却身细步退出乾清宫,只感浑身上下俱已湿透,连脑袋上都捂出了一头白毛汗,正要出殿时太监刘德宝笑着迎了上来,双手举了件油布雨衣给他披在身上,边系扣子边道:“中堂大人小心,外面刚下起了雨,虽然不大,却密紧得很;又有风,宫中的路都贼滑的,还是小心为好。”

“还是你们会伺候人。”穆彰阿笑着拍了拍刘德宝的肩头以示感谢,急匆匆地出了乾清门,抬脸看时,却见点点雨丝纷飞,漫天氤氲着淡淡的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