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妻尚在犹豫,无奈要离又来催命,便取了铜钱去了。少顷,便抱着一大坛黄酒和一大包牛肉回来,将肉切了,将酒倒好。子胥举起酒碗刚要说点什么,只听“吱溜”一声,要离已经一碗黄酒落了肚,口中嘻哈道:“伍先生,不瞒您说,小人已经很久没有闻过酒味了!真是如饮甘露啊!美哉美哉!”
要妻将找回的余钱放到桌上,子胥顺势一把推给要离:“兄弟留着沽酒。”
真不知道这对夫妻已有多久不曾吃过一顿饱饭,竟在顷刻间将桌上的鱼、肉、饭一扫而光!目睹此情此景,子胥不禁联想起专诸来:同处在穷乡僻壤,世代杀猪的专诸可比这打鱼为业的要离过得好多了,关键在于专诸一心一意,专心致志,他干什么都是最棒的,终成“天下第一刺客”。唉!这世上已经没有第二个专诸了,这眼前的要离显然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之人……
等到吃饱喝足,用袖口一抹嘴,要离方才有话说,问的都是有关于专诸的事情。很显然,这是一个狂热的“专诸迷”:他搜集到了几乎所有的传说版本,不断请教子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对行刺的细节尤其关注,一边说一边还手舞足蹈地比画着,与常人的关注点明显有所不同的是,最令他钦佩的不是专诸的勇敢而是专诸的智慧——听子胥细述“鱼肠剑”,他大腿一拍道:
“太聪明了!真是太聪明了!我打小便在山东的要潭河里打鱼,已经打了半辈子的鱼,宰杀鱼儿无数,却想不到铸一把鱼肠般的小剑藏匿于鱼腹之中,一掌拍鱼而剑如矢出……专诸这个杀猪匠真是太聪明了!聪明得近乎诡诈!”
“这正是来源于他常年杀猪的经验,起初他是将一把匕首藏在烤乳猪里的,出师宴上成功地杀掉了教他烹饪之术的师傅……只是吴王僚那厮不喜食猪,但爱吃鱼,才换成鱼的……”
“真是太聪明了!这完全是智慧!小人以为伟大的刺客杀手,未必是剑术最精力气最大者,但却一定是聪明绝顶富有智慧者!”
“要离先生高见!于我心有戚戚焉。”
“伍先生,还有一事……请教。”
“但说无妨。”
“传说专诸生得豹头环眼,相貌堂堂,身长八尺有余,堪称美男子是也,可否属实?”
“完全属实,我兄弟正是一头矫健的豹子!”
“先生以为……好刺客需不需要好形象?”
“不需要!在下始终认为专诸出众的形象是其作为刺客的唯一缺点,易于引起无谓的注目,但好在未坏大事。”
二人越聊越投机,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不觉已是黄昏时分,子胥起身告辞出屋牵马,要离非送其一程不可,一直送到山下的大路边方才分手。
此乃非常时期的特殊阶段,任何蛛丝马迹都可引人草木皆兵。到晚饭时仍不见伍子胥归来,伍府中的伍夫人已经沉不住气了,派下人将此异常情况通报给住在邻院的被离大夫,被离便马上来到伍府,进一步问明情况……恰在这时,子胥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二人便一起上了晚饭的餐桌。
吃了子胥一樽敬酒,被离这才发话道:“幸亏伍兄回来了,否则我就要搬兵去找,还不能让陛下知道,伍兄失踪,咱们吴王可是会心急如焚睡不着觉的……”
子胥举樽赔罪曰:“要怪只怪我那不经事的夫人大惊小怪,实是惊扰被离大夫了!”
被离一饮而尽道:“专诸壮士的葬仪上午便结束了,这大半天,伍兄到底去了何处?”
“所去之处其实不远——就在鸿山北面小渔村。”
“渔村?去到那里做甚?”
“到一户渔家做客。”
“渔家?做客?”
