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的土地普查之风也刮到了魏国。
天下乌鸦一般黑——在魏国的土地丈量中亦有一把类似于“侠累尺”的“私尺”在盘剥黎民,压榨百姓。
这一日,由轵县县衙派来丈量土地的一个小吏带着两名随从来到深井里聂政家。那时候,聂政正蹲坐在自家门前的一块磨刀石旁磨着他的杀狗刀——这位职业狗屠专心磨刀,全神贯注,对来者置之不理。
聂方氏出面招呼这三个官家人(以往也是这样),领着他们去丈量土地。聂家的地委实不多——没有耕田的手工业小业主,也就茅屋四周这一小片宅基地,不一会儿就丈量完了。
丈量结果令聂方氏感到不对,这个数字明显比十年前大了,而十年来,自家并未有任何增地,这是怎么回事?她记不准十年前丈量的准确数字了,便将屋子里正在制琴的聂荣喊出来,叫她把藏于老屋深处隐秘之地的地契找出来,拿给来人看。
聂方氏曰:“官家老爷,您看这地契……”
小吏毫无反应,只是直愣愣地瞅着聂荣发呆——这也没啥好奇怪的,初见聂荣的男人不发呆倒奇怪。
聂方氏只好又出了一声:“官家老爷……”
小吏这才回过神来,那一瞬间,厨房里飘出一股红焖狗肉的诱人香气刺激了他:“老婆子,你这地契和你一样都已经老掉牙了,不能作数!不过你要是弄些酒饭和狗肉给本大爷享用一番,我们或许可以通融一下,就照你老地契上的数字给报上去……”
聂方氏知其在深井里其他人家丈量土地时也是要混吃混喝的,便满脸堆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孝敬官家老爷,是俺们小民的本分。”遂喊聂荣去厨房准备饭菜,喊聂政速去乡里的酒作坊打酒。
聂荣很是听话(从来如此),马上进了厨房。
聂政正专心磨刀,很是不情愿,但在母亲的催促下,也还是去了。
当聂政从乡里唯一的一家酒作坊抱回两坛杏花酒时,自家门前已经支上饭桌,桌上一盆喷香的狗肉,三位官家人已经落座。
小吏还对他埋怨呢:“小子,沽个酒看你去了多少光景?磨磨蹭蹭,不想叫大爷吃咋的?快给俺几个倒上!”
聂政还是不情愿,但也还是耐着性子(顾全大局?)给三位官家人把酒倒上,然后道:“你们哥仨兀自喝去!”说罢,自去磨刀。
三位官府来人,犹如饿狼一般,大吃大喝起来——这也是他们摊上的这个美差所能得到的好处之一。没过多久,三人便有了几分醉意。
小吏对一旁磨刀的聂政道:“小子,本大爷在你家吃饭,是给足你家面子,你们也不派个人来陪大爷吃酒,啥意思吗?是瞧不起俺咋的?”
在厨房忙活的聂方氏听到了,慌忙跑出来,脸上堆笑道:“官家老爷,您没看见俺们都在忙吗?怠慢了!怠慢了!老身这就来陪老爷吃两碗!”
小吏听罢,咧嘴一笑,表情夸张道:“你……你陪我吃?你以为你是谁呀?也不拿铜镜照照自己?一个糟老婆子,脸上褶子一大把,让我瞧着吃不下酒……去,去,去!去把你闺女喊出来,她不是你们深井里的一枝花嘛!刚才大爷?了两眼,果然名不虚传,确有几分姿色。去!把她喊出来陪大爷吃酒!”
二随从应声附和道:“快去喊你闺女出来陪俺大哥吃酒!”“老婆子,快去!”
聂方氏仍旧赔着笑脸:“官家老爷,俺闺女正给你们蒸馍呢!走不开……”
小吏不耐烦道:“你这老婆子不会蒸馍吗?去,你到厨房蒸馍去,把你闺女换过来!”
话说至此,未等聂方氏回应,只听“啪”的一声响——是这边聂政将手中正磨之屠刀一把拍在磨刀石上,人也从蹲坐之姿一跃而起,跃上半空,落地时正好落座在桌边唯一的空座上。聂政先对聂方氏曰:“娘!你忙你的去!我来招呼客人。”看着母亲的背影朝着厨房走去,他才转脸面对三位客人,“来!聂政亲自来陪哥几个吃酒!说吧,你们想怎么吃?我都奉陪到底,酒不够我再去沽!”
小吏面露惊诧之色,继而对二随从讥讽道:“哟嗬!深井里的屠狼英雄来陪咱们吃酒了!你俩说,咱们给不给他这个面子?”
二随从即刻发出讥讽的笑声:“哈哈!大哥说!大哥说!”“对!对!大哥说了算。”
小吏转而面对坐在他正对面的聂政:“小子,你不假模假式地磨刀啦?从俺们到你家起,你就一直在那儿磨你的破刀,什么意思?想杀人啊?是不是屠狗宰狼的活儿干腻味了,现在想杀人了?你他妈吓唬谁呀?你大爷我把多少人都办成鬼了,还能吃你这一套小把戏?!聂政,识相点,去把你姐喊出来陪大爷吃酒,我没兴趣跟你吃……”
二随从应声附和道:“去,叫你姐去!”“把你姐喊出来!”
聂政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只是压低声音问对方:“哥几个到深井里来祸害乡民已经有些日子了,难道就没有个把好心人提醒过你们,到我聂政家来休得造次?”
小吏黑气弥漫的脸上再次浮现夸张的讥笑:“有啊!有好心人说你像条公狗似的看护着你姐这条母狗,别的公狗发情了,你还冲人家汪汪叫,把人家吓得不敢来,把你的漂亮姐姐搞得嫁不出去。小子,你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想把你姐留给自己……”
话音未落,一只酒坛已经拍碎在小吏的脸上,拍了个一脸花!
二随从反应过来,刚要动手,却先吃了聂政各一拍,一个挨的是酒坛,一个挨的是酒碗。
三人被拍晕了。
聂政厉声大喝:“滚!都给我滚蛋!”
这分明是聂政在给他们一条生路——但此三人偏偏不走,待从头晕眼花中清醒过来,只听小吏一声号令:“抄家伙!”
三人遂从桌下抄起家伙,各执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朝着赤手空拳的聂政逼过去……
小吏还在叫嚣呢:“朝廷有令:胆敢阻挠土地普查之国策推行者,就地正法,格杀勿论!弟兄们,且上前去,将此狗屠聂政乱刀砍死!再回县衙领赏!”
在此三人将要逼近之时,聂政一跃而起,从他们头顶越过,跃至他们背后,正好落在自家门口的磨刀石旁,一猫腰便顺手捡起自己那把使了多年的杀狗刀。
三人转过身来——也许是眼见对手手中有了武器,更加激起了三人的杀伐之欲,便更加迅猛地朝着聂政猛扑过来。三把大刀迎空挥舞,聂家门前寒光闪烁……
那一端,聂方氏蹒跚的步履尚未迈进厨房,便听得身后已经乱了起来,她转过身,见儿子已经操起了杀狗刀,便冲聂政高声叫道:“政儿,不能杀官家人!”
话音落处,为时已晚。
作为现场除当事人外唯一的目击者,她所看到的景象怪异而滑稽:只见三把大刀还在迎空挥舞,但却是在漫无目的地乱舞了。再看那三位官家人,已经变成三张吓人的血脸——五官尚在,只是没了脸皮,仿佛三张鬼脸!
三把雪亮的大刀哐当坠地。
三个无脸之人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倒地而亡。
唯有聂政凛然而立。
当此时,聂方氏忽然想起一年以前儿子每日进山扛回一头狼的情景,那些狼好奇怪,全都是没脸没皮,就像眼前的这三个人!老太太带着哭腔怪叫:“政儿,你杀了人了!”
聂荣闻此声,从厨房中惊慌跑出,见现场惨状,急问母亲道:“娘!这是怎么了?!”
“你弟弟……把官家人给杀了!”聂方氏回答道。
“聂政,你怎么能……出手杀人呢?!”聂荣质问弟弟道。
聂政漠然答曰:“他们该死!”
聂方氏:“荣儿,你弟弟是为保护你才杀人的……政儿,快逃!逃出魏国去!”
聂荣:“等等!”随即转身进了厨房,装了一篮子刚刚出笼的热馍交给弟弟,“聂政,你快跑吧!跑得远远的,让官府追不上你!”
聂政接过那篮热馍对母亲和姐姐道:“我不能撇下你们一个人逃,留下你们,这狗日的官府一定会抓你们去顶罪的!你们速去收拾一下,咱们一起走,朝齐国逃!”