“诺!还是村中最破败最潦倒的一户人家。”
“伍兄,我是一没读过书的粗人,只因你我侍奉一主业已八年,我多少还是了解你的行事风格,用咱吴王的话说:伍员向来不做小事……你去陌生渔家待半日,不可能无所图。”
“吴王知我!但今日之事,也不全似被离大夫所说的那样。我在专诸墓前一直待到最后,遇到一位怪人……”
“怪人?何以为怪?”
“全身上下都怪,一言难以蔽之!”
“这怪人与渔村、渔家、渔人又是什么关系?”
“这怪人正是小渔村中的渔人,但却不似一般普通渔人,佩剑带刀,更像一位行走江湖之浪人,故以为怪。”
“可知此人姓甚名谁?”
“对酌半日,焉能不知!要离是也。”
“要离?是要离乎?”
“是要离也。要为姓,离就是你那个离。怎的?被离大夫认识此人?”
“伍兄,请受被离一拜!”
“被离,你我是兄弟,何出此言?”
“伍兄实在眼毒!竟一眼发现我寻了多年的一位高人隐士!呜呼!唯有发现专诸的眼睛,才能识得要离!”
“照你说来,这个怪人……竟是高人?”
“正是如此!伍兄不懂江湖,关于要离的传说可谓多矣,但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
“快快道来,与我分享。”
于是,被离一边开怀畅饮一边兴致勃勃地讲起要离的故事,其中最为著名的一个段子如下所述——
椒丘欣者,东海上人也,乃齐国大名鼎鼎的武士。为齐王出使于吴,过淮水时,欲饮马于渡口,管辖渡口的小吏劝之曰:“河中有神,见马即出,以害其马。君勿饮也。”椒丘欣不以为然道:“壮士所当,何神敢干?”遂派随从在渡口饮马,河神果取其马,马没于水中。欣勃然大怒,赤膊持剑,跃入河中,求神决战!连战数日,体力难支,待其爬上岸,已经瞎了一只眼。
随后到达吴国,正赶上一位友人大办丧事。欣恃其与河神交战的资本,竟在友人的丧宴上,出言不逊,盛气凌人。当时,要离恰好坐其对面,见满座宾客畏其力大不敢与之对峙,便有意要挫一挫他的锐气,曰:“我闻勇士之斗,与日月战不变色,与神鬼战不后退,与人类战不求饶。生往死还,不受其辱。你小子与河神斗,非但损失了马匹,还丢掉了一只眼睛,落下残疾,浪得虚名,让真的勇士引以为耻!你未丧命于敌反苟且偷生,还有脸在我等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啊!”椒丘欣受此诘责,恼羞成怒,面红耳赤,但碍于众人之面,不好当庭发作,他决定另找机会再跟要离算账。
要离黄昏到家,嘱咐其妻曰:“我今儿个在一大户人家的丧宴上羞辱了齐国武士椒丘欣,这厮怀恨在心,定尾随而来,夜里必来拼命,不要关门,给他留着。”到夜阑人静之际,椒丘欣果然来了,见其门不闭,登其堂不关,入其室不守,只见要离披头散发、四仰八叉地安睡于床榻之上,毫无惧色,好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欣乃手持利剑跃上前去一把揪住要离的头发,曰:“小子!你已犯下三大致命错误,知否?”离道:“不知。”欣曰:“你于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本人,此一错;回到家中不关门,此二错;毫无防备睡大觉,此三错。此三大错足以置你于死地,休得怨我!”离道:“我并无此三大错,倒是你做下了三件丢人败兴的亏心事,知否?”欣曰:“不知。”离道:“我当千人之面羞辱你,你竟不敢当堂报复,此一没出息;擅闯民宅连一声咳嗽都没有,登堂入室悄无声息鬼鬼祟祟,此二没出息;用你的脏手抓我的头发,好像泼妇打架一般,还大言不惭,此三没出息。你有如此三大没出息还要恐吓威胁我,不是卑鄙小人是什么?”问得椒丘欣哑口无言,乃投剑而叹曰:“我之英勇,令人不敢正眼相瞧,要离有胆有识,在我之上,此天下壮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